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头看着边上的黎柳风,现在她算有“家室”的人了,即便是为了黎柳风,也不能一直做个没有来龙去脉的人。
此时正是黄昏,夏日的夕阳懒洋洋地铺在黎柳风的身上,让人觉得他眉眼温柔无比,甚是好看。
世人常说,皮囊容易看厌,再好看的人,朝夕相处下来,也就没有当初那么惊艳了。
作为一个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神仙,池絮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很受相貌的蛊惑的,只不过现在看来,世人说的话或许不全然正确,比如黎柳风就非常耐看,朝夕相处这么多天了,越看越觉得俊雅无双。
她运气怎么这么好,一下凡就能碰到这样完美的人呢?
有此想法的显然不止她一个,两人的身后,正走着两名女子,恰是方才酒楼里嚷着“听声音怀孕”的那一位,和她的女伴。
“你走快点,一会儿跟丢了怎么办!我好久没见到这么帅的公子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跑了!”
女伴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道:“你看他边上有个女的呀,他说不定……”
“不管不管,先追上去问问再说!”
说话的女子生得眉目姣好,颇有自信,且显然是个勇敢追求爱情的“骁将”,跟了几步,她看到前面的女孩离开了那名男子,往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上去了,而那男子单独站着,似乎并没有过去的打算。
“机会来了!”
女子加快步伐,即将走过黎柳风身边时,却佯装崴脚,“哎哟”一声便往他身上撞去。
这一招很庸俗,却屡试不爽,这位公子看起来君子端方的,一定会扶住她的!
可谁知那公子反应极快,却不是来扶她,而是侧身避开,恰好将她让给了一边腰围三尺的一名妇人。
妇人一脸横肉,对这“飞来横祸”甚为不满,女子连连道歉,眼角余光瞥见那冷心肠的男子似要离开,忙走上前,盈盈一欠身:“公子留步。”
那男子冷然道:“何事?”
她索性直言:“方才在饭馆看见公子,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不知公子先前是否在沧州待过?”
“未曾。”
“呃……”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她略微尴尬,她调整了一下战略,又是一笑,“方才不好意思,险些撞到公子。”
黎柳风道:“无妨。”
“不知公子姓名,又是谁家府上的?”
恰在这时,池絮拎着牛皮纸袋,晃晃悠悠走过来。这边人潮挤挤,她没注意到黎柳风是在跟人说话,还以为他只是站着等她。
池絮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我买了草莓、苹果和山楂,你说我先吃哪个呢?”
那女子也随着这话音看过去,看看走来的女孩,又看看自己想要搭讪的男人。
她发现,面前的男人生得俊雅温柔,天生给人一副彬彬有礼之感,非得要他此刻眉目舒展开来的时候,两相对比,才能让人察觉他先前的不耐烦。
女子顿时知趣,直觉自己应该走开,可却执拗地站在原地。
池絮走近了才发现有什么不对,正要说话,黎柳风却忽然伸手,牵住了她没拿纸袋的那只手。
“走吧。”
略微泛着凉意的肌肤卷走了黄昏最后一点暑气,池絮呆若木鸡地任由他牵着走出好几步远,才后知后觉地回神——她居然连情敌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而眼前这人,却好像跟那个人说了蛮久的话。
池絮心生忧郁:“早知这样,我应该把你关在家里,不放出来。”
黎柳风不紧不慢道:“若要金屋藏娇,也应该是我藏阿絮才对。”
池絮分辨道:“可刚才明明有人故意撞你,亏我还以为她是不小心的呢。”
今天往手臂上撞,下次没准就是胸口!四舍五入一下,跟投怀送抱有什么区别?实在是过分!
“唔,我记得我们之前才从秦公子家里出来。”
这是提醒她,她也有相关“黑历史”了,池絮思索片刻,迅速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撇下这事,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的风蛮凉快的哈。”
黎柳风忍俊不禁,池絮懊恼跺脚,牵在一起的手便晃动了一下,险些脱开,很快被黎柳风紧紧抓住。
他的手指很凉,却不让人觉得冰冷,反倒很舒服,池絮有点眷恋这种感觉,可不好意思说出口,好在黎柳风大概跟她心有灵犀,一路上都没松过。
☆、第四十一回
晚间, 黎柳风的房内, 一派安静。
黑白无常如同两根杆子似的杵着, 互相悄悄地递着眼神,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小纸人难得没有缠着池絮, 三三两两地或蹲或站, 连玩闹的性子都收敛了不少。
“你们想说什么,我心里有数。”黎柳风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黑无常立刻接道:“大人,您可三思啊,您这要是上了天庭去,万一被发现了,那可是会打起来的!”
黎柳风作出的决定, 他小小一个无常不好干涉, 不过,他还是觉得此事颇为不妥——先前,仙界虽百般求和, 但冥界这边却是从未搭理过,因此两方的关系,近来仍是僵持。
可现在倒好,冥界一把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踏上了天界的领土, 神仙们还不炸了锅?
虽然他们炸锅的场面, 想来应当会令人心旷神怡。
“我不单单是为了阿絮。”黎柳风顿了顿,却没往下说,只道, “我走之后,你二人速回地府,召十殿阎王,只说‘门要开了’,他们自会明白。”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觉得似有大事发生,肃然应道:“是。”
·
“月老月老!阿絮回来啦!”
明晃晃的天光,照得人直想打瞌睡,月老半合着眼,躺在白玉雕成的椅子上养神。
小红娘却像只叽叽喳喳的喜鹊,一路飞进了月老殿。
月老大喜过望,从白玉椅上坐了起来,四下张望道:“你说什么?在哪呢?”
老天开眼,最近这几天,说他是“寝食难安”,那可一点都不过分。
虽然说,包打听告诉他,池絮还在村子里过着悠闲的日子,身边连酆都大帝的半个影子都没有。可约莫是第六感作祟,月老还是觉得心里打鼓,十分不安,他请假条都交上去了,正等着玉帝他老人家批复呢。
如今他不必下凡,池絮就已经回来了,可谓很圆满。
“她还在天阶上呢,我听喜鹊说的。”小红娘说。
“喜鹊这碎嘴子,平时叽叽喳喳得烦人,关键时刻倒有点用处。”月老摸了一把胡子。
“总之现在月老您心里一块大石头可以落地了!阿絮肯定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呢!突然一下出现在您面前,那场面,想想就很激动呀!”小红娘道。
月老心里受用,表面却摆出冷脸,站了起来:“哼!有什么惊喜不惊喜的,你陪我去天阶口守株待兔!”
月老拄着拐杖出门,沿路又碰上了恰好来月老殿吃酒的太白金星。
太白金星酒没喝成,倒先被月老拉上一道去给池絮接风了。
天阶耸入云霄,往下十米便隐在重重雾气中,看不分明了,月老眯着眼等了一会儿,失去了耐心:“这怎么还没来?”
小红娘素来知道月老是个急脾气,便道:“要不我下去接一下?”
太白金星臂弯里搭了个拂尘,轻飘飘道:“算啦,都上天阶了,月老老头,耐心一点。”
几人又等了一阵,终于等来了雾气里飘飘渺渺的两个身影。
从身形来看,一男一女,一目了然。
不知怎地,看见那男子身形的时候,月老额角有根小神经一跳,他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眯起眼睛打量那雾气里的男人,怎么看怎么觉得跟千里眼口中那个五大三粗的形象相差甚远,光看那挺拔的身形,就让人觉得那人长相也不会差。
那男子气定神闲,优哉游哉踏上了一步台阶,眉目也渐渐在雾气里显了依稀的形状。
不祥的预感瞬时弥漫开来,月老的心“咯噔”一下,险些不再跳动,末了又蹦跶得跟擂鼓似的,连带着耳内也轰鸣作响。
他向后退了几步,一把按住了自己的心口,两眼一翻,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小红娘在一旁吓得傻了眼,太白金星一面扶了月老一把,一面大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我殿里拿救心丸啊!”
·
怎么会呢?
怎么可能呢?
千里眼都说了,阿絮当时是跟一个相貌凶恶的男人在一起啊!
可这阴魂不散的酆都大帝,又是从哪里杀出来的?如今还登堂入室,真是岂有此理了!
模模糊糊地想到这里,月老瞬时诈尸似的从床上弹了起来,把守在一旁的小红娘吓得“嗷”了一声,滚到了三米开外。
月老第一眼看到空旷的大殿,下意识地想自我欺骗一番:“刚才,我是不是做了个梦啊?”
对的,肯定是个噩梦,酆都大帝来到天庭什么的,不存在的,一定是他的错觉。
“呃……”小红娘不知怎么开口,虽然不明状况,但对月老产生了莫大的同情。
幸好太白金星在这时候匆匆进来,一看见月老醒了,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你终于醒了!再不起来,我炼丹炉都要叫你吃空了,快过来处理正事儿!”
月老叹了口气,这没心没肺的老铁,发现他醒了,也不知道问问他身体如何,第一反应居然是拉他干活。
月老没来得及感叹世态炎凉,交友不慎,又听见太白金星神补刀:“人就在殿里呢。”
这短短六个字,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月老直挺挺地躺下,不愿意面对现实:“你就当我死了吧。”
太白金星:“……”
几万岁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点?
月老:“我不管,他不能在天庭久待,你去告诉他。他一个冥界的,于情于理来天庭都不妥。如今上来了,速速下去,我便当看不见,不然,在我们这里瞎掺和什么,走亲访友吗?”
太白金星冷笑:“你倒是聪明,推我出去背锅,有本事你自己开口去。”
月老:“我这不是病人吗?”
“行了,大家都活到这把岁数了,说话就别拐弯抹角了。你明知道他为什么而来。”太白金星说,“人家记仇着呢,一分没忘,如今讨债来啦。走吧,出去跟他说说话,百年之前好歹一起打过鬼域,幸好他本人不算难打交道。”
月老很不情愿:“好打交道?我看他是个阴险狡诈的笑面虎。”
玉帝见证,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穿越回七仙女出轨那会儿,把怂恿池絮下凡的自己狠狠打一顿。
你说也是,这七仙女好好的,找什么张王爷啊?
·
“月老他可能近来休息得不是很好,方才只是睡过去了。”
池絮捏着拳头,目光频频往某个方向看,这话说出来,也不知道是在对黎柳风解释,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也可能是喜悦过度……”池絮想起月老昏迷过去时候的脸色,否决了,“好像不是。”
“阿絮若是担心,跟着去看看吧。”黎柳风道。
月老一路被抬回来,池絮都没离过身侧,方才一路跟进了月老的寝殿中,被太白金星以“男女有别”的理由轰了出来。
池絮起了身:“一大把年纪了,管什么男女有别,要不我还是……”
“阿絮,”黎柳风轻声问他,“若你发现,我跟你想象得有所不同,你当如何?”
池絮觉得他问得奇怪,嘀咕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再说了,你又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黎柳风笑了笑:“嗯,你去吧。”
池絮一头雾水,觉得月老突然的昏厥很是奇怪,黎柳风的态度也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以及,作为一个凡人,他上天之后的态度,是不是过于淡定了?
“酆都大帝,好久不见啊。”
大殿内,月老缓缓踱步而来,毕竟是神仙,情绪一时激动,昏厥吐血都可以理解,但他恢复得也很快,几颗金丹下去,已然无事。
“酆都大帝?”
看月老说话的方向,是对着这边的,池絮疑惑地往身后看去,没有看到别人,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再转回来,有些难以置信地仰头去看黎柳风,却发现他眉眼温柔不复往昔,甚至还有些许狠戾的神色,一闪而过。
这样的脸色,实在陌生的紧。
“黎……柳风。”
她不确定地开口,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回答她的却是月老的轻喝:“阿絮,站这边来。”
与此同时,黎柳风却牵住了她的手,没说话。
池絮的脚仿佛生了根,站在原地没挪动。
整座空旷的大殿内,忽然寂静无声,池絮听见他轻声说:“相信我。”
月老将两人的动作和反应悉数看在眼里,气得七窍生烟——果真是养大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百年的照拂,比不过这么一个长得好看的小白脸!
那“小白脸”还很装模作样地道:“突然来访,还望月老别来无恙。”
“我有恙,我非常有恙!”月老的胡子往两边飘开去,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瞥了一眼池絮,又心烦气躁地咽下去了,“我们小地方容不下您这尊大佛,麻烦您……”
“月老。”池絮在这时候说道,“和您说多少遍了,发脾可气解决不了问题,您要我离开他,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嘛。”
小姑娘清丽的眉眼中,依稀透露出一股倔强,月老心里五味杂陈,略略灰心地想:我有什么理由呢?我就是理亏才说得这么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