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跪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脸上仿佛还带着笑的五哥。
“阿夏,对不起,是我……”秦王半跪在李夏旁边,李夏目不转睛的看着仿佛还在笑着的五哥,抬起手,抓了一把,又抓了一把,秦王急忙伸过手,李夏抓住秦王的手,再往上抓住秦王的衣袖,顺着衣袖抓上去,拉过他的胳膊,将头靠过去,抵在他肩上。
“阿夏……”
“别说话,让我歇一会儿,就一会儿。”李夏声音极低,透着无尽的疲倦和悲凉。
秦王不敢说话了,只努力让身体柔软些,让她靠的舒服些。
郭胜慢慢往下,曲膝半跪,垂着头,心里一片浓烈的,说不出的荒凉感觉。
这份荒凉不是因为李五的死,而是因为姑娘那几句话,那话里的悲凉和寂寞。
陆仪衣服上血迹斑斑,身后,承影提着个捆成一团,头垂的象死人一样的黑衣人,大步进来,走近看到血泊中的李文山,和头抵在秦王肩上,一动不动,以及看着李夏,看的一动不动的秦王,悄悄示意承影往后退一退,站在郭胜身旁,悲伤的看着眼前的悲伤。
金拙言站的略远,怔怔看着脸上已经笼起一层死灰的李文山,下意识的想起他头一回见到李五,他大睁着眼,揪着自己衣服,惊讶之极的问着古六:不都是一样的料子么?哪儿不一样了……
这也是一线生机么,借走了他的生机……
周围的静寂中,外面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越来越响。
李夏有些吃力的抬起头,一直往上抬,没再看托在小厮手里的李文山,找了一圈,看向金拙言,“烦你走一趟,送五哥回去吧。”
“是。”金拙言欠身答应,看着李文山背后那三根长长的黑沉利箭,低低吩咐,“把箭剪了……”
“你替五哥把箭拨了,别留箭头。”李夏拉着秦王,有些吃力的站起来,还是没看李文山,只看着郭胜吩咐。
郭胜低头往前,示意小厮挡住李夏的视线,摸出把柳叶薄刀,动作极快的切开皮肉,起出那三支带着长长倒刺的长箭,收起长箭,退后半步。
“就这样抬回去吗?”金拙言看着浑身血透的李文山,犹豫着问了一句。
“嗯,就这样。”李夏已经转过了身,一步一步往那间暖阁过去。
郭胜轻轻拉了拉金拙言,“都别换衣服,挑几个衣服脏的,别避人。”
金拙言垂着眼嗯了一声,让人抬了只春凳过来,抬上李文山,出了秦王府大门,金拙言脚步顿住,左右看了看,招手叫了个从头到脚干干净净的小厮,“你先去李家,和唐五奶奶说一声,五爷……走了,正送五爷回家,五爷这样子,你略说一说,让她准备准备。”
小厮应了,急忙上马疾奔往李府。
金拙言步行走在最前,四个浑身血渍,甚至脸上都溅着血迹的小厮,抬着李文山,周围跟着十来个同样身带血渍的小厮,往李府过去。
刚出了巷子,迎面正遇到上疾赶过来的柏乔,柏乔远远看到这一群浑身是血的小厮,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急催马冲上前,纵身跳下,直冲上来,“是谁?”
“李五。”金拙言往旁边让开,等柏乔冲到春凳前,看清楚了,才低低答了两个字。
柏乔一口气没松下来,一阵悲伤就猛冲上来,急忙眨着眼,生硬的转过身,抹了把已经夺眶而出的眼泪,往后退了两步,冲着李文山长揖到底,却没能说出话来。
金拙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众小厮,越过柏乔,继续往前走。
江府,那间占地阔大,安静清幽的书房院子里,江延世端坐在上房南窗下,正专心致志的抄着心经。
枫叶脚步急快的进来,站在门口,看向专心写着字的江延世。
“说吧。”
“是,李文山死了,刚刚从秦王府抬出来,别的,看不出动静,不敢太靠近。柏小将军已经到了,正在从秦王府往四下搜查。”
江延世笔下一滞,看着按的过重,已经写坏的那个空字,沉默片刻,“是谁送李文山回去的?”
“金世子。很是凄惨,李文山几乎泡在血泊中,金世子和那些小厮,也是个个浑身血渍。”
那些血渍太刺目了,虽说说不清为什么,可枫叶觉得,这刺目的血渍,也是件要紧的事。
好一会儿,江延世慢慢叹了口气,“秦王没事,至少无碍性命,也许毫发无损。”
江延世站起来,慢慢踱到廊下,看着天边突然翻滚而出的乌云,暴雨雷电要来了。
金拙言带着李文山,出了秦王府,刚走过一条街,翻滚而来的乌云里几声炸雷,暴雨倾泻而下。
几个小厮从旁边店铺里讨了一大块油布,四个人扯起,挡在李文山身体上方,其余人,连金拙言在内,仿佛没意识头上身边大雨如注,在街道两边无数安静无声的注目中,穿过人流让出来的空空的街道,沉默往前。
雨水从每个人身上流过流下,带着殷红的血渍,从抬起落下的脚上混入地面的雨水中,留下一道由深而浅,而无的红色。
唐家瑞不敢置信的瞪着报信的小厮,小厮连连长揖,“五奶奶节哀,五奶奶一定要节哀,五爷一会儿就到了,世子爷说,请五奶奶……请五奶奶……”
平时伶牙利齿的小厮只觉得舌头和牙总在打架,“府上还有老爷夫人,五奶奶……”
“我知道,多谢你。”唐家瑞猛的透过口气,下意识的答道。
小厮长舒了口气,“五奶奶……那就好,小的告退。”
小厮垂手退出。
唐家瑞想站起来,两条腿却仿佛不是自己的,抖着手用力按着椅子扶手,撑到一半,手一抖,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
“五奶奶!”守在门外的大丫头疾冲进来。
“我没事,没事!我好好儿的!”唐家瑞一轱辘爬起来,笔直站着,一连串的吩咐快极了,“去请六爷回来,越快越好,去请大伯娘过来,越快越好,去请六奶奶,让她立刻去正院,陪着阿娘,让她看好阿娘,让人去请太医过府,越快越好,去请徐家舅爷,还有舅母,告诉舅舅,不要惊动太外婆,快去!”
大丫头刚才侍立在门口,已经听到了小厮禀报的事,哽着声音应了,一路飞奔出去传话。
“来人,给我另拿套衣服。”唐家瑞接着吩咐,胳膊僵硬的抬起,拨下了头上那枝艳红的珊瑚掩鬓。
朱氏扶着徐夫人,目瞪口呆看着垂手禀报的婆子。
“你刚才说什么?”徐夫人不敢置信的瞪着婆子。
“五爷……五爷……”婆子抖着嘴唇,一只手不停的往外指着,“世子爷亲自送回来的,正……五奶奶说,让夫人……六奶奶。”婆子求援的看向朱氏。
“阿娘,您先别急,您先缓口气,六爷回来没有?”朱氏只觉得腿都是软的。
“已经去请了。”婆子看着脸色已经开始惨白起来的徐夫人,忙指着外面,“太医已经请来了……”
徐夫人一口气喘过来,“那太医怎么说?有太医就没事,快去瞧瞧!”
“唉……”朱氏唉了半声,急忙冲出去追上往外面奔的飞快的徐夫人,婆子在后面连跑带走,“六奶奶,六奶奶,太医是替夫人请的,六奶奶……”
李三老爷李学明正和从要横山县就跟在身边的师爷陈定德在茶馆里听书,眼看暴雨雷电突兀而至,一声接一声的炸雷这下,书是听不成了,两个人出来,上车回来。
在府门口下了车,陈师爷愕然看着府门口雁翅透排出去的小厮,“东翁,这是?”
李学明也是一脸愕然,“赶紧,进去看看,好象出了什么事了。”
两个人也顾不得滂沱大雨了,跳下车,几步冲进大门。
“出什么事了?”李学明一边掸着幞头的雨水,一边问门房,门房一脸的泪,指着里面,“老爷,您进去……您……”
门房不停的往里面划着胳膊,却不敢禀报出了什么事儿。
李学明脸色微变,沿着游廊直冲进去,一路上的仆从婆子,流着泪只指路,李学明也顾不得问了,径直往前冲的飞快。
陈师爷跟在后面,跑的喘着气脸色发白,看来是出大事了。
李学明一头冲进正堂,一眼看到一身死灰,直直躺在正堂地面一张锦垫上,已经被脱光,正最后净身的李文山,两只眼睛圆瞪,喉咙里咯咯了几声,猛扑往前,一头扑到李文山身上,手脸按在李文山冰冷的身体上,一声“我的儿……”没喊完,就背过气去。
“太医!”金拙言急扑上前,抱起李学明放到旁边椅子上。
唐家瑞也急忙站起来,紧跟过来。
守在旁边的太医急忙上前,看着李学明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飞快的涌上青灰,惊恐的眼睛瞪的溜圆,急叫着药童拿银针。
扶着李学明的金拙言只觉得手下的肉体一点点却飞快的僵硬,和太医一样,惊恐到无措。
唐家瑞呆直的看着脸上飞快的浮上一层死灰的李学明,浑身颤抖。
“东翁,东翁!”陈师爷看着眨眼间脸上就一片死灰,气息全无的李学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手揉了揉眼,用力眨了几下,从李学明看到地上的李文山,再用力眨几下眼,用力揉,只揉的两眼通红,陈师爷慢慢萎顿在地上,出大事了。
“夫人呢?”金拙言只觉得腿都是软的,一把揪过个婆子,厉声问道。
“已经去请了。”婆子抖着声音答道。
“你去,让夫人不要过来,告诉她没事,先别过来!”金拙言咬着牙。
“我去。”唐家瑞伸手拦住婆子,转身就往后去。
“快去催徐家舅爷,快!”金拙言见唐家瑞脚步极快的往后宅进去,回头看了眼大睁着双眼,已经气息全无的李学明,抬手按在头上。
他的心里,和外面一样,雷鸣暴雨。
第620章 彼之大事
秦王跟在李夏后面,一只手抬着,仿佛犹豫着要不要扶,又仿佛只是虚张在那里,以防她摔倒。
秦王手上的血渍已经被小厮大致擦干净了,可衣服上,袖子上的斑斑血迹,刺目异常,他刚刚从益郡王府回来,一身素白。
李夏的脚步顿住,转回身看着秦王,“你去做你的事,咱们被人堵着府门劫杀,强弩硬弓,你要做的事很多。”李夏顿了顿,“五哥不能白死,我没事。”
秦王伸手想去抚李夏苍白的面颊,手抬起,看到指缝间丝丝缕缕的血迹,又顿住,“我有点不放心。”
“我撑得住。”李夏拿起秦王的手,在脸上蹭了蹭,低下头,转身上了暖阁台阶,“郭胜进来。”
郭胜经过秦王,微微欠身,“王爷放心,王妃非比常人。”
秦王仿佛没听到郭胜的话,看着李夏瘦削的背影进了暖阁门,才转过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陆仪,“进宫,我要请见皇上。”
陆仪应了,吩咐一个小厮看着捉到的黑衣人,一会儿交给郭胜,自己带着承影等人,又点了四五十名王府护卫,油衣笠帽,上马出府,直奔皇城。
郭胜进了暖阁,目光从李夏血渍斑斑的裙角,小心的抬起来。
“几支箭?几个人?死了几个?逃了几个?有活口吗?”李夏直直的看着窗外,沉默了不知道多久,轻轻吸了口气,一连串问道。
“二十一支箭,十一个人,有十具尸体,六具斩杀,四具自尽,陆将军捉了一个活口,被蛇咬伤昏迷,没来得及自尽。分三个方位,各据一处。”郭胜答的极其简洁,刚才进来前片刻功夫,他已经问过承影了。
“活口呢?去问问。”李夏眼睛微眯,这样的死士,活口太难得了。
“是。”郭胜出去,片刻就回来了,“陆将军带着承影等人护送王爷去见皇上了,活口留下了,现在审吗?”
“不急,柏乔到了?带了多少人?在从王府往外搜查?”李夏接着问道。
“到了,带了百十来人的样子,人没到府门口就开始以王府为中心散开搜查了,看动静是百十人的样子。”郭胜答的非常仔细,他还没见到柏乔。
李夏心里微宽,这是京城,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柏乔能这么快就带着百十来人赶过来搜查,他已经是他能关切的极限了。
“柏乔这里,王爷既然进宫请见,必定要请下来旨意的,不用管。
你替我去找侯明理,告诉他侯氏所作所为,侯氏一介弱女子,我认识她多年,相信她就算有错,也不过一时糊涂,伤心过度失了理智,我不打算涉及侯家,不过,告诉侯明理,我觉得王富年比他更适合做计相这个位置。”
李夏接着吩咐,郭胜欠身应是。
“现在就去,顺便找一趟王富年,让他今天找个机会过来见我。让人叫丁泽安来。”李夏吩咐了郭胜,不等他退出,就扬声叫湖颖。
郭胜答应一声,急忙紧步退出,自己去找侯明理,挑了利落小厮,赶紧去叫丁泽安。
陆仪和承影等人,紧跟在秦王四周,在如注的暴雨中,沿着御街,疾驰如箭,临近潘楼街,前面一队人马疾驰穿过御街,陆仪伸手抓在秦王马缰绳上,“象是江延世。”
“他是往东华门去。”秦王轻轻推开陆仪的手,“不必理会他。”
陆仪应了,一行人马速不减,两队人马将将错过,各奔前方。
秦王府门口的这场劫杀的消息,并没有因为暴雨,而慢上哪怕一丝,如飞一般,通过各种渠道,递到了各人的耳朵里,比如那几位相公。
金相、魏相和严相,以及大理寺卿,刑部周尚书等人,正围坐在中书省那间宽敞的上房,听陈江说着婆台山一案。
先是金相的老仆,直冲进来,没等禀报完,魏相和严相的长随也冲了进来。
正说案情的陈江不说话了,挨个看着神情凝重的几位相公,周尚书也看着几位相公,下意识的挺直了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