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唯刀百辟
时间:2019-01-29 10:12:49

  哪知刚跑到校门口,两高而壮、打手模样的黑衣人从一辆道奇车里钻出来,将她去路一挡。
  她顿住脚,一侧头,瞥见车里一个唐装身影。
  他手扶在车窗沿,笑嘻嘻的说:“陪你洪六哥吃个茶去。”
  此情此景,仿若经典款青春小说,街霸出现在校园门口,对背书包的好学生吊儿郎当的招招手:小同学,你过来。
  这个才是正版黑社会好吗?淮真心里为西泽鸣不平。
  她说,“我赶着上学校中文课呢。”
  洪凉生也不拦,摆一摆手,叫打手替她让开条道。
  淮真还没走两步,便听见后头又是一句:“去温哥华叫夫君手把手教呗,来金山上什么中文课啊,是不是,温梦卿?”
  淮真心里一惊,转头将他看着。
  洪凉生亲手将车门推开,做了个请的姿势,再不讲话。
  淮真想了想,坐进车去。
  洪凉生笑道,“这就对嘛。你看,我早不来晚不来,在校门外守到那群联邦警察走了才露面,不还是怕?光天化日叫你没了影,那小白鬼还不知怎么掀了这爿地。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没?”
  淮真道,“我不熟。”
  洪凉生道,“那就去‘福临门’,那儿老三点儿还不赖。”
  一路上坡下坡,曲曲绕绕到了福临门,洪凉生一路一言不发,心情大好地哼着什么曲儿,一下车便问淮真:“知道我哼哼的这是什么戏吗?”
  淮真直言不讳,“我不懂戏。”
  洪凉生道,“这是《击鼓骂曹》,老生戏,你洪六哥就这段的还不赖。”
  “……我不懂戏。”淮真再次重复,“你现在再哼哼个黄梅戏我也听不出好赖区别。”
  洪凉生笑了,在一扇窗户后头站定,请她落座。窗户可以推开,下头隐约可以瞥见个戏台。
  一坐下来,立刻有个跑堂的来问,“小六爷,来个什么戏?”
  “《击鼓骂曹》。”
  那人笑说,“哟,小六爷还没将它听腻?”
  他说,“我妹子第一回来,给她听个新鲜。”
  那人看一看淮真,赞道,“真好,真好,鲜花似的小姐,连我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洪凉生骂道,“别嚼蛆了,这跟我亲妹子一样的亲。”
  那人唷一声,“那必得加两个菜”,这才去了。
  淮真全程将他盯着,不知他玩什么花样。
  恰逢菊普与蟹黄壳烧饼一起上来,洪凉生看也不看他,接着说,“老北京讲老三点儿,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唐人街,就这还不错。”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窗户推开,下头锣鼓声便传了上来,“喏,吃喝玩,齐了。”
  淮真实在没这个雅兴,直截了当问他,“从哪儿听来的?”
  她也有点猜想。
  其一绝不会是姜素告知洪爷的,要让洪爷知道她先前还做过别人媳妇,洪爷不知该气成什么样,姜素也休想在唐人街混了。
  同理,洪凉生也必然不会告知洪爷或者将消息落入旁人耳中。洪爷今年已经七十,人一上了年纪,若不是身上多少有点顽疾,上回也不会突然病倒给人抬进医馆去。唐人街靠他撑着半边天,料是洪凉生,这会儿也没这能力将父亲身上担子全撂身上,恐怕也不希望父亲这一时半会有什么闪失。
  他盯着下头戏台子看了会,才缓缓说起,“我四哥在温埠做生意,过年时回来了。第二天来找见我,说在中华客栈看见个姑娘,跟他先前在报纸上看的寻人布告上的相片相当肖似。”
  淮真静静听着。
  他接着说,“报上说‘民国五年五月,即新历一九一六年六月生于广东清远,时年十六。身高或近或逾六英尺,面白消瘦,新月眼,天足……”
  淮真笑了,“唐人街上随便捡个女孩都这样。”
  “我虽没看过照片,但那晚在中华客栈能有几人。难不成叫我放着你在这,先去奥克兰找老姑婆陈贝蒂,问问她是否有个金龟婿在温哥华?”
  “所以你也不确定……”
  洪六啜口茶,“叫声温梦卿不就确定了。”
  淮真懊丧。
  “看你心虚的。”他摇开折扇玩了玩,“说吧,为着什么事逃婚呢。听说那温二少一表人才,怎么就看不上别人了。”
  “面都没见过几次就托付终身了,谁知是人是鬼。”这确实是心里话。一开始她确实有想过,倘若寻到去温哥华的地址,不失为无法成功将自己赎身的下策。可仔细想想,觉得自己莫不是看言情小说看傻了,但凡穿个越,盲婚哑嫁的就必定是好人?网恋都得小心呢,一封深情款款的信而已,谁知信背后那人有无什么怪癖,又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谁知是人是鬼,”洪六咂摸了一下这句话,哑然笑了一阵,往椅子上头一仰,说,“也不知多少人讲我坏话,将我说成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小阎王,我都懒得解释。其实我也还不赖吧。说句良心话,阎王哪有我这么玉树临风。”
  “阎王手头也没那么多人命。”
  洪六呵一声,“从前唐人街鸦片馆每日不知吃死多少不知节制的烟鬼,不能因我比旁人风流了点,牵扯了几个女人,便次次将命赖在我头上不是?”
  淮真撇嘴笑笑,表示不敢苟同。
  洪六倏地笑了,“也是,三言两语地,谁信?不信我也不信温埠少,凡事小心提防,这性子不错。但我就不知,你怎么给拐上船的?”
  见淮真不答,他也不再问,只说:“这蟹壳饼不错哎,白鬼不都兴吃下午茶嘛。”
  他自己先吃了个,又做了个请的姿势,“看,没下毒。”
  淮真见他一直不进入正题,问他,“然后呢?”
  “然后什么?你不想让人知道你叫温梦卿,我便回去告诉我四哥他看错了。旧金山没温梦卿,让他回去回了那温二少,烦请他上去别处寻去,也省的那姓温的来头大,无端生场是非官司。前些日子在华埠小姐赛上惹了些事,便将洪老气的犯了内中风。唐人街还指着他撑场面呢,可不能再将他气着了。”洪六见淮真盯着她,“也就两句话的事情,想去温哥华,叫他来将你欠白鬼那八千三百块结了,你们鸳鸯眷侣双宿双飞;不想回去,就呆着呗。你看,仁和会馆在加州的地产洪老头统统给我,除了月初去收个租,其余时候,实在闲得慌,找人随便聊个天,你以为我事事都要讨个什么好处?”
    第一回在戏院见他,淮真就知道这是个无事生非的主。派车到校门口将她截胡过来,淮真实在不信他就只想聊个天。
  她盯着他说,“华埠小姐赛时,你警告我两次。”
  跑堂端了盘瓜子来,洪六闲闲地磕着,大概也猜到她想问什么。“白鬼来唐人街,无非觉得华人懦弱可欺,便逮着软柿子捏,想着法子霸占姑娘,上赌馆与姑婆屋打抽丰。我便找个机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那天那二十来客人里头,论谁最有钱,当然得数那穆伦伯格的小子。何况我这人气量小,上回戏院他害我丢了份,我怎么也得给他点教训不是?谁知道遇上你这有情有义的,在他门口守了一夜,害玛丽找不着机会去敲他房门,陪了糟老头一整宿。”
  淮真道,“联邦警察就在楼下,倘若玛丽真的去了,恐怕你这始作俑者也跟着遭殃吧?”
  洪六笑了,“那白鬼小子怕不知道联邦警察里也有人收受贿赂吧?他周围兄弟们,同事们,甚至是他顶头上司。
  淮真心中一阵后怕。万幸那晚她没走,否则都不知道什么样的脏事会诬赖到他头上。
  洪六点了支烟,“那小子想去美国陆军,家人不肯,便想了个折中法子,退而求其次,让他跟着联邦警察与议员来旧金山,许诺他,‘半年内阻止民主党废掉克博法案’,拿下加州。否则必得回长岛去。”
  淮真这才明白上次他为什么说,“四个月后会回去长岛。”
  洪六又说,“若这事真这么容易,他哪有机会来旧金山?”
  淮真沉默了。
  洪六道,“看他对你也还算不赖,我也就不计前嫌了。”
  淮真:“……可真谢谢您。”
  洪六笑了,“洪六哥劝你,趁他对你不赖,能讹他一笔是一笔。”
  淮真道,“这是什么道理?”
  洪六道,“你真是丢尽唐人街姑娘的脸。穿几件鲜艳衣裳,见到男人,如丝媚眼只往别人身上看,不夸他英伟挺拔,也骂几句‘死相鬼’。学学别人贝蒂,几周功夫,市郊公寓有了,跟陈太搬出黄家公寓,从此不看黄家脸色。”
  淮真心里一凉,骂道,“……那是别人男友!”
  洪六轻笑道,“有用就行。”
  淮真道,“你们都吃陈贝蒂这套?”
  “怎么不吃?来,再教你几招,笑着眨眼,给他们点甜头。”
  “……”
  “这社会吃女人,不比人多学几门功夫,怎么活下去?若我有个妹妹,也这么教。”他嘴里衔着烟,盯着她看了会儿,“但是吧,有些人天生木头疙瘩,恐怕教也教不会。”
  他即便衔着烟,也将女人学的有模有样。
  那眼神里的媚态有点神似叶垂红,也有可能来自一个票友的旦角修养,但淮真得承认,确实非常迷人。
  她拱手认输。
  “天地之大,人所有的不过是自己罢了。拿本身所有换所没有的,对不对?”
  天地之大,她所有的无非她自己罢了。
  洪凉生讲的话突然与她在圣玛利亚上想明白的问题不谋而合。
  她一个激灵,再次请求,“小六爷,温哥华的事,还请你千万不能出卖我。”
  洪凉生笑了,“出卖你我有什么利可图?”
  淮真道,“以此为要挟之类的……”
  “要钱没钱,要色没色,你有什么可以要挟的?”
  “……”
  外头戏快唱完了,抬眼一看,快要六点。
  洪六见她确实是个戏盲,也懒得留她在跟前煞风景,立刻招手来人,“送季二小姐回去阿福洗衣。”
  她想了想,“协和学校还有堂课。”
  “行,那回去协和学校。”而后跟着哼了几句,不再理她。
  淮真随仁和会馆打手离开,仍有些摸不着头脑。
  走出很长一截,仍能听见洪六在后头哼哼什么调子。
  淮真想起云霞说他:“开心了,搂着胳膊称兄道弟请你吃大餐”。
  他今天大抵是真的有什么喜事吧。
 
 
第51章 旧金山湾
  礼拜六早晨,协和学校有半日中文课。但任教中文课的多为市区附近四所大学的留学生,临近春假,放假前需准备课程考试,周末不能来上课,因此组织学生排练了武术与戏剧表演便早早放学,何云霞一道赶往海滩街。
  旧金山半岛西侧拥有一些海滩,但但凡带“海滩”二字的区域都只是滨海而已,并没有传说中的滩。
  秀场就坐落在这一类海滩街:名叫“芭比伦”,是一些呼吁性解放的女权先锋组织的。秀尚未开始,便有大量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孩在秀场自由走动,不少慕名前来的记者拍照时也能自然大方的应对。她们多穿着两片式比基尼,有一些布料甚至比淮真从前上游泳课穿的还多。
  因为在这年头的美国,即便去公共沙滩游泳,泳衣长度也有规定:只许连体,不许露脐,连两片式都有严格限制。因此这场秀,几乎已经能称之为违禁活动,所以入场更不需要查身份、年龄证明。
  就现代眼光看来,这场秀并没有什么太出格的地方。
  对淮真而言,甚至稍显有些乏味。稍稍吸引她一点的,是秀场角落组装成卡车模样的私密表演,需要缴纳两美金,才能进入其中,与裸体模特亲密接触。
  秀场是临时搭建的木板楼,通风极差,充塞着人群,呆久一点便有些气闷,无奈另外几个女孩都好奇得不行,云霞又与另两人不十分熟悉。淮真不好扫兴,便陪同好友们一起玩到快七点。
  哪知脱衣舞秀比想象中结束得还要晚一些。
  为避免某个人不高兴,淮真提早二十分钟等在路口。
  时值三月,中午气温比冬日回暖少许。因淮真与云霞直接从协和学校前来海滩区,此刻身上穿着中午穿着的透风的毛线上衣下搭灯芯绒长裤,立在旧金山终年低至十一度冬夜里中,刮着嗖嗖狂风的滨海街道上,冷得直哆嗦。
  她很少离开唐人街,来海边更是第一次,并不知一入夜海风竟然这样刚猛。加之春雨缠绵,淮真立在花里胡哨的广告牌前瑟瑟发抖,心里直骂着娘。
  身后秀场大门开启,间或走出一两个高个女模,直接在内衣裤外面罩上大衣外套吸烟,时不时带出一点秀场内暧昧的暖风。
  淮真忍不住靠近门口取暖,在秀场内工作的瘦高金发小哥一出门,险些将她撞倒。友好伸手扶了扶她,捂了捂胸口,惊叹,“噢我的天!没事吧我的小天使?”
  这实在是太经典的出柜动作了。淮真于是冲他微笑。
  小GAY哥接着说,“幸好不查身份。你和你的朋友们看起来像个青少年——不满十四岁那种。”
  淮真同小哥眨眨眼,“我看过比这里刺激一万倍的。男孩和男孩的。”
  小哥显然没将她的话当真,惊叹不已:“噢是吗!在哪里,能否告诉我?”
  做这行生意,小哥比旁人警惕不少。恍然听见一声汽车鸣笛,抬头竟然瞥见一辆联邦警车,立马一溜闪人。
  门关上,便只剩下刺骨寒风为伴。淮真紧了紧衣服。
  警车在路边停下已有五分钟。车上两人往街边一看,便望见花里胡哨的热带水果广告牌前站着那个穿橄榄绿色衣服的瘦削女孩,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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