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纸人办事挺得他的心。
池絮转转悠悠地去了院子,那几张纸片人便陆陆续续从黎柳风的外衣里钻出来,按照高矮排成一排,朝黎柳风弯了弯腰。
黎柳风此时心情颇好,难得地朝他们微微颔首,纸片人立刻激动得不成人形,很快一个个地蹿上房梁消失不见了。
最末一个纸片人的身影隐没在横梁后面,黎柳风拎着茶壶进了厨房,塞柴点了火,将茶壶放在火上,瞥见池絮正靠着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饿了?”
池絮动了动嘴唇,把想说的话压了回去,点了点头。
她方才在这里转了一圈,原本是抱着好奇的心态随便看看,结果却看到这屋子的墙角摆着沾了泥的农具和鞋,墙上挂着一副蓑衣,被雨淋得透湿,还不及晾干。
可想而知,黎柳风平日里过得是多么辛苦的日子。
再看这间房又小又挤,一切家具都是木头做的,半点装饰也没有,这么说来,黎柳风忙忙碌碌一整年,可能真的只有一点点钱,连房子都不能装修。
她心里有些酸涩,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黎柳风从竹筐里拿起一颗白菜洗干净,又从墙上取下一柄菜刀,动作熟练地开始切菜。
池絮忍不住道:“你一直一个人吗?”
黎柳风:“嗯。”
“家人呢?”
黎柳风语气淡淡:“很早就过世了。”
他只知道池絮要找一个家境贫寒,身世凄惨,心地善良的男人,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因而只简略回答,并不多言。
池絮讷讷地“哦”了一声,感觉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原来家境贫寒,身世凄惨这八个字听起来轻描淡写,真正见到了,心里会这么得过意不去啊。
她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三两下撸起袖子,走了过去:“我来帮你吧!”
池絮自告奋勇要切菜,黎柳风便让到了一边,看着她缓慢但是精准地下刀,切出来的每片菜叶子宽度都无比均匀。
她垂眸看着案板,纤长的睫毛根根可数,还会微微颤动。
几刀过后,池絮熟练了起来,眼睛不必时时盯着案板,手上的动作也变快了,她一面“笃笃笃”地切着菜,一面在心里琢磨道:“这种感觉好像很熟悉,难道我没失忆之前是天庭的切菜工?”
怪不得她迟迟不恢复记忆也没半个神着急。
黎柳风轻轻按住了刀背:“我来吧,你在走神。”
池絮下意识地一松手,黎柳风已经拿过菜刀了:“在想什么?”
“在想我以前是什么人。”池絮道,“可能是个切菜的,要不然好一点……是个大厨?”
两人下山一路交谈,生疏感打消了不少。黎柳风也听她说了失忆之事,闻言若有所思道:“唔,也有可能,不过,这位大厨的刀工还要多练练才是。”
池絮汗颜:“……”
黎柳风眼里笑意明显。
就在这时,窗外一阵红光闪过,仙璧又更新了。
玉皇大帝花了老婆本做出来的东西,肯定不会太差,仙璧会根据事情的性质闪出不一样的光,比如七仙女私会张姓王爷一事上热议的时候,是绿光,而此时却是代表紧急事态的红光。
两人对视一眼,立即出门查看。
一个名为“南天门气象发布”的账号三秒前发布了一条消息:#雷暴预警#,请各位南阳的百姓注意了,今晚将有雷暴天气,请务必待在家中,关好门窗,千万不要出门。
从前百姓们只能根据农谚来判断天气好坏,往往不及时而且不准确,有了仙璧之后,雷公电母、风伯雨师等神仙就可以通过“南天门气象发布”这个账号来提前进行预警了,真当是方便你我他。
黎柳风道:“这里就是南阳。”
一般的小风小雨自然不至于通过仙璧来广而告之,池絮估计今晚的雷雨规模不会太小,想起月老说扫把扎多了容易倒霉,她不禁抬眼环视房顶一圈,琢磨着这房子扛不扛劈。
“看来一会儿不能带你去走访四邻了。”黎柳风忽然道。
池絮不解:“走访四邻?”
“你忘了?”黎柳风冲她认真道,“我还没向你证实我真的只是一介农夫。”
池絮有些不好意思:“我没说我不信……”
黎柳风一个人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还失去了家人,怎么想都是非常凄惨的了,若她还要去邻居面前求证,岂不是揭人伤疤?
池絮想了想又道:“省得给邻居们添麻烦了。”
黎柳风看着她,眼里笑意明显:“嗯,也好。”
小纸人们太喜欢自由发挥,假若真的演了邻居,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
·
“怎么样怎么样?听到什么了?”
房梁上,响起了小纸人们的窃窃私语。
有个格外凝重的声音响起:“我们……”
“嗯嗯,怎么?”
“好像没有戏份了。”
“…………”
片刻后,先前说话的纸人被其他人一脚踹翻:“都怪你扮老农的时候擅自给自己加戏,不知道那是主人中意的姑娘,不能瞎看吗?!”
☆、第五回
池絮待在天庭的时候,听说雷公跟电母一吵架,凡间就会哐哐打雷,可她从来没见过雷,因此吃过饭后,她就溜达到了窗前,准备恭候一下雷的光临。
天渐渐黑了,窗外依旧一派安静,既没雷声又没闪电。池絮打了个哈欠,似乎是等得无聊了,斜躺在竹椅上,支着手肘,用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窗沿,被书桌旁的黎柳风尽收眼底。
他跟池絮说自己是落榜的书生,被迫在家务农,完美地解释了他的谈吐和风度,之后就被池絮催促去温书了。
黎柳风平日里批各色公文批得头疼,断然不肯再看一个字,随手翻过一页纸,在池絮第十次敲打窗沿的时候,起身。
几乎与此同时,天边划过一道极亮的闪电,漆黑的夜空瞬时被照亮大半,紧接着轰隆一声雷鸣,黎柳风看见池絮的肩膀抖了一下。
她害怕?
黎柳风快步走了过去,走近了却发现池絮双手扒着窗沿,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夜空,完全就是副看到新鲜事物的好奇模样。
黎柳风松了一口气。
“喜欢看打雷?”
“嗯!”池絮扭头看他,眼里亮晶晶的,“你看外面,好多乱七八糟的光!”
这可是不分昼夜的天界从来都没有的景象。
黎柳风微微矮身,从窗子里看出去,只见闪电带着蓝紫色从天上歪歪扭扭地落下来,将夜空中的树影勾勒得纤毫毕现,狂风吹得草木狂舞不休,共同谱写出一曲鬼哭狼嚎……全天下大概也就只有池絮在莫名其妙地开心。
好吧,黎柳风看着池絮的侧颜,察觉到自己舒展的嘴角——他其实也挺开心的。
·
到底是南天门进行过预警的雷暴,威力非同凡响,堪比天界大战。池絮看得正开心,冷不防一道极其刺眼的白光从眼前划过,激得她别过了眼,雷鸣声轰然炸响的时候,仿佛近在耳畔。
黎柳风下意识地伸出手,在空中蓦然停顿了一下,又默不作声地垂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池絮抬眼再看,只见不远处的山上竟然蹿出了一股大火。
那火势很猛,几乎烧了大半个山头,约莫一刻钟后,夜空里又毫无预兆地落下了滂沱大雨,瞬间就浇灭了火焰。
天庭里的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大概是串通好了,要给池絮来个全套的天象变化,好让她一次性看个过瘾。
一直到后半夜,造作了大半夜的雨声才渐渐小下去。
池絮揉了揉眼皮,觉得有些困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异响,接着又是一声、两声……似乎有什么钝钝的东西正在木门上反复划拉,在稀疏的雨声里显得格外诡异。
黎柳风显然也听到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顺势将池絮挡在了身后。
一阵大风吹来,支窗的叉竿应风落下,“啪”地一声打在了窗沿上。
黎柳风:“什么人?”
挠门声消下去片刻,接着响起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声:“我……我是一个体弱、体弱多病的老人家……我……我找不到家,我好惨……”
黎柳风:“……”
这年头的鬼魂都流行这样骗人开门了吗?
体弱多病就好好在家待着,雷雨天出来乱晃做什么?
他单手搭上门栓,有心将这不知名的鬼魂隔门轰出去二里地,但转念想到自己离池絮所说的标准,还差一个“心地善良”,便不动声色地收了手。
池絮在这时轻声道:“隔着门不知道他是人是鬼,我去窗户那边看一看。”
黎柳风点头,心里放心了许多——这一路来池絮都极为乖顺的样子,说往哪走就往哪走,毫无疑问也毫不反驳,引得他一度以为池絮的警戒心跟记忆一起丢了,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暂且不必担忧。
他随着池絮走过去,在她身后伸出手,屈指轻轻勾开了窗扇——
窗外赫然站着一具黑漆漆的骨架!
池絮看见骨架的同时,那骨架也在朝窗户里探头探脑,空洞的眼眶里漆黑一片。
四目相对间,它就像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物一般,猛地一转身,撒开脚丫子就狂奔开来,跑得居然比活人还快!
池絮:“……”
她有这么可怕吗?
黎柳风放下窗扇:“跑了。”
池絮看他见了鬼也丝毫不慌张,忍不住道:“你不怕鬼吗?”
“我从小阴气缠身,容易招这些脏东西,大概是见惯不惊?”黎柳风朝她笑了笑,温声道,“再看就要天亮了。”
不提还好,经他一提,池絮的瞌睡又跑了出来,不过,她还是没忘记重要的事:“阴气缠身可以去本地的城隍庙,跟城隍爷说,他会替你抓鬼的。”
虽说城隍庙属于冥界的系统,池絮并不了解,不过她听闻城隍爷是个老实又憨厚的人,想来是会帮忙的。
黎柳风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出声,又咳了一声道:“嗯,多谢提醒。”
·
这屋子虽小,不过五脏俱全,卧房处隔着一张帘子,池絮挑开一看,只有一张床。
黎柳风道:“我去外面待着,顺便守夜。”
池絮想了一下:“要不你先睡,我来守夜?”
她毕竟是神仙,一夜不睡也没什么,可黎柳风就不一样了,他明早肯定还要起来干农活。
“自己呼呼大睡却让你来守夜,好像不太君子吧?”黎柳风朝她微微一笑,“我也是要面子的,快去睡吧。”
他都这样说了,池絮只得答应。
干净的被褥既不过分柔软,也不硌人,躺上去格外舒服。约莫是稻草味的床铺闻起来太/安心,池絮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
黎柳风撩开隔帘看了一眼,低声吩咐道:“藏起来,看好她。”
一只扁圆的小纸人点点头,手脚并用地朝帘子上爬去,最后缩在了一个角落里。
外面落着雨,黎柳风推门而出,头顶立即撑开了一把巨大的黑伞。
他身形修长,步子相对来说也迈得大,小纸人浮在半空中,殷勤地举着伞,颠颠地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走出院门,拐进村里的一条小路,继而走进了山脚下的树林。
密集的树叶遮掉了大部分的雨,那只逃走的黑色骷髅正跪在林间的地上,两只手掌、膝盖和颈部都各有一只小纸人站着,见到黎柳风过来,小纸人个个一叉腰,昂着脑袋,十分得意洋洋。
“干得不错。”黎柳风道。
那黑色骨架被小纸人们踩着,艰难地抬起头一看,又飞快地一埋头,似乎宁肯把自己种进地里也不愿看面前这位一眼。
黎柳风声线略显低沉:“崔嵬山的?”
崔嵬山就是赵家村后面那座山的名字,天界的人嫌“崔嵬”二字太过鬼气森森,大多都默认它没有名字。
那骨架连头也不敢抬,牙齿上下咯咯打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想冲撞大人的住处,罪该万死!望大人见谅!”
它本是游魂一只,侥幸躲过了阴差的抓捕,每日在崔嵬山上的各色棺材里换着住——生前穷得买不起房,死后日子倒是过得肆意潇洒。孰料今夜天降大雷,直接劈了它的棺材,劈得它黑了好几个色号,屁滚尿流地冲下了山。
作为一只鬼,它一直都挺怂的,也没尝试过吓人的滋味,突发奇想要闯一闯民宅,结果就遇到了面前一位浑身煞气的大人。
“煞气”在冥界不是说“人”凶,而是说这个“人”特别强。强到什么程度呢,骨架见过当地城隍神身上的煞气,跟这位大人的一比,约等于零。
这可真是倒霉催的……不知道会不会被抓到地狱里下油锅。
黎柳风看了那骨架片刻,已然将事情的经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一抬手召来一个小纸人:“管这片的黑白无常是哪一对?”
世人只知黑白无常是勾魂引路之人,却鲜少知道对于冥界而言,它是一种职业,好比民间的土地爷,不同的地方,黑白无常也不同。
那小纸人身形细长,像一片竹叶,非常狗腿地一点头:“是黑路和白胜!主人,咱们是不是该扣他俩工资?”
黎柳风将这骨架检查一番,没发现什么问题,便道:“崔嵬山一带是险要之地,这话不必我多说,让他们来把人带走。传话,若下回再有疏忽,他们这阴差也别当了,直接去地狱看门吧。”
“好哒!”细长的小纸人忙不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