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土匪毫无人性下手狠辣,全客栈的人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自称是他阿姐的人来,说当年侥幸逃脱升天,叫他如何能信?
而见了那女子之后,苏仁遣退了众人,亲自问了她一些幼年往事,那女子虽然为他的气势所震慑,说话也磕磕巴巴词不达意,然而所有的回答都与苏仁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那女子见苏仁并没有不与她相认的意思,便也稍微放松下来,说起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原来当年她被强盗追上之后,那些人见她生的还算美貌,便没直接一刀杀了,而是带回了匪寨以供淫乐。后来玩儿腻了,便让一个喽啰把人杀了处理掉尸首,那喽啰见她面目姣好,正巧手头几近,一时贪财,便将人偷偷藏下转手卖了。
残花败柳,又是来路不正,自然没什么好去处。苏锦娘被卖入青楼苦熬五载,因着总比在匪寨里的日子强些,便硬挺着熬了下来,竟也攒够了赎身的银子,从良之后怕被人瞧不起,不敢再继续待在城里头,辗转去了乡下,嫁了个带着两个孩子的鳏夫。
再之后的事情,她之前便同审问她的厂卫们讲过一次,苏仁也早已知晓。
毫无疑问,这女子并非旁人所冒充,然而苏仁心内却无半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虽凉薄,但却从不吝于表达感情,甚至因为慕容云笑挺身护着她幼弟的模样依稀让他回想起年幼之事,便能放她一马,甚至帮她教训过不怀好意想要求太后赐婚的纨绔子弟。
可如今见到这个“姐姐”,他只觉有种异样之感,却全无亲切之意。
然而人都找上了门,还闹得整个衙门都知道了,也总不能将她关在牢里,便索性带回了府中。
那女子见他不假辞色,心里已经惴惴不安。陈青鸾方才也看出了苏仁的用意,全程都是一副:这府里老爷说一不二,任谁都不敢违抗他命令半分的样子。更是吓住了她,她便是真什么企图,近日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苏仁心烦的时候,最需要的是陪伴,而非劝慰。大道理与究竟该如何做,他比谁都明白。
陈青鸾对此心知肚明,便也不再提那苏锦娘,挨着他坐下道:“说起来今日我在苗皇贵妃那里,还见到了新入宫的章昭仪,她还说她在南疆见过咱们呢。”
苏仁眉头一挑:“哦?那倒是有趣了,她一个土司的女儿,在皇宫里还不低调行事,是嫌自己命太长了罢。”
按理来讲,就算是见过,也应推说不识得,这样对彼此都好。
陈青鸾笑道:“没错了,历来后宫干政可是大忌,你虽不算外臣,可她没关系也要找关系往上套,也是奇怪得很。”
苏仁听她这样说,眼光顿时一凛,方才还以为那女子是在祢城与他们有擦肩而过的缘分,亦或是自己不在城中时同陈青鸾见过也未可知。
然而若是明明没有见过,却要硬套关系,那便耐人寻味的很了。
待陈青鸾将前因后果都详细说了,苏仁神色稍霁,只笑道:“皇宫里可不是个让人快活的地方,心境不同,眼神也就和从前不一样了。她许是病急乱投医,急于给自己找个靠山罢。”
陈青鸾看着他眨了眨眼,这人说谎向来不脸红,她也分辨不出这话究竟是出于安抚之意,好叫自己别总胡思乱想,还是他当真是这么认为。
且说这边一个两个凭空出现的人,查来查去也没个头绪,东厂近来行事作风被人弹劾的诸般事端也要一一往下压,苏仁虽遵守着约定每日都回府来住,然而白日里却是几乎连饭都没心思吃,更是将所有能推的应酬尽都推了,几日下来,似乎比从前更加清瘦了。
而同忙的脚不沾地的苏仁相比,另外两个得胜归来的将领便显得悠闲了许多。平王自回了他的王府住着,再没有那没有眼力价的人提起他应回自己封地这档子事。
而那清平侯,则更是高调,大张旗鼓地广撒请柬,邀人来参加他儿子的百日宴。
他生死未卜时,侯府内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这番全须全尾的回来了,那些亲戚族人都生怕之前做的那些龌龊事被抖出来,统统夹起尾巴做人,连侯爷将那出身卑贱的潇潇抬做了如夫人都缄口不言。
要说到这潇潇,在京都高门大户的女子中,可谓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了,素来名声不差的清平侯,如着了魔一般为她得罪了位高权重的岳丈大人,从边关回来没去看他的嫡妻哪怕一眼,可说是恩断义绝,半分情面也没留。
而那潇潇当时身怀六甲,自侯府中突然凭空消失,不仅在外将孩子平安产下,更是千里寻夫追到了南疆战场上去。一时间坊间流传出了不少故事,以他二人为原型的话本也被争相传阅。
然而这些贵族女子,话本看的如痴如醉,真要叫她们直接同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结交,却是谁都不愿意了。纵有碍着侯府面子不得不去的,也一定要表现的十分为难,断不肯提前赴约,生怕旁人以为自己同那等女人有私交。
唯独陈青鸾,接了请柬之后,高高兴兴盛装打扮,甚至还备了一份大礼。
她抵达侯府的时辰还早,宴会尚未开始,潇潇还正忙着安排酒席,虽有心陪她,却不得空,陈青鸾只叫她且去忙正事,自己只在园子里逛逛便好。
清平侯府也算是百年根基,虽然历来尚武,后花园却是大楚勋贵人家最爱的格局,崇尚的乃是曲径通幽,一步一景。
陈青鸾素来不爱这种看不通透的所在,便在溪水便找了个亭子坐着。如今天气已经回暖,柳枝也抽了芽,远远望去绿意似有若无。
美则美矣,过于单薄,便遮不住那些不怀好意的尖酸刻薄。
有两个女子结伴走在溪边小径之上,其中一人说,一人听。说的那个眉飞色舞义愤填膺,听的那个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许是聊得太过投入,竟没发觉道旁的亭子里还坐着个陈青鸾。
待那二人走近,边听那如同指点江山搬激昂的女子语气颇为不屑地道:“什么一见钟情风尘救美,也就你们这些还未成过亲的小姑娘才信。那清平侯夫人嫁进来三年多肚子都没有动静也就罢了,她带来的那些通房丫头,怎么也没个消息?多年无所出,侯爷也半点怨言都没有,哪有这般沉得住气的男子。照我看,定是那侯爷有隐疾,是他自己留不了后。”
她旁边那还做姑娘打扮的女子则瞪大了眼睛,低声道:“那……今儿百日宴这位小公子?”
“那还用说,借种来的呗,这种事儿稍微有点廉耻的女子肯定都是死都不愿意的,所以呀侯爷才找了个妓子。”
她扬着眉,仿若自己睿智无双,能一眼看破别人家隐藏起来的不堪,正欲再开口,确定身后有女子轻笑一声,回首见到陈青鸾,神色立即僵了一僵,露出个尴尬的笑容来。
所谓留后不留后的,给个太监的女人听了去,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对方还是个不能得罪的,这下可真是不知该怎么收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好难受,勉强水完了这章,感觉都前言不搭后语了,但愿明天能有点精神QAQ
第58章 嫁鸡随鸡
出声叫住那二女后,陈青鸾站起身来, 她身后的露珠熟练地给她整理衣衫下摆。
她望着面前神情尴尬的二人, 笑容十分和煦地道:“这位不是承恩伯夫人么, 咱二人也是好久未见了, 你身边这是哪家的小姐, 快给我引荐引荐。”
那伯爵夫人姚氏乃是国子监祭酒家的长女, 生的珠圆玉润,是个富贵美人相。她与陈青鸾不过在去年宫内宴会上遥遥见过一面,未料她竟然认得自己,这才想起来如今对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巴结上了权宦而飞上枝头的暴发户, 而是得了封号的一品诰命夫人,当即拉着身边的小姑娘同她行了礼,又介绍说那是她家庶出的小妹, 名唤姚夕月。
陈青鸾忙道无需多礼, 又笑着道:“刚才听你们聊得热闹, 可是有什么新鲜的趣事,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那二女对视一眼, 姚氏曾听闻那潇潇跟了清平侯之前,差点儿被苏仁逼死,想来陈青鸾同她关系定然好不到哪里去,便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只是措辞改的略微含蓄了些。
陈青鸾听罢,也露出诧异的神色来,对姚氏道:“清平侯这样的门第, 对血脉可是极为看重的,若当真无后,自旁支里过继来也使得,又怎会想出这等不上台面的法子来。”
姚氏见陈青鸾表现的十分随和,也就渐渐将方才的担忧抛诸脑后,十分自以为是地道:“过继的孩子多半都已经记事了,回头长大了心里还是要向着亲生父母的,到时候这偌大的基业,都便宜了别人,如何能甘心啊。”
陈青鸾状若信服地点了点头,又道:“原来如此,看来只要是打一出生便带在身边养着,那就同亲生的血脉没什么分别了。”
姚氏见她似乎要把话题往自己身上扯,连忙点头称是,哪知陈青鸾话头一转,突然道:“我这人历来性子直,今日咱几个既然如此投缘,不如就结拜做个姐妹如何?你伯爵府的门第我不敢攀,可是夕月妹子可别嫌我,等成亲之后有了孩子,可一定要叫他认我做个干娘呀。”
那二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愣,姚夕月年轻不经事,全然不知该如何反应,不断向姚氏投去求助的眼神。
陈青鸾一直以来没有涉足京中贵女们的交际圈,并不代表她对各种八卦不感兴趣——自暗卫处听来的八卦,可是有理有据货真价实的,比起每隔了一个人便要添油加醋的小道消息可令人爽快多了。
姚氏的亲生母亲早逝,她父亲续弦娶进来的继室连生了三子二女,她这个前任夫人留下的孩子虽占了个嫡长的名号,实际上日子并不会太好过,倒是平日里与早先她母亲陪嫁来的姨娘关系更亲厚些,后来好不容易嫁进了伯爵府,有提携露脸之处,也是更愿意带着那姨娘所出的庶妹。
今日这一趟,虽然她们心内多带着鄙夷,不过是不好拂了清平侯府的面子才会来,可好歹也是个能在各家夫人面前露脸的机会,看来姚氏是认真要给这姚夕月张罗个好亲事了。
可如果预定了要把孩子给太监当干儿子,若是那等不知廉耻只想着攀附权贵的废物也就罢了,稍微有些气节的人家,谁会同意?纵使是依附在东厂羽翼之下的阉党官员,虽然暗地里恨不得亲自上阵管苏仁叫干爹,但是明面上,面子还是要的。
这事儿如果传开了去,那姚夕月的亲事,怕是好不了了。
可若是同夫家瞒下来,若陈青鸾方才所说的不过是句戏言,回头便忘了不再提起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万一将来哪一日她旧事重提,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见她二人脸色难看,陈青鸾笑眯眯地道:“这事儿呀就这么说定了,我看宴会快要开场了,我先走一步,你们若还要再逛逛也别误了时辰。”说罢,转身翩然离去。
她心情看上去极好,露珠在她身后低头跟着,直到身边再没有外人了,才偷偷凑上来道:“夫人,你方才那神情,跟老爷越来越像了。”
陈青鸾瞥了她一眼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难道还当你家小姐原本是什么好人不成?”
露珠撇撇嘴道:“反正自从我跟了小姐,是只见过你救人,可没见过你害了谁去,方才你吓唬那两位,不也是替潇潇姑娘出气么。”
听了这话,陈青鸾轻叹一声。出气?当事人怕是都不知道还有这一出戏呢。
这件事最终还是传到了潇潇的耳朵里,她再听了无数种不堪入耳的传言之后,终于理解了当日陈青鸾怒其不争的缘由。
她经历过的太多,能活着,也能看到自己所珍视的人也活着,便可不在乎任何流言蜚语。可是幼子无辜,承受这些猜忌与轻视,实在叫她心疼。
这事儿级发生在清平侯府里,所以潇潇能知道,一点也不奇怪,而让陈青鸾纳闷的是,苏仁竟也知道了。
他倒是打心底里相信,陈青鸾是当真不在乎所谓子嗣不子嗣的,所以也没因此闹什么别扭。只是冷淡地叫她不必费心思管别人家的闲事——反正不论潇潇日子过的有多憋屈,都是她自找的。
陈青鸾的重点却不在这里,她满目狐疑地看向苏仁道:“还说没再派人监视我?那你便给我解释一下,当时可就几个女人在场,怎么连我说了什么话,都知道的这般清楚?”
苏仁笑的十分人畜无害,凑过来在她耳边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送给你用的那个影卫,我可是半年没见过他的面了。”
他这语气,仿若是送了个小猫小狗一般。陈青鸾忍不住扬起了嘴角,随后瞪了苏仁一眼,转过头去抿嘴笑了。好在她二人独处时,那些影卫们都是候在院子外头的,也不至于被做了哄人开心的玩意儿而感到委屈。
苏仁见她并没当真动怒,便接着道:“我没派人监视你,可是那些同你有接触的人,都至少会叫人去盯上三日,若他们没什么动作也就罢了,若是有一个字提到你,那自然会有人禀报给我。”
陈青鸾绷不住笑了,只不过却是气笑的。
自己看上的这个人,从来都将他的占有欲大大方方的摆在明面上,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道枷锁,是陈青鸾高高兴兴自愿套上的,可就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苏仁一边说着,手指也开始不安分起来。可惜陈青鸾虽然不在面上直接同他争执,却也有的是方法叫他心里也不痛快。
她一把握住那正往自己衣领内伸的那只手,挑眉道:“既然同我说过话的人你都派人查了,那之前那个章昭仪呢,她后来怎么样了?”
那日苏仁也是一身的麻烦事,连她同那章昭仪见过面的事儿都是晚间听她说了才知晓,若到了那功夫才叫人去盯梢,便是有些晚了。
然而苏仁却是道:“宫里的人哪能同外头的一样,外边那些,随时叫个暗卫过去看着就行。而宫里的……”
他故意顿了顿,随后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道:“自然是从进宫得那一刻开始,身边就安插了眼线,所有可疑之处都要记录在册。”
而这位章昭仪,与其说是谨小慎微没有露出马脚,还不如说是因为无处不可疑,无处不怪异,反而抓不到个头绪出来。
自大楚开国以来,南疆诸多小国被逐渐吞并,形成了许多一些多民族混居的区域。章昭仪出身的部族十分兴盛,有自己的语言,却也不排斥汉人,不论男女老幼都会说官话。
而其首领家族的姓氏所对应得便是汉姓里的“章”字。
可就是这样一个堂堂土司的女儿,不仅上京来时身边就只带了一个伺候的丫头,那丫头还在进宫后第二日便吃坏了东西,还是不愿意麻烦太医,竟是就这么一命呜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