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太原府没有象凭栏院这样的酒肆?我听说太原留芳阁就以清雅著称,比这里应该不差。”古玉衍奇怪问道,李文山冲古玉衍伸出五根指头,来回翻了好几翻,“那个留芳阁一顿饭最少最少,二十两银子起价!二十两!我哪去过那种地方。”
古玉衍被李文山的理直气壮噎的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永宁伯府在京城伯府里算是数得着的富贵,你父亲是永宁伯幼子,怎么竟拮据成这样?”金拙言过来,捻了捻李文山身上已经发白磨毛的长衫。
“这个……”李文山一下下抚着自己的长衫,迟疑了片刻,才抬头看了眼众人低声道:“翁翁没成亲之前,永宁伯府已经很穷了,没多少家底,如今的富贵,都是因为太婆的嫁妆,我阿爹是庶出,当年到太原府时,已经把该从伯府分得的银钱全部带上了。太婆的嫁妆是大伯和二伯的,跟阿爹没关系。”
这些都是李夏告诉他的,之前,老太太总是不停的说:永宁伯夫人毒若蛇蝎,大伯二伯毒若蛇蝎,大伯娘二伯娘毒若蛇蝎,整个永宁伯府除了永宁伯是好人,其它全部是蛇蝎,人人都恨他们一家不死,对这些话,阿爹沉默不言,阿娘沉默不言……
这些话的真假,他现在已经很怀疑了,象阿夏说的那样,永宁伯府如今吃的用的都是太婆的嫁妆,那大伯二伯富贵,他们家穷,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秦王神情微凛,仿佛刚刚认识李文山一般上下打量着他。金拙言一脸意外的看着李文山,这份坦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永宁伯府的那段往事不是秘闻,稍稍一打听就清清楚楚,他说的都是实话,既没替永宁伯府掩饰,也没替自己着粉,倒难得。
陆仪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古玉衍却是一脸惊叹连连击掌,“这是明白话!你是明白人!钱算什么东西!做人不愧于心才最要紧!”
李文山横了他一眼,钱是不算什么东西,可没钱就什么东西也没有!
“不说这些,好没意思,”秦王打着哈哈,“你上回说去县学读书?去了没有?县学的先生怎么样?”
“县学还没去,先生倒是见着了,”一提这个,李文山顿时苦恼起来,“这先生实在是……唉!提不起。阿爹说了,下个月初他去杭州府拜见罗帅司,看能不能求一求罗帅司,让我到府学附学。”
“府学……”秦王折扇轻摇,“不错倒是不错,不过……”秦王一句一顿,“你既然要去杭州府,不如去万松书院,至少比府学强一点。”
“万松书院?”李文山一怔,“文正公读过书的那个书院?”
“嗯嗯嗯!”古玉衍点头如捣蒜,“正是先祖读过书的那个万松书院,如今我们都在那里读书,你也来吧,咱们一起!”
李文山这个土冒儿还知道文正公在万松书院读过书,这让古玉衍对李文山的印象大大好转。
“我竟然没想起来万松书院就在杭州城外!我真笨!怎么忘了杭州有个万松书院!我该去万松书院,去什么府学啊!”李文山最仰慕的就是文正公,顿时两眼放光手舞足蹈。
“万松书院好是好,就怕不容易进。”陆仪在旁边提醒了一句,秦王却紧接道:“不就是考考诗文策论什么的,别人想考进不大容易,五郎必定轻而易举。”
“考试咱不怕!这回考不上,下回再考!大不了多考几回!”李文山是个乐观无比的乐天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陆仪往后退了半步不说话了,金拙言无语的看着李文山,他知道秦王的身份,古六又说了秦王如今就在万松书院读书,他难道真想不到万松书院根本不可能再招任何人吗?现在的万松书院,没有太后发话,文曲星也考不进去!
只有古玉衍‘啪啪啪’鼓掌叫好:“说得好!”
他跟李文山一样,心眼不够使算不上,可就是想不到。
秦王等人还要赶回杭州城,不敢多耽搁,没多大会儿就启程往回返,李文山一直目送他们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往回走。
回到杭州城,陆仪和秦王一起进了明涛山庄二门,陆仪紧前半步,低声问秦王道:“李文山进万松书院的事,明天我去和山长打个招呼?”
“不用。”秦王手里的折扇抵着下巴,微微眯缝着眼睛:“让他自己想办法,我总觉得……”秦王拖长尾音,“他不象看起来那么憨,先看看吧。”
第18章 小有小的好处
“嗯。”陆仪应了,没再跟进,目送秦王进去,转身回自己住处。
秦王径直往里,去给金太后请安。
吃了晚饭,秦王回去,金太后端起茶杯,韩尚宫掀帘进来,曲膝笑道:“陆将军已经候了一会儿了。”
“叫进来吧。”金太后抿着茶吩咐。
陆仪垂手进来,磕头见了礼,金太后放下杯子,声音轻缓随和,“云哥儿又淘气了?”
“那倒没有。”陆仪笑道:“是一件小事,臣觉得还是跟您禀一声更好些。”
“嗯。”金太后微笑点头。
陆仪从江宁府之行说起,“臣随王爷去江宁府游历那天,在漕司衙门见到了江南东路转运使李学璋的庶弟、新任两浙路横山县县令李学明,以及其长子李文山,次子李文岚和幼女李夏……”陆仪简洁清晰的将在江宁府碰到李家兄妹的事细说了一遍。
金太后听的很专注,陆仪抬头看了眼,垂下头接着道:“今天早上,王爷突然说想吃横山县凭栏院的龙井虾仁,到了横山县,王爷记起李文山,让人把他叫到凭栏院说话,又让他去考万松书院。”
“噢?”听陆仪说到秦王让李文山去考万松书院,金太后神情里露出了几丝郑重。
“刚刚回到别庄,王爷吩咐臣不必和山长说起这事,说要借机看一看李文山这个人。”陆仪一番禀报到此为止。
金太后眉头微蹙,“照你这么说,这个李文山倒象是个憨厚本份的?”
可是,云哥儿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憨厚本份的性子了?
“王爷说,也许李文山不象看起来那么憨。”陆仪垂着眉眼。
金太后微蹙的眉头松了松,露出丝笑意,“不让你和山长说入学的事,他是要看看这李文山会不会使出什么手段?真是小孩子脾气。这事你做的很好!我知道了。辛苦了一天,回去好好歇下吧。”
“是!”陆仪躬身告退。
陆仪走了好大一会儿,金太后还目无焦距的看着远处想的出神。
“老黄。”
“老奴在。”百宝格前,那幅银灰纱帘动了动,一个身形干瘦,面容谦卑的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老内侍往前走了两步。
“你都听到了,你说说。”金太后的话有点没头没脑,老黄微笑,“王爷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一转眼云哥儿都十三了,从前我总觉得日子漫长,一天天看着云哥儿,总不见他长大,如今又觉得这日子快的就是一恍眼的功夫。”金太后的感慨里透着浓浓的伤痛。
“王爷长大了,万事就都好了。”老黄这一句低低的劝说中透着说不出的滋味。
“说是长大了,哪里真长大了,才十三呢,这件事你盯一盯,把李学明一家查清楚,还有永宁伯府,都细细查一查。”金太后敛了伤痛吩咐道。
…………
万松书院是天下数得着的好书院,要考进必定不容易,李文山集中精力准备,就没办法再天天到前面盯着梧桐和那两位师爷。李文山和李夏商量了半天,事情分主次,考进万松书院读书这事更重要也更紧迫,梧桐和两位师爷的事暂时不急,可以先放一放。
李文山专心读书备考,李夏坐在廊下发呆。
她和五哥手里没有一个能用的人!五哥连个小厮都没有,她倒是有个丫头小九儿,可小九儿……李夏扭头看了眼拿着针线呵欠连天的小九儿,这个小九儿,说是她的丫头,却是听老太太使唤……
“九娘子,太阳都这么高了,您早饭吃的早,该饿了吧?我让唐嬷嬷煮碗蛋酒给您吃?”见李夏看她,小九儿忙放下针线,垂涎欲滴的建议道。
“我不饿!”李夏嘴角往下扯了扯,一口拒绝。
小九儿被这个钉子碰的愣住了,从太原府到横山县这一路,她一直在老太太船上侍候,这一路过来,九娘子好象变了个人,从前她和九娘子商量着吃商量着玩,多好!现在的九娘子,吃也不吃,玩也不玩,整天不是写字看书就是坐着发呆,真没意思。
“九娘子,你这是怎么啦?吃也不吃,玩也不玩,九娘子一点也不象九娘子了!”小九儿一向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
这句话听在李夏耳朵里,象一道亮光划破云层。她竟然忘了自己只有五岁!正是任事不懂只知道嘴馋、可以到处乱跑乱走乱听乱问乱翻乱动的时候!前面衙门自己是去得了的,不但能去,还能随便去!自己去可比五哥去有用多了!
“咱们去前面找阿爹,看看阿爹怎么做县令!快走!”李夏跳起来,拉着小九儿就往前面跑。
两位师爷,卜师爷理刑名,陆师爷理钱粮,自从进了横山县,两位师爷天天都是天不亮就起来,直忙到半夜灯还亮着,每天早上,李县令一进县衙,两位师爷就捧着册子,一件件一桩桩,仔仔细细跟他禀报解说。
这份勤勉认真、仔细周到,以及绝对的专业,让李县令感动之余,只觉得自己的天时地利也就算了,这人和真是太难得了,看来他真是要时来运转了。
李夏带着小九儿溜进前衙时,正赶上卜师爷拿着厚厚的刑案文书,紧盯着吴县尉一句紧一句问的吴县尉一头冷汗。
李夏看向阿爹,从他那一脸严肃中看到的都是满意。李夏心头微微一动,是了,这两个师爷得先站稳脚跟,要站稳脚跟,就要先得到阿爹的信任,更要先摸清这横山县,以及县衙的底细,也就是说,他们先得把活干好!
想通这些,李夏顿时轻松下来,先前自己太着急犯了糊涂,大伯要查清两个师爷底细需要时间,这两个师爷要做好干坏事前的准备,更需要时间!
她和五哥不用太着急,大可以从容些。
大伯的行动力比李夏预想的快得多,没几天,赵大就到了横山县衙,送了几篓子枇杷、无花果等时令鲜果,出来悄悄寻了李文山,低低说了两位师爷的底细。
第19章 人家是池鱼
卜怀义和陆有德不光是同乡,卜怀义的妻子,是陆有德嫡亲的姐姐。
卜怀义出身师爷世家,是积年老师爷,做过钱粮,也做过刑名。陆有德却是初入行,陆有德自小聪慧,十七八岁就中了秀才,之后却是屡考屡败,三年前再赴秋闱时,拿钱买题走门路没走通,反倒落了个革了秀才、永不许再考的下场,陆有德无奈,只好投奔姐夫,半路改行做了师爷。
跟李县令这个东家前,卜怀义带着陆有德在河东路定平府闪知府门下做事,因买陈粮调换定平府粮库新粮,赚新旧粮差价这事败露,被闪知府打了几十板子,剥的只剩一身衣服赶了出来。
闪知府之前,这个卜怀义还跟过几任东家,大伯还在托人打听。
“我这就去告诉阿爹!”李文山和李夏说完这些,气的捶着桌子叫。
“我觉得吧,你说了也没用。”李夏趴在桌沿上,下巴抵着手背,想着这两天看到的两位师爷的表现,若不是重活一遍,知道后来的事,她也会觉得这两个师爷好到无可挑剔。
“怎么会没用?这两个人劣迹斑斑!阿爹最讨厌行为不端的人!我去找阿爹!对了,还有件事,回来我再跟你说!”李文山站起来就往外走,李夏忙甩着小胖胳膊跟在后面看热闹。
“阿爹,我有非常非常要紧的话要跟您说!”进了书房,李文山一脸一身的严肃郑重。
李县令笑起来,“什么要紧的事?脸都绷成这样了?”
李县令原本就是个极疼孩子的慈父,如今升了县令又顺风顺水,对几个孩子更是脾气好耐心足。
“阿爹,卜师爷和陆师爷不能再用了!”李文山看着阿爹。
李县令一愣,“嗯?不能再用?出什么事了?你好好说说。”
“卜师爷的妻子是陆师爷嫡亲的姐姐,这事阿爹知道吗?”
“这个倒没听卜师爷说起过。”李县令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
“阿爹!这是欺瞒!”李文山见阿爹根本不在意,忍不住声音都高上去。
“这算不上欺瞒。”李县令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一边说一边笑,“僻如咱们和你大伯这关系,若罗帅司不知道,他不问我也不会说,说了反倒不好。”
“这怎么能一样?卜师爷和陆师爷都是你的师爷,他俩有亲戚,若是联起手……”
“好啦好啦,”李县令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卜师爷和陆师爷都是什么样的人,阿爹心里有数,你放心!怎么?连阿爹都信不过了?好了,回去好好读书,万松书院可不好考。”
“阿爹,那卜师爷在河东路定平府闪知府门下时,买旧粮换走新粮,从中渔利的事,你也知道了?”李文山以为这一记指定能震住阿爹了,李县令确实愣了下,“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听谁说的?”
“阿爹先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那卜怀义不敢再做钱粮师爷,就把小舅子陆有德推出来做幌子,自己又做刑名又做钱粮,这明摆着是要借阿爹的手大大捞一笔,阿爹,这两个人不能再用!”李文山一口气说完,自觉论据翔实,论证有力,这下肯定能说服阿爹了。
李老爷站起来,用力按了按李文山的肩膀,“长大了,都快比我高了,也知道关心阿爹,替阿爹分忧了。”
“阿爹!”李文山以为说动了阿爹,满脸兴奋,李老爷却笑道:“定平府那事,卜师爷来时就跟我说过,这事不象你听到的那么简单,卜师爷是无辜池鱼,代人受过罢了,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不用担心阿爹,阿爹好歹做过十来年教谕,虽说没做过地方官,可这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你只管安心读书,阿爹哪是那么好欺好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