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即便泪眼婆娑的看着他,也颇有点觉得看不起他。
警察又问淮真,“是吗?”
她点头,“是。”
警察又问,“你是自愿跟他来纽约的吗?”
淮真看他一眼。
女士立刻搂住她说,“不要怕,讲实话。”
她抹抹泪,“他想让我去温哥华,但是我想回三藩市去看看爸爸和姐姐……上学之后就见不到他们了。”
Ni看了看地上的华人小姑娘,又看看温孟冰,颇为小心的向他建议,“不如我们就先回三藩市,反正回去温哥华的机票也要一周之后。先到奥克兰,回温哥华岛的航班也许会更多一点。”
商人瞪了他一眼。
Ni再不敢讲话了。
他又低头看了看淮真。她抹了抹眼泪,吸吸鼻涕,抱着膝盖小小的一团,眼眶红红的看他。他无端心里一软,说,“好好好,听你的,先回三藩市,跟家人道别。Ni,去买机票。”
原来就是一场未婚夫妻间的中式家庭闹剧——人群轰然散去。
淮真抽噎着,躬身众人道歉说,说她实在太想家,给大家添麻烦了。
女士们抱抱她,说没关系,虽然是一场误会,但都能理解她离家在外的心情。
她跟在温孟冰身后回到放置汽水的桌边时,Ni已经买好机票回来:两小时两刻钟后的泛美航班,到奥克兰是早晨八点钟,正好可以睡一觉;隔一天有一班飞机到西雅图,驾车两小时就可以回温埠——时间正好,比等待纽约的航班快得多。
淮真好不容易止住哭,因为饥饿与情绪激动过头,开始不停的打嗝。
趴在桌上看着窗外的飞机,像只报晓的小鸡崽一样,短发上两簇呆毛随着她的嗝,一次次上翘飞起来。
他向来最讨厌中国街头穿衣久蓝、剪短发的女学生。但看着面前少女那簇不时飞舞的头发,不知怎么的,他突然一点火气也不剩,心平气和地在桌前和她对坐下来,伸手一推,将插了麦管的汽水又推到她面前,柔声说,“多大的姑娘了……喝点水,好歹压一压。”
她不理他,旁若无人的盯着外头机身亮起的霓虹灯,自顾自的打嗝。
商人先生实在无奈,以为是汽水不好喝,自己拿起来喝了一口,猛地咳嗽起来:汽水糖浆兑多了,甜得发齁。
他也不知道小姑娘爱喝什么,立刻又走到另一台汽水柜前,研究半天,重新给她买了四五支支瓶装菠萝水和橘子起泡水。
启开瓶盖回到桌边时,Ni作了个“嘘”的手势。
小姑娘枕在胳膊里,趴在桌上,大抵是哭累了,觉得有点倦,就地打起盹来。
商人将几瓶汽水在她面前一字排开,安安静静的坐下来,等她睡醒上飞机。
这画面,连Ni看得也觉得有点想要发笑。
第143章 金山2.5
在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地方,跟着两个根本不能带给她半分安全感的人只会让她倍加警惕。当然没有在候机厅睡着,她只是尽量避免与这位心里有无数规矩的“母家哥哥”多讲一句话。
泛美从皇后飞往奥克兰的飞机是不会转机停靠的——直达三藩市——她从未想过,这个城市能给她这样充分的安全感。光是想想坐落在湾区的唐人街,悬着的心也有了依傍。所以等到上了飞机,她倒真的睡了个无比酣畅的好觉。
抵达奥克兰机场时,天仍是墨蓝的颜色,丘陵的城市笼罩在无边的海与夜幕里,只有恶魔岛上探照灯孜孜不倦的清扫着这座城市的黑暗地带。他们在机场吃了一顿早餐:三份煎蛋吐司与咖啡,奥克兰的计价车才渐渐多了起来。
计价车驶上金山湾的轮渡,过了金山湾又放下来。一辆辆从奥克兰回到市区上班的小汽车与机场的计价车一排排地从轮渡下来,从轮渡驶上码头街,驶入金融区,驶入联合广场,驶入萨克拉门托街……
时空迅速变化,双龙戏珠的的牌楼屋脊,飞彩鎏金的招牌、幌子与预定飞檐,牌楼后头的“都板街”路牌,她一边想着,这就是她的巢穴;一边等着看小六爷究竟会在哪个巷口横空出现,将陌生的计价车拦截在路口,用他八丈高的气势将前来讨债的温埠巨头打个措手不及……车就这么接近了阿福洗衣的巷子。
温哥华的商人显然对她生活过的地方早已了如指掌,一个路口之外,便给计价车司机指明,在近巷口将车停下。
她无端有点紧张,问他,“你也要跟我去拜访家人吗?”
商人侧头琢磨了一下,“来都来了,为什么不去?”
她说,“你不要为难他们。”
他笑了,说,“Ni,东西给我。”
Ni到车后打开公务箱,清点了一下,将一卷重磅白丝绸,一枚男用玉印,一盒茶饼与支票单装进提包里,递给他。
那枚玉印上,印有阿福洗番衣的繁体与英文字刻。
原来他早就备好了。不止准备好了,还将阿福洗衣众人一举一动仔仔细细的监视着。
想到这些,淮真掌心早已涔了汗。
付过车费,萨克拉门托街边下车,Ni先行替他去订中华旅店。
温先生装模作样的说,“你来带路。”
她没再说什么,带着他往巷里走,心里直打鼓,想着小六爷究竟什么时候会出现。
临近晌午,街上店铺大多掀了木板门,但因一家杂货铺的营生、一家医馆改做洗衣铺,而洗衣铺早晨送衣不洗衣,所以这条街早晨总显得有点静寂寂的。
太阳懒懒的从海上云后头露了头,也就一阵的功夫;这个钟点,三藩市的老人多抬了竹椅出来,在木门前石头地上晒一晒捂潮了的被子,在啪嗒啪嗒的棉絮拍打声中,人也被晒得暖融融、昏沉沉的。
在这昏沉沉里,儿女在唐人街开了海味店的香港太婆认出淮真,从椅子里追上几步,叫她:“妹妹?真是妹妹,你今日返来,你姊姊话畀我知,叫你返屋企食宴,等紧你啦……呢个靓仔系?”
她回头看了“靓仔”一眼,笑着对太婆说,“远房表哥。”
刚说完,云霞听见声响,挽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溜从门后头冲了出来,“淮真”还没叫出口,先看到她背后来意不善的高大华人。
她没有多讲,挽住淮真胳膊,略略警惕打量商人一眼,也没多问。
两人说着,一道迈过阿福洗衣门槛。
尚没人请,他立在门口稍稍等了一下,两个女孩已拉着手往里走了好几步,没等他。
过了一阵,云霞发现丢了个人,这才回头来,关心的问,“你不进来吗?”
他笑了一下,说,“有长辈在,贸然闯入,兴许不大方便。”
云霞道,“没事啊,家里没长辈。”
这回淮真也纳罕,“爸爸妈妈呢?”
云霞道,“你昨天不是致电回来,讲你早晨就到了吗,等到这个钟……爸爸妈妈早去‘福临门’订了桌饭,叫我在家等到你就过去。还有客来,你怎么不讲?”
听到“福临门”三字,淮真转回头说,“温先生,一起去吃个午饭?”
他说,“你们家中聚会,无人请我,不好不请自去,我回旅店等你。”
淮真道,“一家人聚会吃个饭,正好同家人介绍你是谁。”
云霞也附和,“比坐冷板凳嗑瓜子强。”又转头同香港太婆说,“阿婆,同去‘福临门’食饭?”
太婆立刻爽快说道,“好,好!”
商人垂头看了看表,差一刻十二点。
他眯眼打量面前两个女孩,想了想,说,“嗯,不过梦卿兴许要替我先向长辈作介绍。”
第144章 金山3
想起第一次在杂货铺放狠话“白鬼既杀不得,就卸了他两条胳膊”,华埠小姐大会仙人跳石油商与主办,到后头因口头争执竟然当众开枪枪杀联邦警察……
小六爷没个轻重,淮真也不知前头有些什么在等着温孟冰,不自觉替他捏把汗。
心里打着鼓,想问问云霞,她却像没事人似的跟她聊这一月都发生了什么:
教会来了几个中国学生,将学校教会当婚姻介绍所,但凡是个年轻华人女孩便上前问愿不愿意去约会;淮真不在,黎红与雪介约不齐人,叫上云霞又去了一回女皇秀;又问她还记不记那个菲律宾“拉夫·加西亚”,她说记得,云霞就说,那男孩考上了巴顿将军高中,周末在唐人街教会里帮嬷嬷做男宿舍舍监,因淮真在报上出名了,逢人就说他和淮真念远东公立中学时还有过一段韵事……
淮真想问问罗文是否也在福临门,怎么都插不进嘴。但她知道云霞讲话是有分寸的:她不能问她离开三藩市的任何事情,这些统统都与西泽有关系,恐怕是要惹恼这位温先生的。
温先生听了一阵,大抵觉得琐事无聊,又或者一早已经了解过,便在后头同太婆聊天。
问她原籍哪里人。
她道台山。
温先生道,他认识一个香港金永利源药行的李先生。
太婆道,正是家父。
温先生顿时举止神态都敬重三分。
太婆哼笑一声,他娶了二十几房,我是他最没出息的小婆生的,否则我多金贵,同大婆生的姐姐们一样,念中西女塾,读女师,考美国名校也返家做名媛,嫁军官、嫁港督,才不嫁个金山客,十六岁上就漂洋过海来吃异乡苦。
这话像故意说给他听似的。
温先生笑了,一时接不上话。
午间时分,福临门正热闹着。有户殷实人家娶媳妇,在这摆了酒,一楼少说百十来桌;刚上了五道菜,新人们正随亲人下桌去四处敬酒,所到之处,一片骚动。喜宴主人见着太婆,问她怎么请了李氏全家,独独太婆没有到场?
立刻邀她跟新人一道去喝酒。
她摆摆手,唔饮酒,饮红茶。
主人又道,今日饮“轩尼诗”。
太婆一拍大腿,好,好!立刻就跟了去了。
淮真便趁机问云霞,“今天怎么吃起福临门?一席少说十几美金,太贵了。”
云霞便看一旁的温埠少一眼,“不是听你电话里讲有客来么。爸爸说了,不论客从哪里来,都该以礼相待。”
温先生一笑,“客气了。”
一路淮真都不时留心着他的态度,淡然语态里还有点乐,好像装作不知道会在前面那番宴席上遭遇怎样的轮番盘诘,而打从心里打算去大吃一场似的。或者这老狐狸将唐人街小把戏一眼看破,根本不把即将遇到的事情放在眼里。
淮真又问,“爸爸妈妈都在吗?”
她道,“在呀,怎么不在,今天你回家,再多事也得推了。”
淮真心里正打鼓,弯子一绕,云霞冲一间临窗雅间放肆又亲热的叫:“爸,妈,妹妹回来了!”她也第一回跟着云霞叫爸爸妈妈,一出口发现却并不突兀,类似于跟着邻居姐姐去她家玩,遇见她慈祥和蔼的祖母,也跟她一同称呼“祖母”。她知道这在温孟冰听来或许幼稚,多少带着点表演的成分在里面。但她无所谓,即便表演过了头,她也得让他知道自己在唐人街是有倚傍的。
阿福没有特别意外,也许因为他正背对着窗户,与唐装年轻人讲着话,一听见两个女孩一惊一乍的声响,抬头慈霭笑笑,又接着聊天,倒真有一点商人的派头。
唐装自然是小六爷——淮真悬着的心定了下来。
倒是罗文,听见那一句“妈”,泪都要流下来,立刻起身,叫淮真过去挨着她坐下,想嘘寒问暖一番。
洪凉生闻声转过来,一手拍拍他身侧的椅子,说,“坐这。”
眼睛是盯着她身后的。
紧接着背后也不甘示弱,“梦卿住家真热闹。”
淮真背过身,同他一一介绍: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小六爷。
商人笑,“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洪六爷。”
洪凉生也笑,“什么大名?”
他说,“‘奇士不可杀,杀之成天神。’报上都赞。”
洪凉生当然知道他暗讽自己,“奇士不奇士就算了,气死老爹算是头一号人物。这位是?”
她背对他翻了个白眼,道,“温先生,我家人都在这里了,您若是想,请自己介绍自己吧。”
他也不恼,“英德县,温孟冰。”
阿福便和和气气地笑,“金山客里,温先生才是头号人物,温先生请坐。”
他待淮真坐下,靠近她落座。
阿福道,“往年家里是拮据了些,来一趟福临门,小半月收入一会儿工夫就吃没了。如今姐姐自己赚钱上伯克利,妹妹也出息,我一个作家长的为着两个女儿,也厚着脸皮去跟意大利人做起生意,往后不愁学费,更不愁吃用。”
温少微笑着听完,暂且没讲话。
洪凉生便道,“想吃福临门,叫小六爷请客便是。”
罗文也搭讪着笑,“豌豆黄芥末墩爆肚盆糕的,也就偶尔吃个新鲜,哪能顿顿吃?”
罗文讲话时,温少便抬头看她。
阿福打断她,“内人为了家里生计想出一些歪主意,到处东奔西走,原也是我这做丈夫的不该。等生意做起来,到下半年妹妹夏天从学校回来,也有自己独立屋里一间卧室。”
商人温和不客气接话,“那便不必了。波士顿有公寓给她念书住,夏天?夏天得跟我回温哥华。”
席上一时沉默。
他接着问,“梦卿电话里没讲吗?”
她没好气,“没讲。”
云霞道,“温先生,住不住公寓,回不回温哥华,也得淮真答应不是?她不愿意,您也不能强迫她。”
温少道,“她与季家不沾亲不带故,怎好白吃白住。”
云霞急了,“与你又带什么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