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唯刀百辟
时间:2019-01-29 10:12:49

  陈教授一通电话给华人旅社,也已经搞定泛美航空正午十二前往近堪萨斯城的劳伦斯机场的客机票,抵达位于劳伦斯市的机场是下午四点钟,等到堪萨斯城市区多少也要傍晚六点以后。而驾车穿过科罗拉多和整个卡萨斯州到独立城,通常来说也要四十小时往上。如果忽视一些限速五十迈的区段,想要在六点前抵达堪萨斯市区,意味着现在一定要出发了。
  淮真正打算从旅行袋中挑几件必须品,却被陈曼丽竭力制止,连卫生巾也不让她拿。她说不用耽误时间,她们那里什么都有。然后又凑近她耳边悄悄对她说:“我爸爸让我告诉你,如果他没有如约前来,他会很愿意资助你前去。犹他州华人社区都愿意。”
  初听下来,陈教授这番话让淮真有点诧异。
  这种感觉就好像……
  好像留点余地给一时冲动贸然结伴出走的小孩。各自冷静过后,好好决定一下要不要反悔,以免在这种被迫捆绑在一起的情况下,即使走到最后,想后悔也为时过晚。
  和努南太太作别,四人一起乘坐陈教授驾驶的汽车反回盐湖城市区。西泽坐在副驾驶室,开车途中陈教授先对他对在海关放行自己家人表示了感谢,又问起他从哪所大学毕业。
  他说美国军事学校毕业。
  陈教授说是纽约Westpoint那个吗?
  他说是的,因为离家比较近。
  攀谈——陈教授笑着说。
  东岸学校都这样。西泽也笑笑,有时候笑起来确实显得好相处得多。
  陈教授有点话痨,稍稍聊起东岸的学校就有点停不下来。他说大部分赴美留学多是八年庚款清华生,但他是上海圣约翰毕业。美国东岸的名校在中国名气非常响亮,西岸斯坦福和伯克利远不如哈佛与哥伦比亚;他也不能免俗,一到美国,立刻奔赴麻省,先在克拉克大学攻读了个社会学位,后来才转入哈佛地质学院学起气象学。
  又问起西泽:你一定知道Fraies.
  西泽说大概知道,美国人很喜欢搞社交娱乐。
  陈教授说,中国留学生也自己组织了一些兄弟会,比如……
  西泽说他知道d sword, 还有一个David and Jonathans,建立者似乎是个著名中国外交官。
  陈教授很激动,Yes,that’s Wellington Koo. 又赞美他,You know a lot about a.
  西泽说他以前入过一个兄弟会叫Phi Beta Kappa,后来跟学会成员闹矛盾于是退了会。他在那里结实了一名华人,他很有趣,也很优秀。
  陈教授问他那是谁?
  西泽说他姓Tse,父亲很有钱。
  陈教授有点不高兴,说噢,那家人不能算得中国人。
  西泽便没再提。
  陈教授过了会儿又问,他人怎么样?
  西泽笑一笑,说了一些很官方的印象,He is huge.
  陈教授说,吃面包长大的,确实比吃大米长得结实。
  西泽不置可否,只说,maybe it’s true.
  总的来说他们聊得不赖。大约起太早了,陈曼丽上车不久就打起了盹。淮真没有打扰前座的对话,在后排翻阅起那本旅行手册,用写字的钢笔将手册上写的所有限速五十迈的市镇都圈了出来,然后将那一页折起来。
  到盐湖城市区,陈教授才回头来,问淮真有没有什么发现。
  在几张笔记本纸裁出的便签上做完所有驾驶备注的淮真抬起头来,对陈教授说:“我在地图上,看到犹他州的地名都好特别。Hiawatha, Kanarraville,好像从什么北欧神话里取出来的。”
  陈教授笑着说,“摩门教的教旨确实有一些希腊哲学的部分,犹他州是摩门教总部所在地。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就淮真而言,她此时全然无意留心盐湖城风景。被教授问及,往窗外草草一瞥,瞥见远处淡蓝色天空下的红色岩石,还有在城市中央的洁白教堂,随处可见的蓝杉树,总结性的说,“很干净,很……像昆明。”
  陈教授以为她出生就在美国,有点难以置信的笑起来:“你还去过昆明?”
  犹他大学距离市区有一点点距离,所以陈教授在城市东边租了一套三室独立屋,与在学校办公室任教的妹妹,母亲以及两个晚辈住这里,有个小院子,自带车库。院子小小的,和邻居贴的很近,车开进院子,还能从修葺整齐的灌木上方看见邻居在院子里浇花,从灌木上方冒了个头,向陈教授打招呼。
  刘玲珍一早就等在门口了,赤脚趿拉着拖鞋,淡绿色碎花睡衣外头罩了件灰大衣,在冬天早晨冻得吭哧吭哧,一边指挥爸爸停车,嘴里直往外吐白雾。
  等西泽从副驾驶室下来,她吓得连连退了好几步,惊叫道:“怎么回事?多少辰光了,联邦警察还找上门来访?”
  陈曼丽赶紧拉了她一下,说,他听得懂。
  刘玲珍叉着腰将陈曼丽挡在身后,理直气壮的说,“勿要紧个,我不信伊侪会讲上海言话。”
  陈教授一早在努南太太家就已打电话,请人将那辆拖去市郊加油站的普利茅斯开到市区加油站,他即刻开旧车过去在加油站修理厂更换车牌,西泽也会跟他一起过去。
  陈教授进车库去开旧车,叫西泽也过去,说有点话要同他说。刘玲珍想让淮真一起进屋来,淮真盯着西泽的方向,说还有点话要同他说,一会儿再进来。
  刘玲珍毫不客气的说,“着急什么,又不会弄丢了。那警察看起来这么凶,我巴不得你把他丢了呢。”
  陈曼丽很头疼的说道:“上海小女人。”
  刘玲珍嘁了一声,“多少人想当上海小女人还当不了呢。”又拉拉淮真手,说,妈妈蒸了糖藕,早些进来吃。”
  恰逢邻居用从院子那头扔了一麻袋苹果过来,陈教授在车库里喊玲珍和曼丽将水果一块儿扛进屋去。刘玲珍拉拉淮真,姐妹两捉着麻袋三个角先进屋去了。
  淮真走到车库外头,说邻居真友好。
  陈教授笑着说,美国人就这样,你家做饭,他夸味道香。回头你给他送个菜,改天就扔你一篮水果,在中国这叫投桃报李。
  西泽立在车库外头对她笑一笑,除了“投桃报李”,其他大概他也都听懂了。
  淮真走过去站到他身边,将刚才在车上做好的便签一张张给他看,嘱咐他一定要当心,不要开车太快,记得注意限速五十迈的市县;路上不要跟人吵架,更不要连夜开车;自己住的话可以挑个干净卫生高档的旅店,不要急,晚点到也没关系。
  啰啰嗦嗦的讲了一堆,最后将便签叠整齐,塞进他风衣最外面的口袋里。西泽趁机将手伸进口袋,很坏的将她手扣紧,淮真挣了几次都没挣脱。
  陈教授将车倒出来,似乎从后视镜里看见了,笑着调侃:“别担心,他自己驾车反倒方便很多。男子汉,即使夜宿车里也没关系。科罗拉多路上风景相当不错,有富德台和洛基山,旅客很多,公路上也不会寂寞。只不过需要当心了——因为会有一些拇指党,你知道吗,竖起拇指要搭车的背包客,如果是个美人,绅士们通常不能拒绝她们。”
  淮真说,“希望你不会太寂寞。”
  西泽说,“可惜我不是个绅士。”
  趁陈教授在花园里掉转车头,淮真轻声问他,“教授刚刚对你说了什么?”
  西泽说,“他告诉我,通常来说,华人女孩子留宿异性家里是很大风险的事,在华人社区会成为大新闻。还说,如果你这次出行不是经过了家长同意的话,他希望我明白,一家本分唐人街人家的女儿,和男友进行超过两天的旅行,几乎意味着可以结婚了。”
  淮真说,“你别信,陈教授经历过旧中国,思想也许仍古板了一些。”
  西泽接着说,“他请我路上好好思考一下,独自旅行利于思考,尤其在我这样一个美国人自己的国家而言,是既舒服又轻松的一件事,远比和一个华人同行容易得多。”
  淮真说,“你怎么想呢?”
  他说,“他还说,以他的人生经验来说,一段艰难的旅途是检验人与人是否合拍的最好方式。”
  淮真沉默了一下,说,“七月时,我参加过一个朋友的婚礼。”
  “然后呢?”
  “有个日本女孩,在婚礼上说起她和她白人男朋友的故事。他们都是普通人,我也是。她对那位官员说他们只是相爱了,他们无罪。那天我发现我很羡慕她,在那之前我从没羡慕过任何人。”
  她认真的看着西泽说完的这番话,然后趁机将自己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陈教授在远处招招手,说小伙子,话讲完可以上车了。
  淮真对他笑了笑,叫他赶快去,免得时间来不及。
  西泽垂了下头,没有再说别的话,径直拉开车门上了车。
  等车快要开动了,淮真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
  陈教授将车停在门口,笑着说,“我猜你要第十次提醒他注意安全。”
  她对陈教授说谢谢,快步跑到副驾驶室窗边。
  西泽将车窗摇下来,抬头看着她问,“宝贝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
  淮真说,“今天下午我想去剪个头发。剪到比耳朵下面,像你卧室里十二岁时的照片那么短,可以吗?”
  西泽说,“如果你喜欢。”
  淮真听完,笑得很开心地接着说,“如果你在路上,比如加油站小商店一类的地方,看到有卖鸭舌帽,可以买一顶给我吗?我想要很酷那一种。”
  西泽看了她很久,然后说,好的。
 
 
第109章 堪萨斯城3
  陈家的独立屋所在的街区旧却干净,远远看去街道清新精致。屋子虽小,却窗明几净,大件家具与窗帘洁白敞亮,小件装饰,譬如枕衣、餐桌布、花瓶与摆件,处处透着屋主人的生活品味。说起这个,陈老太太仍有些得意——
  “这三卧室的独立屋——阁楼间收拾出来也可以作卧室;脸水,还有洗澡用的热水都是免费的,做饭有油烧火的炉子,西式马桶,冬天的汽炉,电灯和烧饭的油全在月租金里,总共才一百美金。街区离洋人商场区也很便利,一条街外就是,不用穿行大马路,更不怕车,我每天早晨都走着去买菜。Jin Jean去学校有舅舅开车送,舅舅没空时,也有三趟巴士去学校;曼丽更方便,去奥克斯基督高中每天都有校巴来家门口接送。”
  淮真问陈老太太这独立屋是谁找的?她与姐姐在旧金山都找过公寓,但没遇见过这样好的。
  陈老太太说:除了我还有谁?曼丽来前,玲珍她妈妈自己住校舍,她舅舅和人挤一个公寓;曼丽来之后,两个女孩儿一块由玲珍妈妈教,索性一家人一起搬出来住。只我有空,便带着曼丽一起打电话看屋子,顺带教教她识路讲英文,最后看中这三卧室的独立屋。他们那么忙,根本没有空闲,还是我跟洋人一毛钱一分钱掰扯下来的。他们看我年纪大,英文又难懂,嫌麻烦,索性就这个价钱给我了!
  淮真说真的很划算,连带又夸奖了屋里雅致的布置。
  陈老太说,从前住法租界的小马路小洋房跟这里一比,也显得小里小气的。在上海那群老女友们,也不见得有这样品味的。她寄过几次相片回国,她们都羡慕得不得了!
  因为淮真提起想出门挑些礼物给努南太太带去,顺带找理发店剪个头发。一不留神将陈老太夸高兴了,等姐妹两洗漱了,换好衣服出门时,陈老太太拿出一张自己绣的红肚子小鸟手帕给淮真,说带这个,美国人都觉得这个最贵重,从前陈教授念大学时,她寄东西给他,苏绣过海关时是要抽税一大笔税的。
  淮真好说歹说,说是她本人的心意,这样不合适,陈老太太才将手帕收了回去。又同她介绍,可以去城西的华人社区买一张国内的小幅挂毯。虽然那儿都是骗美国人的玩意儿,唯独地毯不一样。因为从前丝绸之路去欧洲,地毯总归还是中国的最好,也不会很贵。
  听说她要剪头发,又给她推荐剪发店——“华人社区倒是便宜,但多剪得不好;玲珍可以带淮真去尼法街,上次你妈妈烫葛丽泰·嘉宝在《流浪汉彼得》里那个造型那一家,贵会贵一些,好看的不得了!”
  女孩们还没洗漱妥当,陈教授借了修理公司电话打回来,说已经送走西泽,一切顺利,叫淮真放心。因他一会儿得回去学校讲课,午饭后才回来,如果需要他开车载她们要出门去,得晚些时候了。
  刘玲珍说她们坐计价车出门。
  陈老太一听就来气——“这里太阳不知多晒,一晒就黑,像什么样?”
  玲珍就说——“我们到十字街口去坐计价车,一样也不晒!”
  老太太拦不住,临出门给她们一人塞了只水果,说美国苹果汁多,多吃水果不易晒黑;又叫她们早些时候回来,免得错过午饭。
  曼丽得去学校上课,理发店是玲珍陪着去的。不等淮真问起,玲珍嘴关不住似的跟她将家事都交待得一清二楚,譬如一家人虽说都瞒着陈老太让她信以为曼丽是亲生女儿,不过老太太也不傻,恐怕一早就猜出来了,对曼丽也是一样的好。曼丽乖巧懂事讨人喜欢,老太也觉得异国他乡伶仃辛苦,同为华人本该互相帮衬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半个孙女来宠着。
  尼法街理发店倒不太远,就在十字街口右转。时间还很早,两人到时倒是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华人青年在那里理发,请理发师替他修剪成“美国陆军式”——听他抱怨说是因为学校白人男学生一般都一个礼拜修理一次头发,而且早起都一种发膏或者淡油,不抹的很容易被嘲笑。他剪陆军式,不止省了发膏钱,还可以两礼拜来一次理发店。
  陆军式修剪得很快,快剪完时,那位理发师傅询问淮真想要什么发式。淮真大致描述了一下,说想像中学男学生一样露出一半耳朵的长短。
  理发师傅问她,是不是想要看起来很像精灵似的那种。
  淮真不明白他说的“精灵”是什么感觉,只说:像个男孩似的就对了。
  那华人青年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说,那怎么行?
  理发师傅随没听懂他那句中文,但大概还是能猜到,瞥了他一眼,说,她很适合剪这么短。
  青年不信,非要留下来看。
  理发师傅倒是个熟手,剪得飞快,三五下就剪出个雏形,问那华人青年:是不是很像精灵?
  华人青年不置可否,仍觉得女孩子将头发剪这样短不太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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