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说好。
他对她笑了笑,看着她走回有色人种隔离车厢。
淮真在两扇玻璃门外,转过头,见他搭着壮硕乘警的肩膀走远了,两人不知在谈什么。
夜深了,白人车厢灯光暗了下去。餐车依旧还透亮着,但已经不供应食物。几个佩戴围裙的华裔厨子坐在靠窗的餐桌边趴着打盹,七八个吉普赛人从列车另一头走过来,推开餐车门询问有没有chop suey或者dim sum,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吉普赛人大约是一家人,男女老少都有,成年人拎着行李,后面跟着一位吉普赛太太,带着一群梳辫子的小孩,一起往淮真这头走来,不知是刚上车还是要下车了。
黝黑皮肤的女士带着两个小女孩在淮真隔壁那张餐桌坐下。其中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像是病了,她妈妈从行李里掏出一大把植物给她闻。青灰色的植物气味很古怪,刚拿出来没多久,整节车厢立刻弥漫着一股柠檬混杂着土耳其烤肉店的味道。没多久,又走出来一名白人乘警,很大声的呵斥“Get off the train!”一边将他们赶到两列车厢中的地方。
淮真看一眼餐车里的自鸣钟,刚过去二十分钟。
等白人警察离开,她也站起身来,拉开第一玻璃门走了出去。
两节车厢中间的狭小空间里,除了几个吉普赛人,还有两个走出列车厢吸烟的拉丁裔青少年。青少年梳着奇怪的小辫子,露出一大截胳膊上黑乎乎纹身,对吉普赛人身上散发的怪异植物味道颇有些不满。
吉普赛女郎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小女儿哄她睡觉。淮真走过去询问她女儿生了什么病,她英文不太好,比划了好一阵,最后淮真只听懂一个tired(累了)。
淮真告诉她,她做过中国城的护士,可以帮她看一看。
吉普赛女郎很感激的说,她们出门时,她高烧才退,她们已经坐了五天五夜的车,她累坏了。
淮真走回去,问中国厨子要了一只竹筷子和一纸杯水,走回来,打湿竹筷,给小女孩胳膊内侧刮痧。刮了两下,胳膊内侧立刻见了淤血。
吉普赛女郎瞪大眼睛。
隔几分钟,淮真便用英文问小女孩,你感觉怎么样?
小女孩对她虚弱一下,用稚嫩的英文说,我感觉好很多了。
一旁吸烟的拉丁裔青少年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留意这边,听到小女孩这么说,立刻夸张的赞叹道:“噢,古老中国巫术!”
淮真也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讽刺。等小女孩气色好转一些,她立刻将她袖子卷下来盖住胳膊。
吉普赛女郎一直对她连声致谢。
她笑了一笑,说你太客气了。
这时这截车厢里所有人都惊呼了一声。淮真问怎么了?女郎指了指两人背后门上的玻璃窗。
玻璃窗是一团雾气,雾气上用英文写了个May I love you。但列车那头已经没人了。
淮真盯着那行字看了会儿,笑了起来。
突然有人惊呼一声,“下雨了!”
这小片区域只是用来连接车厢,车顶全是裂缝,水珠顺着缝隙积攒,滑落下来已经是一股水线,不消几秒立刻将众人头发衣服全部沾湿。
拉丁青少年立即扔了烟头钻进车厢。吉普赛女士也想进去,立刻被那头的乘警拦截住。
淮真走过去,将手里的车票交给她。
她红着眼眶接了过去,有点疑惑的看着她。她手里拉着的小女孩小声问,“这里下雨了,你怎么办?”
淮真说没事的,下一站我就下车了。
吉普赛女郎对她感激致谢,拉着两个女儿的手去找乘警,教她女儿对乘警说她们有车票了。
乘警将车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撇撇嘴说,OK,算你们走运。然后带着他们往车厢另一头走过去。
小女孩在妈妈肩上,背过身,对淮真摆摆手。
淮真对她微笑。
突然那小女孩脸色一变,张嘴惊恐的指指她身后。
淮真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件风衣整个罩住。
她差点惊叫出声,然后嘴也被立即捂上了。
背后贴上来一个温热的身体。
西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It’s me.”(是我。)
她立刻闭嘴。
西泽将她往怀里又掖了掖,将她抱得更紧。
黑暗里,她耳边只有车轮压在轨道交界处的隆隆声和风声。他带她在已入酣眠的黑暗车厢里不知走了多久,偶尔和车厢里别的旅客或者乘警擦身而过,淮真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仍能听见他用平平无奇的语调和旁人微笑问好。她总觉得这时候倘若有谁将车灯打开,看到他两这样在列车里移动的怪模样,第一反应肯定会笑到止不住。
过了好一阵,她听见他拉开一扇门,又猛地关上了。
里面响起个中年男士的声音,在对西泽问好。
西泽对他说Good night。紧接着又拉上一道门。
大风衣被拉开,淮真从他衣服里钻出来的那一瞬间,看见隔绝的小空间里,紧掩的门背后贴着PRIVATE CLASS(私人车厢)。淮真有在杂志上看见这种太平洋公司的车厢广告,这种私人车厢非常实用干净,三名乘客共用一间房间,里面一共三个小房间。其中一间是上下双人床,另一间下面是共用的沙发和餐桌,上面是一张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带淋浴的盥洗室。
他们两人现在就站在有沙发和餐桌的那一间屋子的狭小过道里。
西泽垂着头对她笑,似乎在等她的夸奖。
淮真一张嘴,立刻打了个不小的喷嚏。
两人在拥挤的空间里相视了一下,都有点紧张。
那位中年男士在那一头笑了起来,调侃道,“噢年轻人,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淮真松了口气。但在确认他不排华以前,淮真仍旧不敢轻易露面。
西泽低声对她说,“我去取毛巾过来。要不要先去躺着?”
她点点头。
门一拉开,就能看见对面床铺的客人。趁西泽开门,她最好去床上躺好,用被子盖住自己,这样不太容易被发现。她脱掉湿漉漉的厚重卫衣,用衣架挂起来,穿着宽松长裤和里面的短袖T恤,沿着扶梯爬上床躺好,在被子里脱掉裤子与T恤,用英文低声对西泽说,“顺便将睡衣带过来。”
他说好的。
西泽拉开门出去时,她听见对面中年人对他说,“你女友声音非常cute,相信人也很cute。”
他对他说谢谢。
淮真突然庆幸自己讲英文时没有唐人街口音。
趁门关上,淮真将胸罩也脱掉,和长裤,T恤一起挂在墙上的衣架上。
重新躺进被子里时,她全身只剩一条内裤。
门再次被拉开时,淮真突然想起来,这里只有一张床,西泽睡哪里?
正思索着,咔哒一声,列车门就被锁了起来,灯也被关上。
淮真还没来得及问他这个问题,紧接着就闻到一股列车配备的香皂味道。他应该是在浴室里洗了个澡。
紧接着,西泽踩着台阶上来,非常自然地钻进了被窝里。
黑暗里,贴过来一具温暖结实的身体,淮真感觉自己心都跳到嗓子眼。
他穿着棉质睡衣,头发有点湿漉漉的,果然刚洗过澡。窄窄的床,淮真躺着还算宽裕,西泽长手长脚,一躺上来,立刻显得拥挤不堪,稍稍动一下就磕到了那里。
无奈之下他拖着淮真的头,想让她枕到自己肩膀下面。
贴上他的身体,淮真抗拒的挡一下,将身体挪开一点,小声说,“我刚淋了雨,没有洗澡。”
西泽还没发现有什么不对,轻声说,“等他睡着就可以去洗澡了。”
她说,“不是的,我的意思是……”
紧接着,他揽过来的手,突然摸到她光溜溜的肩膀,整个人也呆住了。
可察觉的,他身体在一点点变热。
两个人都沉默了。
西泽默默地从被子出来。
淮真在被子里默默地翻了个身。
西泽微微支起身体,将灰色棉质睡衣塞给她,然后背过身。
淮真将衣服拢到怀里,在被子里艰难摸索着,一件件套在身上。
黑暗里,她听见他沉重呼吸,与克制的吞咽。
紧接着问她,“好了吗?”
她说好了。而后将被子拉开,分给他一半。
西泽把她圈进怀里,用毛巾给她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亲了亲她的额头,轻声说,“Sorry…”
淮真很不解地问他,“Why you say sorry?Sorry for what?”(为什么道歉)
听到她的疑问句,西泽笑了起来,很无奈那一种。
过了会儿仍旧还是说,“Sorry, sorry for everthing.”
For me, for the train, for this country.
第94章 温尼马卡3
金属门板不隔音,因为隔壁那个中年男人,两人不得不低声说话,随时谨慎提防他睡着或是醒来。
谢天谢地,这是个在世俗中劳碌的普通资产阶级美国中年男人,不一会儿,他便打起了呼。
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竖着耳朵发了好长时间呆,这才有时间说话。
淮真压低声音,“给我讲讲你来找我这一路好不好?”
床铺下面是一面窗户玻璃,外头的光不时晃进来,西泽侧影近在咫尺。说话间,淮真突然明白什么是真的耳语。
他眉头拧了一下,在脑海内仔细搜索,突然说,“我祖父喜欢收集东方古董。他虽然是个美国人,但在这一点上,他遵循欧洲老传统。家里的客厅和长廊里放着很多瓷器,青花的和单色的……”
她也拧着眉头,“What is porcelain?” (瓷器是什么?)
“One kind of china.” (瓷器的一种)
他换了德文,因为很多藏品的英文词汇淮真听不太懂,西泽广东话的词汇显然也不够炉火纯青。两人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彼此明白那些东西是明代画卷,宫廷诏书,官服,明瓷器,以及雪花瓷、龙川瓷之类的新瓷器。这些东西在美国古玩市场十分风行。
“我们跳过这些该死的词汇,”紧接着他说,“连带我也是。在那个社会层做着一件摆设。”
淮真笑了起来,“现在我是正挟带这件名贵藏品逃出生天吗?”
西泽敲了她的脑袋一下,“Whatever. I just wanna let you that I’m fragile.”(随便吧,我只想告诉你我易碎)
淮真戳戳他心口,“Please let me know when you’ll break, Mr. Fragile.” (易碎品先生,请务必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会碎掉)
“Every time I could not reach for you……you were making out with an other guy.”
(每次联系不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都在和别的男孩子亲热)
淮真笑了起来。她说,“我爸爸有告诉你唐人街的女儿成年之前……”
说话间,隔壁男人突然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她立刻停下讲话,安静听了一阵,直到三分钟后他再次打起鼾。
就在淮真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跳过去时,西泽接下去说,“我想知道这三个月发生的一切。”
淮真笑了,“赚钱赚钱赚钱。八千块可真够我赚好一阵子。”
他很记仇说,“This is not everything.”(这不是全部)
淮真很肯定地说,“This is everything.”(这是)
西泽沉默了几秒,语气变得相当认真,“Nothing tricky.”(别耍花招)
淮真笑了,“你生气了。”
他松开她,在黑暗里稍稍坐起来一些,没有则声。
淮真偏过头看他,“真的生气了吗?”
她听见他说yes。
淮真说,你总是生气。
西泽说,新英格兰人总喜欢装作很生气。
淮真想了想,好像真的是这样。刚认识他时,他看上去像是永远学不会主动那种人,举手投足有种贵族式的消极。
她笑着盯紧他,“真的生气是什么样?”
列车驶出Fairfield镇的站台,那种咣当咣当的声音又响起来,车厢里渐渐变得很暗,只有轨道探照灯光间或亮起。
西泽垂下眼睫来看她。
淮真想起以前自己吐槽别人形容人眼睛像寒星,星星就星星,寒星是什么?和滚烫星相对应吗?
看见他眼睛的一瞬间,她觉得他好像搞懂了,原来这两个字真的是可以并存的。
但不及她告诉他这一点,西泽突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Like this,”他压低声音告诉她,“Broke the Chinatown parental curse.”
(就会像这样。破除唐人街家长禁咒。)
淮真被他吓了一跳,又不敢出声,只能在黑暗中看到颈肩模糊一个影子,间或从轨道撞击声里捕捉到耳侧的呼吸,以及落到脖颈上的亲吻。
淮真小声说,“我想先洗个澡……”
这个请求当然直接被无视掉了。
带着香波味的头发,软软的,不时扫到脸颊耳朵。淮真觉得有点痒,却不敢动,半天都没有摸索到被子边缘,他出了点汗,有点烦躁的扯掉睡衣。床狭窄低矮,她刚想提醒他小心不要撞到头,立刻听见“嘭——”的一声撞击。
淮真吓一跳,支起身子问他,“疼吗?”
他摇头,作了个嘘的动作。
两人一起将耳朵竖起来。
撞击声来自于包厢刚刚被拉开的木门。外头一个女人叩响他们的房门,以英文询问,“十一车厢三十六号?”
不及作答,门就被拉开来。过道里的明亮光线突然倾泻进来,刺激得两人都有点睁不开眼。
女人踮起脚,探头来看上层床。
淮真扯过被子将自己脸盖起来。
西泽侧过身挡了挡。
女人还没看清床号,先看见一个年轻帅哥光裸的英挺背脊。他明显不太高兴地垂眼看着她,说,“在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