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位置,她对这位温先生的揣测已经准确到八九不离十。
她接下去:“究竟是什么令温先生变卦了呢?若您真是为梦卿好,您应该尊重她。”
他说,“那位白人老番找到我,将所有他们能在你身上应验的伤害向我加以警告,也将所有你离开能获得的好处统统挑明,叫我权衡轻重利弊……我根本没得选择。梦卿,我感到此刻唯一能做的对的事情就是让你回到我身边。”
淮真给他扯的弥天大谎给气笑,“因为白人老番知道,假如你不申诉,再无人会追究我的罪过。只有你,温先生,你如此精明,连我都知道的事情,怎么会轻易就给人戏弄了?还是说你根本就在懊悔什么。”
他嘴唇发白,略略有些不可思议的听她笑着讲完这段话,“是!我愤怒,我懊悔……”
淮真终于觉得有些解气,死死盯住他,一字一顿的说:“你嫉妒。”
他笑了,“我嫉妒!谁?那个乳臭未干的番鬼小子?”
淮真接着说,“他不像你,这样体面,这样在乎名誉。他根本不在乎我是否被人贩子坏了名声,他将我从地狱里救出来,他为我放弃一切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愿意!我们已经结婚了,就在一个礼拜前,我们上了床……”
“闭嘴!”
“在汕头码头上,梦卿已经被你弄丢了。你找到了她,也没有带她回去,因为她被坏了名声,不再是那个被你家人接受的,能做你妻子的梦卿。这一切是你根本就做不到的,温先生,所以你嫉妒,嫉妒自己再也没法坦然的像从前那样爱你的梦卿,可你再次发现你又错了……你至今都弄不明白,你到底是被谁戏弄了呢?”
他被她戳中死穴,痛苦闭上眼睛,声音颤抖沙哑,“别说了,梦卿,别说了……”
她轻声说,“温先生,梦卿已经丢了,不会再有了。”
几秒钟之后,她看见这年近而立的七尺男儿,眼眶通红,几乎掉下泪来。
他说,“我回乡找过你许多次,后来,听说你被卖到了加利福利亚,我从洛杉矶一直找到三藩市……所有人都说我的梦卿死了,可我的梦卿活得那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心。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所以明知我来仍不肯见我,甚至改名换姓。梦卿,我见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真的为你高兴……可这一切怎么会都与我无关了?”
“您也知道如今我过得很好,请您……请您还我自由,放过我。”淮真听完这番话,深深将脸埋下来,几乎是对他鞠了个躬。
而后她听见他苦笑着说,“还你自由,谁又能还我梦卿?”
“是,我是被戏弄。整整一年,被自己与命运耍的团团转。”他微笑着,眼神里却透着狠,“你可知我有多恨那将你拐上邮轮的人贩?你如今的家人捏造土生子证明,和人贩狼狈为奸,也是罪魁祸首……你知道我有我多恨三藩大埠?那白鬼老番说的没错,若我不申诉,不会再有人申诉他们的恶行……我们的恨几乎是一样的。”
“温先生。您明知唐人街的动荡关乎我所有家人与朋友安危,您也是个华人……”
“梦卿,不管这一年发生了什么,都是我的错。我不会再错第二次。”
是啊……在温埠权势滔天的温孟冰,被奸诈的老狐狸煽动仇恨,此刻被命运戏弄的愤怒冲昏头脑,怎么会轻易放过拐走他未婚妻子的唐人街?
她笑了,“也不知道找你合作那位白人老先生,此刻是否正坦然舒心的喝着茶,等着你怒火中烧,等你大发雷霆,骗的你晕头转向,等着我自投罗网。”
他很抱歉地说,“我想了很久,许多天,我认为我足够冷静。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对的事情。”
淮真道,“等你冷静下来,会知道自己又错了一次。”
敲门声响起。
年轻的商人慢慢喝了口茶,接着说,“回来我身边,我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你若跟我回去,与唐人街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但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十分钟时间,我在这里等你,去告诉他我是谁,你将要跟我去哪里。”
第140章 华盛顿11
淮真没法同他讲理,撒泼,胡搅蛮缠,统统没用。他是个厉害角色,但他不是洪爷或者小六爷。梦卿或者淮真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只是个唐人街荫庇下的小小人物,没有谁非要她做什么不可。只要不让他们折了本,随你去争,并不打紧。
但温孟冰不同。梦卿是他的痛处与软肋,数百日夜里辗转反侧、思之懊悔的一道疤。它还没愈合,被用心险恶之人狠狠揭开。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使得此刻坐在她面前的是个被仇恨与懊悔冲昏头脑、追悔莫及的伤心人,是个被命运捉弄、世道亏欠的讨债人。他是典型的、古老的、传统的中国式的丈夫与家长,他的权利与规矩比天大。这位顽固、执拗又执着的家长,被他的妒忌、不甘与痛苦驱使,他决定了的事,不允许任何人驳斥,绝不听从任何别的声音,否则他会令你见识到他更冷漠残忍的一面。无条件的顺从于他是梦卿的天职。他怎么可能接受温顺的妻子,有一天有了自己的个人意志?
她做不好梦卿,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也以为自己逃过梦卿的命运,但她和西泽在一起了。压在他们头顶的,除了排华法案,还有他的整个家庭。阿瑟这么计算,在保全西泽的同时令她和他分开,在他的权势之下这种解决方式足够温柔。为这场私奔,她不可能不为之承担丝毫后果,否则真正的后果绝不会像今天这场茶话看起来那么轻松。
十五分钟时间,只够她想明白这些事情。
几秒种后,门再次急急被敲响。她起身,跟在开门进来的加拿大裔保镖身后走出访客室。
另间访客室有一面玻璃门,与一整扇的玻璃窗户。这里是公共区域,窗帘没有拉。透过那扇玻璃门,可以清晰看到整间访客室的布局。一张桌子,一张皮沙发椅,一张沙发;桌上有一对茶具,杯盖掀着,但人已经没在那里。
访客室还有一扇后门,可以通向楼下,或者一个更为隐私的地方。
刚才坐在这里喝茶的人,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没有半分怀疑。
西泽就站在玻璃门外,已经等她了很久。在她走出来的一瞬间,他曾毫不犹豫的朝她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两人一眨不眨的相视了一阵,谁都没有说话。
一秒钟,两秒钟……笑容一点点从他脸上消失。
在她甚至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时,沉默已经告诉他了一切。
抬头看见那张苍白冷漠的脸上,那双幽邃的黑色眼睛时,她知道,她让他失望了。
她实在不是什么伟大人物,十五分钟时间可以使她想明白一切利害关系。她无法想到更多,水已经烧得滚烫,此刻她被钉在砧板上,只能下意识的选择她认为对的事,她与温孟冰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觉得有点无措,手脚冰凉的站在离他几步外,生平第一次觉得有点不敢抬头面对他。
她希望他能问点什么。但她越是希望,他越是什么都不讲。下头音乐已经停了,新娘新郎与记者来宾们不知在做些什么,或许在外头拍照,或者乘小汽车去某个花园里吃午餐。市政厅里浓稠的沉默与静寂侵蚀着她的耳朵,连外头的阳光都不能给她半点安慰。
真奇怪,才两个小时而已,两小时前她和他在计价车后座依偎着打盹,阳光仍旧暖融融的溺爱他们。
后头等着回去复命的局外人有点着急了,用加拿大英文体贴的提醒她,“还有五分钟……”
她在沉默的嘲弄里主动上前几步跟他搭话,“西……”
西泽避之唯恐不及的后退两步,手握在执手锁上。
淮真被那个举动刺痛了一下,接着说,“我必须跟他走。”
他拉开身后的门,毫不客气的重重摔上。
淮真着急的朝前走了两步,拍拍门。
瞥见那个高大身影在玻璃窗后头大步穿行,她追上去,又叫了一次,“西泽!”
他停下脚步,转回头来,撑在上面,好像从不认识她似的,隔着一扇玻璃盯住她仔细的看了一会儿,“还要说什么,都在这里一次讲完。”
她不知怎么讲出的是,“我无意伤害你。”
西泽大笑了一声,嘲讽的重复,“是的,我妻子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就决定跟一个陌生男人离开,因为她无意伤害我。”
加拿大人纠正他,“来中国前,那是她的丈夫……加拿大本来也会承认这一点,只是一年前的某个环节上出了点问题,不像你们,这个法律效应离了哥伦比亚特就失效了,在别的州还会犯法。”
西泽认真听完这段话,舔舔犬齿,冲她笑了一下。
她说,“我告诉过你的,西,我告诉过你他是谁。”
“嗯。你告诉过我,”他点点头,又说,“你还应该告诉我,一旦这个‘对你而言并不重要的人出现’,你会毫不犹豫跟他走。”
淮真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辩解。
他看了她一会儿,又恍然大悟,“噢。你想告诉我你是犹豫过的,经过一番内心挣扎,艰难的选择,这才满怀痛楚的离我而去。”
她心凉了半截,“我讲什么你会听?”
他满身怒火无从发泄,闭上眼睛,双手投降似的举起,攥紧拳头又放下,最后只能重重拍在玻璃上,笑着说,“季淮真,我从没怀疑过你会跟我走到最后……我从没怀疑过你会毫不犹豫跟我走。你使我觉得自己很可笑。”
讲完这番话,他掉转头,大步走开。
淮真双手握了握拳头,冰凉的,一点知觉都没有。她没哭,甚至没有觉得太伤心,木木然的,只觉得对自己有点失望。
他那天来找她,请她和他一起抵挡这操蛋的世界,她还不太相信,哪怕三分钟热度,她愿意跟他去试试。
谁知他竟然做到了。
临到头她却失言了。
这世道太坏,对华人女孩儿尤其的坏。全世界好像都在愚弄她,整个世界都在与她作对,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141章 金山
淮真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过那片冬青林,坐进温姓商人的别克车里。太阳仍旧是公平的,晒得外头人群蓬勃欢欣,她却像脱了水一样没有精神。也没有太伤心或者什么,单纯觉得有点力竭。
她不是梦卿,没法因为这个陌生人重新接纳而欢天喜地。也许换作是梦卿也不会。她绞尽脑汁思索一切可以用来攻讦羞辱他的话,除了激怒他之外,又有什么用呢?
她到底一句话没讲。
商人想将她手上那只赛璐珞摘下来,换上他母亲的遗物。她轻轻一挣就挣脱了,镯子从她胳膊滑下来,孤零零的躺在皮椅子上嘲笑他。
他笑了笑,没强迫。
记者与新人宾客们都挤在市政厅外,汽车暂且驶不出去。淮真往窗外看,他也跟着她看,搭话一样的,问她,“合起来是个瑰字吗。”
她没讲话。
他又看了一眼她肩头,发现是看错了。那个“云”小小的,写得不好,草草一看倒像个“玉”。唐人街学校教中文课,梦卿也去上协和中学,会写毛笔字,不至于这么难看,他打听过的。这么一来,这字必定就是那白人写的。
他看了眼字,说,“回去得将这个字洗掉。”语气很淡,但不容置喙。
淮真掌心托着脸颊,笑了一下,“这是印度墨写的。”
“是什么?”
“两周就没了。”
女孩语气很淡,却带着嘲讽。
他笑一笑,没将生气写脸上,“那就好。”
淮真扭过头来,终于肯看他一眼,“温先生,这真的是您想要的吗?”
这城府深重、喜怒不形于色的商人,临到头还来给她讲利害关系:“若能给他留半点念想,你以为他祖父真会消停?不是今天,也在未来,你也清楚。要么他死心,要么让你消失,他轻而易举就能做到。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被他害了。”
小孩子犯了错,离家出走高兴了一个月,终归还是得回到正轨去。这一次家长决定对他宽容,只要他听话,就不会付出太多代价。西泽不会听话,阿瑟就挑一个付不起代价的她来替他完成听话的过程……
“可是温先生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她好奇。
他脸色终究不像刚才那么温和。
淮真接着说,“您也不能再娶我了。”
“我又有什么错?”他突然双手握拳,狠狠捶了捶座椅,“上千日魂牵梦萦,一道无妄之灾无端令我三百六十日里夜不能寐,谁又能还我公道?”
淮真无不嘲弄:“您夜不能寐,如今来索要一剂定心针放在身边。”
温和的语气与盛怒的面容对比,使他有些面目狰狞:“你现在辗转颠簸,兴许一辈子都争取不来的生活,我统统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什么都别说了。”
她再次觉得无比乏力。
外头人群还没散去,车在停车坪缓慢挪移了快半个钟也没驶出去,温孟冰听着一群美国佬的笑闹,无端烦闷,叫司机Ni干脆停下车,他出去吸支烟回来。
车在离人群百尺开外停下来,人群就在那时候骚动起来。
每每回想起这一天,觉得最糟糕的那一刻,是当她坐在太阳下的车后座里再次看到了西泽。
婚礼还没结束,人群围在市政厅外,不知在给谁拍照,也不知响起的是首什么音乐。太阳底下所有喜悦的人们,大笑的,拥抱的,亲吻的,欢呼的……在西泽从市政厅大门走出来那一刹那,统统凝滞。
有人惶惑起来,为什么他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他的中国情人呢?
但稍一细想又明白过来:阿瑟想要做到这件事,根本不必大费周章,他甚至不用亲自出面,轻而易举就能将他的儿子,孙女婿玩的团团转。
人们是惊疑的,同情倒不至于,没有人有资格同情他,人们同情自己都还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