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他又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给鬼域下套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假的,酆都大帝这样来一出,难道是要和天界撕破脸?
可若是真的,那酆都大帝告诉天界,又是为了什么?
算了,太费脑细胞,这些事情还是留给玉帝做决断吧。
·
月老和黎柳风还在金星殿里的时候,池絮一个人晃悠着走出了月老殿。
此番上天的体验绝对神奇——别人好像都有正事干,她反倒是最闲的。
这附近有个小瑶池,里头不长天财地宝,徒有几株睡莲几尾鱼,自然也没有兵将把守,两旁树木参天,绿意森然,倒是很幽静。
池絮是个很少自寻烦恼的人,可这时候也不免有点闷闷的。
她随手揪下一片树叶,往池子里一丢,立即有鲤鱼摆着尾巴过来抢食,当中有一条红金花纹的,身手最敏捷,一口便将那树叶吞了下去,它似乎也不嫌那叶子干巴巴的难嚼,很快又游到池絮面前讨食。
池絮便又揪下一片,随手丢了进去,道:“若来日你成了仙,可别忘了我的一份好。”
那鱼吐着泡泡,眸中晶亮,似乎在道:“那是必然!”
池絮的心情莫名好了一点,她拍拍白玉雕的阑干,似乎要借力将不愉快再发泄出去一点。
原先以为是一场欢欢喜喜的会面,一来自己找到了意中人,二来可解月老燃眉之急,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原来黎柳风和月老早就认识,且有不小的嫌隙,而她倒好,成了个局外人。
北阴酆都大帝,这是他的身份。
说来也很奇怪,她竟然没有感到突兀,好像在和他初初见面的时候,他就交代了一番似的。
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这时候,很多有关“酆都大帝”的记忆逐渐浮出水面。
她想起自己问起酆都大帝这位鬼仙的时候,黎柳风嘴角划过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只道以后有的是机会亲自问;画摊上的假神像,明明是世俗中最为广泛流传的版本,黎柳风却能一眼道出不对;他对这三界中的各种事情都说得出来龙去脉,天下好像就没有能叫他害怕的事情。
他破绽这么多,哪会是一介落榜书生?
她早该猜到的。
想到这里,不知是气他隐瞒自己,还是气自己的迟钝,池絮又揪了一片树叶下来。
那条鱼照例吐着泡泡要来吃,池絮百无聊赖地看它追逐叶子,光影水波晃动间,池里好像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眉目并不清晰,只依稀看得出身披玄甲,背后火红一片,像是大片的火烧云。
她嘴唇翕动:“……一百年。”
池絮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什么一百年?”
话音一落,那人却消失了,好像方才出现的只是个幻影一般。
池絮摇摇头,心道大概是自己看花了眼,转身要走,却冷不丁地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的怀抱温暖,坚硬,也很熟悉。
黎柳风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出奇得温柔:“在月老殿里没看到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池絮往后退了一步:“我就随便走走。”
她说违心话的时候,眼神并不敢往他身上看,脸颊微微有点鼓,好像憋着一口气。
黎柳风伸手轻轻撩开她的额发:“阿絮,若你想问,我知无不言。”
池絮一愣,竟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发作。
她没谈过恋爱,往前从情人镜里窥见凡间景象,男女吵架的时候,女方似乎都会捂着耳朵道:“我不听我不听!”
这句台词用在这里似乎正好接黎柳风的话,可池絮心道:“我很想听来着,如果说不听,岂不是违背了自己的意愿?”
略作纠结,她便坦然道:“想问的可多了。”
黎柳风笑了笑,伸手环住了她的腰。
“那就一个一个问。”
“我先把我能想到的说了,若是不够,你再补充。”他又道。
还是一如既往的贴心,池絮点了点头道:“好吧。”
“隐瞒身份,是因为我怕。”
这是她最想知道的问题,答案却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要知道,黎柳风身为“凡人”的时候,可从没说过一个“怕”字,如今成了坐镇一方的酆都大帝,反而知道害怕了。
她直觉这不是玩笑,便轻声说:“怕什么?”
黎柳风看她。
一开始,怕她是真想避开他,才会在这一百年里,一点端倪都不露。
后来知道她失忆,又担心太早走漏风声,引得天界察觉。
即便此时此刻,拥她在怀,也会害怕她下一秒就消失不见。
话音在舌尖转了几圈,最后,黎柳风只偏了偏头,声音低沉好听:“你忘了?”
池絮不明所以,眨了眨眼。
黎柳风慢悠悠道:“你说我脾气不好,还长得很凶。”
“阿絮对我的印象如此不好,我又怎敢自报家门?”
池絮:“……”
这么说倒是她的错了!
先前外人传言酆都大帝狡诈多谋,她还半信半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池絮支吾道:“我那也是道听途说,不作数的……”
话说一半,她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头:“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吗?”
不然怎么会如此在意她的看法?
池絮眯着眼,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般,盯着黎柳风,又问:“什么时候?不会是第一次见面吧?”
黎柳风:“……”
末了他叹口气,轻轻搂住了她。
这迟钝得不行的小姑娘,居然现在才看出他的一见钟情。
☆、第四十四回
池絮天生不擅谈情说爱, 也不会珍惜良辰美景, 却在此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沉默, 没有打破二人之间旖旎的氛围。
微风拂过池畔,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 听着耳畔传来的心跳, 忽然觉得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
不管他是高高在上的冥界大帝,还是一介凡夫俗子,更重要的,他是黎柳风。
两人慢慢往回走,黎柳风忽然开口叫她:
“阿絮。”
池絮应道:“嗯?”
“没什么。”
黎柳风看着她,想起从金星殿离开的时候,月老那副跳脚的模样:
“那你接近她, 就不怕她想起往事, 虎符再回到她身上?!到时候,她要背负些什么,你可清楚!”
他怎会不清楚。
嗜战, 杀戮,不详,以及耗尽天运的消逝,历代武神的结局, 大抵如此。
可他不会让她走向那样的终点。
·
月老喜静, 居住的地方也较为偏僻,又因为知情人士的刻意隐瞒,黎柳风的到来, 并未引起天界的波澜。
此刻池絮和他并肩走在瑶池畔,远处夕阳即将下落,云层熠熠生辉,时光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几乎让人产生一种静止的错觉。
池絮深深吸了一口傍晚的风,心道,好像就这么和他一直走下去,也不赖。
……不对,现在可不是瞎文艺的时候!
池絮猛然站定:“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和月老说了什么呢!”
怨不得月老常提醒她男人最擅长给人灌迷魂汤,黎柳风不过回答了一个问题,她居然什么都忘了问、开开心心地挽着他走了!
黎柳风道:“阿絮,你知道鬼域吗?”
“与冥界毗邻,满是瘴毒的那个地方?”池絮想了想道,“听过。”
话说完,想起眼前这位正是冥界之主,她便又非常替他考虑地道:“有这样一个邻居,冥界是不是很不省心呀?它们又要来找你们的麻烦吗?”
黎柳风脚步一顿:“又?”
池絮一怔——她并没有鬼域找冥界麻烦的记忆,只听说过百年之前,仙冥两界曾和鬼域有一场大战,具体是谁惹的谁都不清楚,因为天界似乎对此讳莫如深,月老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
“鬼域那么心胸狭隘,肯定是他们挑事。”鉴于眼前这位乃是堂堂冥界一把手,池絮非常狗腿地道,“我说的对吧?”
黎柳风但笑不语。
池絮让他笑得心虚,轻轻用手肘推了他一下:“笑什么?”
“我在想,酆都大帝这一名号的分量果真不小,竟让阿絮说起了违心话。”
要说自己给她留下的印象,可绝对不是纯良的类型。
池絮自是不肯承认,忙转移话题:“然后呢?鬼域怎么了?”
“我发现鬼域近来有异动,恰巧你邀我上天,故而顺便知会月老一声,就这样。”黎柳风道,“说起来,若没有阿絮,我还无法来到这里。”
池絮奇道:“酆都大帝不能上天么?”
黎柳风淡笑,解释道:“像我们这种由天地化生而来的仙,自然也受天地限制。譬如鬼仙生来不能不能上天,天仙生来也不能进入地府。凡界属于公共地带,谁都可以去。”
池絮道:“那交流起来,岂不是很不方便?”
黎柳风点头:“所以很久之前,天冥两界合力,造了一个阵法,经由那个阵法上天入地,便可不受身份限制。不过,百年之前,那个阵法被关闭了。”
“为何?”
池絮越来越对“百年之前”这个时间感到好奇。
水影里女人说的话,仙冥鬼三界大战,还有那个被关闭的阵法……
“那道阵法名为‘天堑’,鬼域曾经顺着天堑到了中央仙宫所在之处,天界觉得不安全。”黎柳风道。
“哦……”池絮慢慢应着,感觉从中品出了一点勾心斗角的东西,可要仔细说,又说不上来了。
末了她道:“给我讲一讲百年之前的那场大战吧。”
“鬼域蓄谋已久,在被冥界击退之后,便顺着天堑攻进了中央仙宫。”
虽说玉皇大帝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大管事了,但这都被对手打到了家门口,想必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池絮想了想道:“天界损失很大吧?”
“不大,因为当时统帅天兵天将的,是三界最为杰出的武神。”黎柳风轻声道。
“我知道,金甲天神,天界最能打的就是他了。”池絮笃定道。
黎柳风没作声,只看了她一眼。
你知道什么,他曾经不过是你的副将。
池絮没等来回答,也不介意,自己在脑海里将来龙去脉撸了一遍,忽然灵光一现,道:“那一百年之前,你见没见过我?”
几乎与此同时,两人对面不远处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阿絮,你回来了居然不告诉我,也太不够意思啦!”
黎柳风循声看去,池边柳树下站着一团花花绿绿的人影,正朝他们奋力挥着手。
那人浑身上下都裹满了彩绸,长长短短的布条随风晃动,好似一只迎风招展的花蝴蝶。
“花蝴蝶”叫:“阿絮,是我啊!”
那花团里只有两个乌溜溜的眼睛依稀可辨,池絮盯着他许久,恍然大悟:“扫把星!”
扫把星宛如当众认亲一般喜悦,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拽住了池絮的手:“对呀是我呀!太不容易了,你居然认得出我!”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说来话长啊……这不我路过织女宫,受托将七匹绸缎送往七仙宫,本来还以为不过跑个腿呢,谁知道这一送就送出事来了!”
要知道,虽然在凡界,老百姓们已经默认老大穿红、老幺穿紫,可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谁愿意永远只穿某一个颜色的衣服?在大众面前装一装也就算了,私底下是非要争奇斗艳一番不可的。
以往七位公主就要因为颜色问题吵一遍,如今偏偏又都盯上了紫色,早早跟织女打了招呼,织女可不想掺和,索性丢给了扫把星。
“那七位公主不是我说,那脾气可真是暴,一言不合就打起来,末了居然把这些个绸缎当法器来撒气!都是王母娘娘亲生女儿,我怎么敢让他们出差池,只得自己当了人肉垫,被缠成了个七彩球……”
他耷拉着两条眉毛,身上却披红挂绿分外喜庆,池絮没忍住笑了一下,继而又装模作样地同情道:“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可不是嘛。总之现在七星宫我是不敢待了,回头再去吧——哎,这位是?”
说话间,扫把星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只见他温文尔雅,仪表堂堂,很是面生,应该不是天上的神仙。
“这是我的未来夫君。”池絮道。
“别胡说!”
扫把星将眉毛一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池絮一眼,继而眯着眼聚起光,将黎柳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似乎在掂量对方够不够格做天庭的女婿。
而后,他扒拉开挂在自己眼旁的彩绸,将池絮拉到一边,语重心长道:“阿絮呀,你就不能矜持一点?不要把你对他的喜欢表现得这么明显嘛!你虽然没有法力,但好歹是个天界的神仙,地位比他高多了!”
池絮摇头:“我可不敢跟他比,他可是冥界酆都大帝呀。”
扫把星:“……”
他现在收回那句话还来得及吗?
扫把星颤抖着双手,合了个十,朝黎柳风拜了一拜:“小的扫……扫把星,见过酆都大帝。”
黎柳风微微颔首:“不需多礼。”
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愠怒之意,看来是个修养极好的人,扫把星心中松了一口气,可没等这口气松到底,身后又想起一声让他头皮发麻的怒喝:“好啊扫把星!你居然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