廖妈妈道:“自然是能的,不过大夫人是长兴侯府宗妇,自不会去干这等丢份儿的事。你难道没见过丫鬟受处置?那都是粗使的婆子们动的手。”
如此说来,傅慎时此举……竟然还是合法行为,殷红豆不死心又问:“廖妈妈,这可是依律来的?”
廖妈妈道:“自然是的,大业律法有载‘婢女辱骂主子,当处以绞刑’,便是死罪,何况那丫鬟那般冒犯六爷。”说罢,她嗔了殷红豆一眼,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也记不清,仔细哪日犯了错要吃苦头的。”
殷红豆灿笑道:“记是记得的,却记不得这般清楚。廖妈妈倒是厉害,竟记得一字不差。”
廖妈妈笑而不语,她已经脱了奴籍,这些律法用不到她身上,不过从前要管束下人,规矩自然不能忘。
闲聊之间,廖妈妈心情好了些,殷红豆去厨房做糕点以备不时之需的时候,她跟着一块儿在厨房用了晚膳。
一边忙活,殷红豆一边琢磨着傅慎时不吃饭的事,她想,傅六应该是觉得委屈吧。毕竟大夫人为了给二夫人做人情,轻易就放过了侮辱他的丫鬟,给二夫人留了脸面。
殷红豆不禁设想,若是大夫人知道丫鬟不仅勾引傅慎时,还无意之间调教了傅六一番,不知大夫人会不会重重发落丫鬟,狠狠地打二太太和潘氏的脸,给儿子出气。
到底是别人的事,殷红豆便没有继续多想,她总不可能去大夫人身边多嘴告状的。
小厨房的锅里还在烧着底汤,殷红豆快速捏着馄饨馅儿,准备做一碗馄饨和一份沙糕。
馄饨的是鱼肉馅儿的,新鲜打捞上来的清江鮰鱼,走水路运到京城,侯府厨房采买的婆子清早去菜市买的,处理的干干净净。
片了肉,殷红豆把鱼肉剁成馅儿,等汤开了,便把馄饨扔下去煮。
翠微吃了晚饭,闻到底汤的香味忍不住凑过来,下巴磕在殷红豆的肩头,憨笑道:“红豆……”
“放心,包了你的份儿,等我煮好了廖妈妈给六爷送了去,剩下的就是你的。”
紧紧地抱住殷红豆的腰,翠微兴高采烈道:“红豆,谢谢你!”
吸着气儿收腹,殷红豆道:“翠微,你先放开我,腰都给你捏断啦!”
慌忙松开,翠微肉嘟嘟的手在殷红豆腰上比划两下,惊奇道:“红豆,你这腰怎么这么这么——细啊。”
抿笑不语,殷红豆总不能说,因为她平日里吃的算少的吧。
廖妈妈指着翠微这胖丫头,笑得弯了腰。
没一会儿馄饨就熟了,起了锅,殷红豆盛好了放在案盘上,廖妈妈却道:“红豆,要不你送去吧,我看你很得六爷心意,也许你送去他就肯吃了。”
咚的一声,殷红豆手里的锅铲掉了,干笑两声,她道:“怎么可能,六爷今儿还要罚我呢,还是廖妈妈您去吧,六爷还是比较听您的。”
“这不是没罚么?”廖妈妈又道:“我去叫了时砚过来问问。”
等时砚过来了,他一双漆黑温润的眼睛盯着殷红豆看了看,同廖妈妈道:“让她去试试。”
翠微也说:“红豆妹妹,你去试试。”
“……”
真的是……关键时刻卖的一手好队友,殷红豆欲哭无泪,她还犹自挣扎一句:“廖妈妈我……”
“快去快去。”端起案盘,廖妈妈送到殷红豆手上,笑着催她。
“……那我、那我就去了。”
厨房中的三人同时点头,目送她去。
殷红豆还没来得及做好英勇就义的准备,便去了傅慎时的书房。
第7章
重霄院的三间上房都很宽敞,两梢间是对称的,书房同卧房一样大。
殷红豆敲门进去的时候,里面没有人应声,她正想扭头就走,一回头,厨房门口仨人站成一排,送她上刑场似的。
眼看着躲不掉了,殷红豆只好站在门口重重地咳嗽两声,高声道:“六爷,奴婢进来了啊,您不出声,奴婢就当您默许了啊。一啊、二啊、三啊。”
数完数,殷红豆便推门而入,却被书房里的景象给吓到了。
倒不是傅慎时又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而是书房的格局太有压迫感。
一进门,书房外间的左手边是一道封死的窗户,窗户下面一张黄花梨云头形铜包角长桌,桌子侧边顶着墙壁安放,东边是个大书架,将这一小块空间围成了一个正方形,只留了轮椅进出的一条道。
傅慎时就坐在小小的方形区域里,贴着墙角,身子窝进轮椅,清瘦孤弱。如泥胎木偶,低头盯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书房的烛光不是那么的亮,他整个人都打上厚厚的阴影,一团影子般的缩在角落,没有存在感。
殷红豆走进去之后,傅慎时似连呼吸都没有,安静乖巧的可怕。
太病态了。
书房静谧的有些诡异,殷红豆看着此时此刻毫无攻击性的傅慎时,已然忘了害怕,她生怕太刺激他,轻手轻脚地放下案盘,青花狮子戏球纹碗里的馄饨冒着腾腾热气,蛤蜊干粉熬出的鲜汤上飘着嫩绿的葱花,香气四溢。
微微皱眉,傅慎时的手指握紧了轮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明显,像攀附着一条条的藤蔓。
殷红豆本想放下馄饨就走,却觉得好像不算完美完成任务,她看着十五六岁的少年,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便道:“六爷,廖妈妈说您晚膳没用,想是饭菜不合胃口,所以让奴婢煮了馄饨过来。”
傅慎时缓缓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殷红豆。
殷红豆见他有反应,便道:“是您爱吃的鱼肉馅儿,新鲜清江鮰鱼做的。”
说完,殷红豆忽觉傅慎时目光愈发阴森,二人对视着,她摸不准他的心意,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如果六爷不吃饭饿坏了身子,廖妈妈必然要担心的……”
书房越发静谧无声,殷红豆双肩一颤,完全不知道傅慎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傅慎时忽沉声道:“你既这般为我着想,这一大碗馄饨便赏给你了。”
微微一愣,殷红豆抬头答话道:“奴婢吃过了,馄饨是专门……”
傅慎时眉尾微扬,道:“是吗?那就先吐出来,再把这碗吃下去。”
“……”已经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怕是只能以别的方式出来了。
到底不敢违逆傅慎时,殷红豆上前两步,端起温热的青花碗,暗自庆幸还好是温热的,要是滚烫的,她怕是小命不保了。
逼仄的空间里,傅慎时漫不经心地盯着殷红豆的一举一动。
殷红豆她吃的很压抑,眼神不敢乱飘,一口一个,速度很慢。
傅慎时很不满意,他的指尖敲打在轮椅扶手上,嗓音低哑慵懒:“一碗馄饨吃得如吞毒药,却哄我说好吃?你这条舌头,可还想要?”
靠!自古以来的饮食习惯不都是推崇细嚼慢咽吗?她吃得斯斯文文点儿怎么就不行了了?
不过殷红豆并没有真的顶嘴,她相信,割舌头的事儿傅慎时绝对做的出来。
加快了速度,几个馄饨殷红豆囫囵吞枣就咽下去了,天晓得她肚子里的还没消化,又来一大碗馄饨是多么难受。
傅慎时还不满足她的表现,便淡声道:“一丁点都不准剩。否则你把碗也吃了。”
疯子疯子疯子!
殷红豆越发觉得悲惨,这哪里是十五岁的小小少年,分明是披着人皮的鬼!
心里想了许多,殷红豆手上却不敢停,她索性不用勺子,双手捧着碗,把馄饨整个的往嘴里灌。
喝掉大半碗之后,殷红豆确实喝不下了,仿佛汤都灌到喉咙眼儿了,她放下碗,悄悄地瞧了一眼傅慎时,对上那双阴沉的能滴出水的脸,她便知道,剩下的也是非喝不可了。
忍着难受,殷红豆艰难地咽下剩下的小半碗,明明看起来指头大的馄饨,这时候好像变成了饺子,每滑过喉咙一个,她的呕吐感便强烈一分。
打了个嗝,殷红豆终于喝下了全部的汤水,她擦了擦嘴,把碗放在案盘上,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端起案盘准备走人,刚转身半步,便听傅慎时道:“听说穷苦出身的人,吃完饭还会舔碗以示珍惜食物,有这么回事吗?”
“……”有你妹啊,从来没听说过,殷红豆恨不得把碗盖傅慎时的狗头上!
毕竟不是真丫鬟,殷红豆可是在相对而言自由平等的环境里活了二十多年的人,当下羞愤至极,面色微红,润泽的桃花眼里透着一丝丝怒意。
傅慎时双手交握,面色冷淡地看着侧身面对他的殷红豆生气的样子,她面颊微嘟,蹙着秀眉,丰润的朱唇噘,有些委屈。她放下案盘,非常能屈能伸地捧起了圆圆的青花大碗,葱白的指头搭在碗肚上,椭圆的指头颗颗分明,秀气的小手指翘了个兰花指。
他发现这丫头的肤色真是白皙,今日穿的又是浅色衣衫,黄色的烛火笼罩着她,娇艳动人。青花碗有她大半张脸那么大,丰盈的小嘴微微张开,粉嫩的舌头如小红鲤那般游出来,贴在颜色瓷白的青花碗边缘,左右摆动两下,像红鲤摇尾,灵活诱人,她又往前探了两分,舔掉碗边的一粒沾油的葱花。
殷红豆的动作顿了一下,咦?还挺香的。
她自己的一手好厨艺而走神了,已经忘了这是在受辱。
傅慎时的脸却莫名浮红,他低哑的声音里多了些许恼意,道:“够了!滚出去!”
殷红豆舌头没来得及收回来,一脸发蒙地看过去,就……走个过场???
莫名其妙被罚,莫名其妙被放过,殷红豆醒过神儿,生怕逃命机会溜走了,忙拿起案盘,慌乱之下,险些咬到舌头,口齿略有些模糊道:“奴婢告退。”
一出书房门,殷红豆就憋不住了,再也不顾什么礼仪和姿态,撒丫子往厨房跑去。
还没走到厨房,廖妈妈等人都围了上来,问殷红豆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去了那么半天。翠微看着空碗,欢天喜地道:“哎呀就知道红豆有办法服侍六爷,六爷还真吃了!”
傅六那个死变态,吃个毛啊,全是她吃了!
殷红豆再没力气说话了,她把托盘胡乱的塞到翠微的怀里,在厨房里坐了下来,挺着腰,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切齿道:“六爷没吃,全‘赏’我吃了,汤都不许剩!”
廖妈妈又急忙问,到底怎么回事,殷红豆便把傅慎时怪异的行为给陈述了一遍,还拉着廖妈妈的手哭道:“我险些就没了舌头啊……”说完,还打了个饱嗝。
翠微看着殷红豆这般模样,拉着她的手,真诚道:“红豆,我若能带你受过就好了。”
殷红豆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锅里,扯了扯嘴角。
廖妈妈安抚殷红豆两句,继而愁眉不展,失落地回了房间,时砚早就回书房贴身伺候去了,翠微勤快地收拾着厨房,小声道:“六爷竟只是罚你吃馄饨……”
殷红豆白她一眼,道:“难道你还想六爷罚我吃碗?”
翠微一本正经道:“若换做从前的丫鬟,六爷怕是真会这么做。”
殷红豆可没觉得这是优待,她胃里难受,便在庭院里消食,没过多久,时砚便出来了,他挺着脊背跪在上房门口。
在殷红豆的印象里,傅慎时从未对廖妈妈发过脾气,也未处罚过时砚,她走过去问他:“六爷为何罚你?”
月光下,少年白嫩的脸上神情坚毅,时砚抿着嘴角,没搭理人。
殷红豆又问他:“这外面还刮着风,六爷不会要罚你跪一晚上吧?”
时砚抬头,瞪了殷红豆一眼,闷声道:“六爷不吃,自有六爷的道理,以后六爷不吃,就别给六爷送东西了。”
殷红豆气得叉腰,这死孩子,当时明明是他说让她去送的,怎么现在还朝她发脾气了,受苦受罪的明明是她好不好!
在院子快走了半个时辰消食,殷红豆才回到屋里洗漱睡觉,时砚还在外边跪着。
今日实在撑得厉害,殷红豆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她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有关傅慎时的事儿,他虽只有十六岁,心智却绝非寻常少年所有。
所有的人都把傅慎时当长不大的孩子哄,逼着他忍受现实的委屈,逼着他没胃口的时候吃饭。
长兴侯府里的人在乎的,并不是傅慎时的喜怒哀乐。
而傅六,心里全是知晓的。
第8章
内宅的时间很好打发,傅慎时不找事儿的时候,殷红豆做做饭,跟着廖妈妈学一学东西,一天很快便过去了。
眨眼功夫,清明节都到了。长兴侯府众人去祭祖的时候,傅慎时走完过场,没待多久就回了重霄院。
接着五月便有了二老爷升迁的喜事,长兴侯府自然要大办一场,在此之前,傅老夫人命人买了精心培育出来的牡丹花,吩咐人去各房各院传话,喊了孙子孙女们齐聚花厅,共赏牡丹之繁盛艳美,富丽堂皇。
重霄院自然也收到了邀请。
廖妈妈把帖子递到了傅慎时手上,笑道:“老夫人今年还是头一次把姑娘和小郎君们聚在一起。”收起笑容,她又说:“上次你出门,还是清明节的时候,这回就当出去散散心好了。况且老夫人本就对大房多有不喜,六爷别叫他们拿住了把柄。”
一顿笔,傅慎时头也不抬,道:“好。”
放下帖子,廖妈妈便走了,她到厢房跟殷红豆说,过两日傅慎时要去花厅出席宴会,叫她备些点心,给傅六充饥。
殷红豆又没参加过侯府大型活动,便问道:“花厅里的吃食可是不和六爷胃口?”
廖妈妈道:“那倒不是,但人多手杂的,我不放心。对了,到时候你也要跟去,时砚一人怕是看顾不过来。”
殷红豆好奇道:“时砚也去?”
据殷红豆所知,时砚今年也有十五岁了,跟了傅慎时好些年,若说他为着伺候情况特殊的主子,才没被赶出外院,倒是情有可原,但花厅宴会,女眷众多,他跟去终是不便。
廖妈妈面色平静道:“时砚是没根儿的人,去了也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