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松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只是唇线抿直眼神有些冷。
听见林岚问话,他摇头,“没。”
林岚敏锐地感觉他情绪低落,可能生气?虽然他日常都是这样严肃的模样,高兴不高兴也看不出区别,但她还是敏感地觉察出他不高兴。
她招呼他坐下吃饭,柔声道:“他们人多,现在口粮紧张,不方便让你吃饭也是正常的。要不是咱们孩子多,我又挣工分少,我倒是乐意给他们些粮票。”
说好话哄男人么,她会的。
韩青松默默地吃饭,没吭声。
不知道为什么,看他越发沉默的模样,林岚有些不忍。
又想,不对啊,以前也不是没被骂过,也不见他这样低落啊。
平日里刚强冷漠面不改色的男人,突然之间露出一点脆弱的模样,反而让人不忍心。
林岚对他说话都格外温柔起来,在韩青松看来,倒像是哄小旺或者生病的孩子呢。
于是他更加沉默了。
林岚突然想起来,“哎呀,那个大碗没拿回来啊?”
韩青松站起来,“我去拿。”
林岚忙按着他,可怜见的,去送好吃的还被赶出来,这会儿再回去要碗,那不是更难受?
她道:“算了,老太太肯定稀罕那个大碗,就给她了。”回头她自己去要回来,敢不给她,试试?
孩子们看爹脸色不大好,都不敢调皮,吃完饭就赶紧跑东间去听收音机。
林岚道:“爹给你们买了月饼和苹果,一样一个,不许抢。不用非得晚上都吃掉,明天再吃也行啊。”
几个孩子都抢去东间,二旺去墙根书桌上抢调收音机台,其他几个跑到腰炕上拿月饼和苹果。
三旺想用苹果换姐姐哥哥月饼里的冰糖,别人不跟他换,他又打小旺的主意,二旺护着不许,一时间热热闹闹的。
林岚听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却很安心,她把菜端到韩青松跟前,“你多吃点。”
她脑补了一顿韩青松心里难受却说不出的委屈,一时有些怜悯他,就主动剥一个咸鸡蛋,“咱们自己腌的,不像咸鸭蛋那么好吃,不出油。”
韩青松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还行。”继续沉默地吃饭。
吃完饭,林岚收拾饭桌,洗刷。
韩青松挽挽袖子,过去帮她刷碗。
林岚心里高兴,嘴上却还是客气一下,韩青松不由分说就拿过去洗起来,盛菜的碗有点油,他让林岚给拿点碱面。
“韩局,您要的碱面。”林岚笑嘻嘻地递给他。
韩青松:“……”
林岚站在一旁欣赏,高大的男人伏在锅台上刷碗,看起来竟然很和谐。
她对韩青松最近表现挺满意。
全村哪有一个男人会给老婆刷碗?扫帚倒了都不捡呢。
这么看,老韩还是挺宜国宜家的,当兵他拿一盒子奖章,转业能赚钱能盖房,能缝被能刷碗,里里外外也是一把好手。
感觉她在看自己,韩青松瞅了她一眼。
林岚立刻把他刷的碗筷接着,拿干净的布一个个擦干,“首长辛苦。”
韩青松:“……为你服务。”
林岚就看他眼里有光,应该心情好点了。
韩青松刷锅的时候,林岚去关大门。她隐约听见东北方有吵闹声传来,便悄悄出去听听。艾玛,怎么像是老韩家呢。她要不要告诉韩青松?
念头一转,她决定假装不知道,免得他被卷进去。
她借着月光回家,不等靠前却听见韩金玉的声音。
她才出去几分钟这货就钻空子!
不在家里打你的架,跑我家来找事儿?
韩金玉哭得倍委屈心酸地说“三哥,那边住不下去了。二哥和二嫂太坏了,你给的肉全让他们偷吃了,我一口没捞着吃。呜呜~~我不要回去住了。晚上全是打呼噜的声音,根本睡不着。还有老鼠都爬炕上去,我都吓死了。呜呜~~三哥,我来你家睡。”
林岚刚想过去怼她,却又顿住脚步。
她听韩青松声音冷淡地道:“已经分家,你嫂子说了算。”
“三哥,你怎么这样?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咱们是一家,她姓林是外人。”韩金玉显然有些气糊涂。
“她是我媳妇儿,是我孩子的娘,就是这家的一家之主。既然分家,兄弟姊妹来者是客。”韩青松说得一板一眼,跟背书一样。
韩金玉根本想不出他能说这样绝情的话,“你、你,你怎么这样?你这是不要爹娘了?爹才是一家之主!”
“你弄错了,在大家里爹是一家之主。分家的小家我媳妇儿是一家之主。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当家的,你想来住找你嫂子问,她同意,我没意见。”
他很少说这样的话,似乎有些艰难,却又坚定,所以说得很板,显得郑重其事,认真非常。
“那爹娘来住呢?你也不让?”韩金玉赌气地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就不信,他这是要不孝顺爹娘了。
“要是分家,养老问题轮流,当然没有异议。你嫂子是个明事理的。”
“她?她明事理?”韩金玉跟听到什么最可笑的笑话一样,“她是全村最有名的泼妇,你不知道?”
韩青松声音越来越严厉,如同领导训话一般抑扬顿挫,“之前错不全在她,错在我。今天,我要非常严肃地告诉你,你的错也不小。你身为小姑,不团结嫂子,整日挑拨离间挤兑她,把侄女当丫头,独占家庭钱粮好处。又在我面前屡次说你嫂子坏话搬弄是非,若不是看在爹娘的面上,我就该送你去受教育。”
韩金玉惊呆了,他什么意思?这是怪她说林岚坏话,想送她也去劳改?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韩青松骂道:“你、你不是人!我恨死你了!你不配当我三哥!”
韩青松冷淡道:“如你所愿。”
韩金玉本来在家里就受了一肚子气,跑出来哭了好一会儿,然后想起来找三哥诉诉苦,这会儿却被韩青松气得直接炸了,她“啊——”的一声尖叫,转身跑了。
林岚赶紧悄悄躲开,假装自己不在。
韩青松在院子里站了站,举步走出门,听着韩金玉脚步声跑远,他没听到林岚的动静便朝东边走了几步,“林岚?”
林岚躲着不出声,韩青松就继续往东去找她。
林岚赶紧闪回家里。
十五的月亮,如同一个大黄月饼,低低地挂在东边树梢上,此时还不甚亮堂。
片刻,韩青松回转,林岚立刻迎上去,“你干嘛去了?”
韩青松:“去找你。”
林岚啊了一声,“我听见西边有动静,就过去看看,结果啥也没呢。”
深秋夜凉,风也带着微微冷意,林岚不禁打了哆嗦。
韩青松立刻抱了抱她,“外面冷,你进屋,我去关门。”
他去关院门,林岚却等他。
韩青松有些意外,大手牵住她的手,林岚任由他握住。
想起韩金玉的话,林岚主动道:“咱们盖房子还剩下一些瓦。”
这一次韩青松买的砖瓦不少,只是因为加盖了一小间大门,还盖了一排小南房,再加上茅房和圈,所以砖块没剩下。倒是瓦片,因为买的时候砖瓦厂有多的,韩青松就花钱都买回来,所以最后还有富余。
韩青松嗯了一声。
林岚笑道:“咱们一时半会儿也盖不着里屋,不如拿去先把老太太那间房盖上瓦片。”免得他们总是惦记她家房子。
韩青松淡淡道:“不用。”
林岚啊了一声,有些不敢置信他会这么果断。
韩青松解释道:“分了家,各有各的过法。要是爹和大哥来找我们借,我们就给,不开口,不必主动送。”
林岚心下窃喜,和她想到一块去了。
要是借,那就兄弟几个分摊,以后要还。
不借,不白给。
这样也可以促使他们分家,如果想享受她家的好处,那就分家,然后兄弟几个轮流养老。
现在她家没义务养几个兄弟姊妹。
她感觉前会儿韩青松那点低落似乎已经消失不见。
林岚就拽着他进东间,去和孩子们说说话,沟通一下感情。
他们这些男人就是对老婆忽略,对孩子太严厉,不够亲切,全村一个德性。男人们扎堆扯淡行,对自己老婆孩子就没多少耐性。
孩子们在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放着有关中秋节的一些典故和故事。
林岚给麦穗一个眼神,让她去西间洗洗。
天凉以后她教着麦穗每天擦洗身上换内裤,泡脚,麦穗现在正努力习惯。
林岚又闻着哪个孩子的汗脚臭,“谁没洗脚?臭死了,这是要变成沤肥的猪蹄子吗?”
男孩子们嘻嘻哈哈,二旺立刻推三旺:“快去洗脚,就你没洗。”
三旺努努嘴,“是大哥,可不是我。”
大旺立刻把脚丫子杵他眼前,“你闻,你闻!我在河里洗过的!”
最后还是三旺脚臭,被逼着洗脚。
等孩子们重新回来,林岚问:“你们谁会背跟中秋节有关系的诗啊?老师教了没?”
韩青平授课很有意思,因为不以考学为目的,就为学识字,他讲课很现实。
今天中秋节,除了教写读,肯定还有背诵关于中秋节的诗词。
几个孩子一时间想不起来,毕竟刚才太放松,吃月饼呢,谁想到一下子要检查背诵啊。
林岚提示他们,“有圆月的,有中秋的,有婵娟的,哪怕是有月的就行啊。什么月到中秋分外明。”
她笑了笑,立刻给自己上一个注脚:“我天天在家听收音机,我都听了不少呢。”
大旺瞅了她一眼,“收音机还放背诗?”
林岚:“有时候啊。”
别说她还真没听过。
其实这时候文化运动,教育改革,破四旧除封建,古诗词古文都被一刀切硬性划为封建糟粕,很多地方基不学。不过小地方不那么严格,老师还是会教。毕竟学过唐诗宋词的人,被那种语言和意境美折服,往往不由自主地就想吟诵,教学生。
林岚发现自己还是少说,只有听他们说过的,可以说,他们没说过的,自己也不会。
这时候韩青松开口念了几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千里共婵娟。”
林岚:“……好!你看你们爹,多厉害啊!”
哎哟喂,怎么这么应景呢。
他们这么一说,二旺也开始想起来,纷纷说韩青平教过的诗词。
小旺在那里摆弄笛子,一会儿就开始吹起来,虽然没人教,他也是胡乱吹,但是不刺耳反而很好听。
当然他并不会八个音符配合,只有熟练的三四个音来回组合。
林岚夸道:“小孩儿是咱们家的音乐家。”
三旺立刻道:“我是凫水家。”
大家笑起来,麦穗这时候进来笑话他,“凫水还有家呢?不害臊。我看你是能吃家。”
三旺指着大旺,“大哥是打架家。”
大旺脸一下子黑了,瞪了他一眼,三旺就嘿嘿。
三旺又指着二旺:“二哥是抠门家,”再指指麦穗,“你是臭美家。”
几个孩子追着要打他。
三旺躲在林岚怀里,“爹是偷吃家!”
林岚:“!!你好挨揍了。”
她把三旺摁在炕上就胳肢,“我看你是个小坏家。”二旺麦穗都来胳肢他。
三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自己团成一个虾子东躲西藏,浑身笑没了力气。
大旺忽然憋出一句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大家呆了一下,二旺笑道:“大哥好厉害,这是哪一首?”
虽然跟月没关系,但是向来不学习的大旺能憋出一句诗来那可真了不起。
大旺下意识地就扬了扬下巴,“我也不知道。”
“哈哈哈……”
一屋子的欢声笑语在新房里不断地回荡。看着老婆孩子这样开心的光景,韩青松的心慢慢地浮起来,轻盈如天上月。
而此时韩金玉跑回家里,少不得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一碗菜,把老韩家弄得中秋节也没过好,又打又骂又哭又喊,闹腾许久才各自进屋。
韩老太太突然来了灵感,拍着炕沿骂:“那狐狸精这是故意的啊,这个黑心肠子的,故意送碗菜来挑拨离间啊。我是看明白了,这个坏东西,以后都少跟她打交道。这个院儿里的人,我要是看到谁再跟她说话,就给我滚出去!”
骂完了还不解恨,又道:“整天就想着分家,都跑出去吃香的喝辣的,是不是把爹娘和妹妹扔一边饿死才好?”
不分家她就是老祖宗,分了家,自己一个老婆子,谁还当她是根葱?
韩老太太是看明白了,除非自己死了,否则绝对不能分家,分家最吃亏的就是她!
韩大嫂等孩子睡了,就跟韩大哥低声道:“都这样了,你还不说分家?”
韩大哥为难道:“怎么分?都不管爹娘了”
韩大嫂:“怎么就不管了?不是可以轮着养老?”
起码和二房分开和小姑分开,要是再和这些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简直要憋死。
以前大家都一起受罪,她也不觉得如何,可现在林岚分出去,而且转眼就盖上大房子,过上好日子,她心里就格外不是滋味。
老三还是全村有名的疼媳妇,听听那些娘们嚼舌头怎么说的,一个个跟老酸菜似的,眼红得要死。
说白了,还不是羡慕人家林岚有男人疼?
老三又能干,又会赚钱,还是干部,搁别家女人都得当爹似的伺候着,哪里舍得让他干家务?
林岚可好,别人眼馋的好男人,她当下人使唤,缝棉被、缝衣裳、下地、刷碗扫地洗菜做饭,就没有不让他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