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朱氏盯紧了他,突然有些泄气,她扶着桌沿,自嘲地扯着嘴笑了笑。
显国公皱了皱眉,不明白她干什么做出这样奇怪的表情来,摇了摇头起身拉着身边的人大步往外走,“我还有事,就这样。”
房门被人拉开,携着桂香的凉风从外头吹进来,裴朱氏头埋在臂弯里,手里的珠串掉落在地上,晶莹剔透的珠子像是落在地毯绣花上的晨露,她惶惶怔怔,视线里的锦图渐渐变的模糊。
“夫人?夫人?”桐叶将地上的珠串捡了起来,用着手帕擦了擦,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轻唤了两声。
趴在桌子上的人半天都没有动静,久到桐叶以为人睡着了,她才缓缓直起了腰身。
桐叶将手里的东西又递近了些,裴朱氏没有接,瞳孔涣散,虚看着前方,发髻上斜插的发簪上缀着的葡萄状缠丝玛瑙坠子轻摇不止,桐叶转身就要将珠串收起来,隐约听见她轻声呢喃了一句,“佛说,自作孽不可活。”
桐叶侧身回看了一眼,疑惑不解地走去了旁边的案几。
裴朱氏满心凄凄,撑着身子转去小佛堂。
宁茴连忙端正了身子捧着佛经,叫了声母亲。
裴朱氏恍若未见,跪在她旁边的蒲团上,双手合十盯着供奉的菩萨。
宁茴的听力不错,再加上还有个青青草原,她把刚才裴朱氏和显国公的谈话听了个十足十。
显国公这人说他不尊重嫡妻,府中大小事他都全权交到了裴朱氏手里从不过问,甚至有什么事也会亲自过来给裴朱氏说一声,你说他尊重嫡妻,姑娘一个接一个往府里带,外头还藏了不少红颜知己,一个月都不一定会给个面子在裴朱氏的正院儿里歇上一回,几个姨娘变着花样在背地里笑人。
更甚者后来裴朱氏死了,还没过头七就把外头女人生的孩子抱了回来披麻戴孝,要两个孩子跪在灵堂冲着棺材里的人喊母亲,女主是怒不可遏,要不是裴都拦着,真是恨不得要他当场去世一道随裴朱氏下去才好。
这事儿一度传为笑谈,各家私下里都笑话说显国公夫妻恩爱,鹣鲽情深,这是一心想要把人给气活过来再续前缘。
想到这儿宁茴落在佛经上的指尖微顿,若非今天这一出她都差点儿忘了,裴朱氏在小说开头没多久就病逝了,没了裴朱氏的庇护,裴昕才慢慢自立成熟,在两个恶嫂子和几个庶妹的夹击下顽强拼搏。
算算时间裴朱氏之死应该就是裴都和柳芳泗婚后不久,具体哪个点儿倒是记不大清了。
“青青草原,你记得吗?”
青青草原睡在自己的小窝里,摇了摇黑白色的大脑袋,“不记得了。”这些东西它一向是看过就忘的,能记得大体情节已经实属不易了,至于那些小细节它一向是不放在心上的。
“不过,她现在看起来身体还不错。”
宁茴侧头看了她一眼,身边的人长睫轻颤,却是沁出了泪来,顺着容色寡淡的面颊凝在下颌,颤落在大袖衫的荷叶绣纹上,洇湿了点点,颜色稍深了些,细细瞧去在素淡的衣袖上便有了些隐晦的相差。
“你回自己院子去。”裴朱氏突地开口,声音低弱嘶哑。
她说了一句又一心一眼盯着佛像去了,宁茴和这个名义上的婆婆不熟,听她这样说自然是应好,若非裴老夫人特地叫榕春送她过来,她也不想干待在这儿的。
宁茴收好佛经放回到香案上,她走至小佛堂门口,罗裙下方抬一脚就听见里头又传来声音。
“明日也不必再来,心中有佛,在哪儿都成。”
宁茴道了声好,拎着裙摆就出去了。
里间没了人,裴朱氏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苦笑不止。
宁茴刚踏出正院儿的门就碰见了马上就要当新郎官的裴都,他穿着一身烟青色的交襟长袍,身子挺拔如松如竹,面如冠玉举止和雅,引得院子里的小丫头们频频注目,就连候在外头的正院儿大丫鬟之一的桐枝面上也微泛了红,笑意盈盈地问好。
裴都为避免尴尬和流言,在府里一向是避着宁茴走,今日正面迎上倒是这一两个月以来的头一遭。
“大嫂。”裴都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温柔,一入耳中便能轻而易举地撩动心弦拨弄人心。
青丹青苗一听见他的声音瞬间紧绷着身子,不约而同地严阵以待,待到宁茴点了点头走远了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宁茴前脚走,裴昕后脚就出来了,她从石阶上跳落下来,亲昵地挽着裴都的胳膊,“哥,你今天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裴都点了点她的额头,眸子含着笑,从小厮手里接了画轴来,“这不是给你送好东西来了。”
还没进屋裴昕便欢欢喜喜地将画打开了瞧,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女画师班荟的寒寺夜行图,老庙枯枝,夜凉如水,木门声响,鸟雀惊飞,处处都透叫人心惊的细腻。
裴昕叫橘杏将画挂在了屋里,她看着端着茶水举止优雅半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兄长,凑到边儿上问道:“哥哥在想什么?”
裴都心中叹气,面上却是不显,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这般态度落在裴昕眼里只觉敷衍,不大高兴道:“还没成亲呢就和妹妹生分了,这等有了媳妇儿,怕是得把我丢到不知道哪个旮旯里去了。”
“胡说什么呢?”裴都有些头疼地瞪了她一眼,“多大的人了?”
裴昕撅了撅嘴,“再长大些也还是你妹妹。”
裴都心知随着婚期临近裴昕心里越发不痛快,他这个妹妹被母亲护的太好,性子骄纵过了头,有些小聪明尽干胡事,虽然不至于做出什么伤天害理迫人命的事儿来,但有时候难免脑子发热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举动。
他和柳芳泗注定要一起过完后半辈子,也不想因为以前的作为阻碍情分,更不想未来夹在妻子妹妹中间左右为难,他抿了抿嘴,和裴昕说了好些安抚的话。
裴昕最喜欢这个哥哥,他说什么她便听着,末了两人一起去见裴朱氏,绕过去正堂却被桐枝拦在了门口,桐枝笑道:“夫人正和管事家的娘子说话呢,二公子和小姐还是过些时候再来。”
裴昕没想到裴朱氏有一天会叫人将他们堵在外面,皱眉道:“是有什么事儿?”
“奴婢也不知晓。”桐枝笑着回道。
裴昕和裴都两人对看一眼又原路返回,桐枝站在门口听到里头裴朱氏哑着嗓子的惊呼声面不改色。
裴朱氏扶着桌沿的身子有些不稳,接二连三的事情叫她如今心潮翻涌的厉害,“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管事家的娘子被她的惊声吓了一跳,疑惑地偷瞥了她一眼,低声回道:“世子派人往秦州去了,夫人一直叫我留意着,这前头马刚走就过来禀报了。”
裴朱氏闻言跌坐在地,满脸木然,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秦州秦州,他终究还是查到了。”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日日佛堂香案,这一天最终还是要来了。
24.第二更
裴都成亲的这天是个入秋一来太阳最好的一日,宁茴叫人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暖融融的舒服得紧。
按理说她身为裴家长媳这个时候也应该在外头宴照宾客的, 但是前例尚在, 裴老夫人真是怕极了她弄出什么岔子来,专门找了由头叫她待在自己的地儿不准出来,虽说国公府的面子里子这些年早就丢的一干二净了,但她老人家还是想着把最后一点儿脸皮子保住。
宁茴也乐得自在,坐在椅子上一边吃着橘子一边跟青青草原查看空间草原植物的生长状况。
“现在总绿化值高达101520,宿主, 我们要继续加油。”青青草原握紧了爪子给宁茴打气, 整只熊神采奕奕, 精气神儿十足。
宁茴塞了一瓣橘子在嘴里, 吃了个干净, “好的青青草草,没问题的青青草原。”
青青草原就喜欢自家宿主的顽强不屈和永不气馁, 目光里是满满的慈爱,看的宁茴嘴角直抽抽,哦, 青青草原的视线总让她莫名觉得自己是一只肥溜溜胖嘟嘟的熊猫崽。
“少夫人, 东西拿来了。”青苗从库房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带锁的小盒子,笑着走近将其放在宁茴面前的小桌子上, “只是这钥匙一直都是青丹收着的, 还得等她来了才成。”
宁茴又剥了个橘子, 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不碍事,等会儿就是了。”
“是我听错了,青苗你叫我?”青丹手里提着食盒跨过院门,径直走了过来。
青苗将桌上的叶子拂落下去,道:“等你回来开锁呢,拿个吃食而已,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青丹:“今日厨房忙着呢,还是我去的早,否则未时都不一定能有空管着咱们院儿。”
宁茴想着先看盒子里的东西,把手里的橘子皮放下,扯过帕子擦了擦手,“午饭先放着,先把这锁开了。”
青丹拎着食盒进了屋,不过须臾就取了钥匙出来打开了盒子,盒子里装着的全是地契房契,有的是原主爹娘留下的,还有的一些是伯父伯母路陵候夫妇送的。
原主的身家丰厚,这一叠纸看的惊人,宁茴在里头挑挑选选,总算是抽出了一张来摊放下,对着青丹青苗问道:“这地方你们可知道?”
青丹探头一看,见上头写着梓县二字,她略思索一阵,颔首回道:“晓得的,少夫人未出阁时夫人身边的嬷嬷带着奴婢去就近的地儿都巡过一遍,梓县地属京都,离的不大远,这个庄子建在洛安村,奴婢记得旁边还有个种的全是果树的山头,契书也在里头。”
宁茴又翻了一遍果真又找出一张写了梓县的单子,她将其余的收起来,把她和青青草原商量好的法子大约理了一下,拉着青丹的袖子笑眯眯说道:“我想把那庄子和山都开出来种些稀罕的花草林木,你们瞧着可好?”
青丹青苗惊异于她的想法,“少夫人怎么突然生出这样的心思?”
宁茴歪着头,“就想着种出来好看呢,叫人专门去各地搜罗回来,再请些会侍弄花草的好生照料,我得了空也可以去打发时间,你们觉着可行还是不可行?”
她现在这个身份要到处跑实在是有些不大现实,叫人把那些稀罕的花草送过来,她抽空过去丢进空间里也不会太惹人注意和怀疑,两全其美呀。
宁茴美滋滋地又剥了一个橘子,“青青草原,我真是太聪明,我怎么能这么聪明呢?”
青青草原呵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这个法子是你想的吗?难道不是我的智慧结晶吗?”
橘子水分充足,酸甜的汁液浸满口腔,宁茴幸福的冒泡,心里的小人儿得意地甩了甩小帕子,“哎呀,不要在意这些小细节嘛。”
“少夫人若真是有这个想法奴婢立马叫人先去探探情况,左右咱们也不差钱财,高兴才是最重要的。”青丹很快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宁茴闻言很是高兴,如此一来对她来说可谓是事半功倍。
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宁茴一整天都心情不错,裴郅带着楚笏和齐商过来的时候,她正在外头握着葫芦瓢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
穿着一身绣落花扇的樱粉色大袖衫,立在花前眉眼盈盈如初发芙蓉。
楚笏抱着剑站在裴郅后头,略显英气的眉毛微微上扬,她觉得少夫人这个人很奇怪,说不出来的奇怪。
所有人都说她喜欢二公子喜欢的不可自拔,可她观察了这么久,这位主儿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捯饬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就差没当成亲儿子亲闺女一样照看了。
这日子过活的真是比福安院里的老夫人还要来的单调乏味。
再说今天二公子成亲,人人都防着她怕她想起一出弄一出,然而她一个人在院子里乐得就差没哼个小曲儿了。
楚笏摇了摇头,不懂,不懂。
“给世子请安。”院子里的请安声相继响起,宁茴偏头一瞧就看见裴郅站在院门口不远的摆置着盆荷的石几旁,琉璃盆子里养着的两条红尾鲤鱼刚刚冒出头,因为这突然的声响又钻回了水底去,躲在了浮叶下头。
裴郅走哪儿都喜欢在外套着披风,今日也不例外,只是将寻常最喜欢的玄黑色换成了月白色,难得有种清雅的感觉。
宁茴移了移视线,“青青草原,你说他是来干什么的。”
青青草原举着锄头挖了一坨土,坐在地上捏泥娃娃玩,“反正肯定不是专门来看你的。”
宁茴:“……”要你说哦!
大概是衣服换了个颜色的缘故,裴郅身上的阴厉消散了不少,宁茴也难得没把他自动套入吸血鬼魔鬼各种鬼。
裴郅看着她抬了抬下巴,“过来。”
宁茴把手里还剩了水的葫芦瓢递给春桃,一边擦手一边走过去,直接问道:“你是有什么事儿吗?”
裴郅瞥了她一眼举步往里走,径直落座在平日里宁茴最喜欢窝着吃东西的坐榻上,这是他第二回 往西锦院儿来,成亲当晚来过一次,当天宁茴起了一身疹子专门恶心他,他也乐得干脆撩了个盖头就走了。
时隔几月,今日才算是正式踏足这里。
屋子里摆置干净简洁,漆红高几上瓜果点心俱全,素白瓷盘边儿上还剩了半个未吃完的橘子,正门对着下浮雕芙蓉锦帛彩绘四季如春的五扇屏风,离屏风不远的地方立了圆桌和四个梅花凳,桌上摆了青花淡描双勾竹纹美人瓶,瓶里插了些新鲜的时卉,清新又漂亮。
女儿家住的地方原是这样的。
裴郅挑了挑眉,长臂一伸将几上那半个橘子捞在了手里,修长手指剥开了外皮,捻了一瓣塞进嘴里。
酸味儿好似在嘴里炸开叫他眉头都皱了起来,嫌弃地又把剩下的橘子丢了回去,酸成这样有什么好吃的?
宁茴坐在另一边,紧抿着唇,一脸的奇怪,“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裴郅往右瞧了一眼,齐商和楚笏拱了拱便退了出去,青丹青苗也屈膝告退,屋里的人瞬间散了个干净,宁茴脸都快皱成了一团。
“闲来无事,想来找夫人聊聊天去去乏,怎么,不成吗?”裴郅斜靠着身子,掀着茶盖儿轻拨了两下。
宁茴手里捏着圆滚滚的橘子玩儿,惊讶的咦了声,“你要聊什么呢?”
裴郅半垂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比如可以聊一聊那日晚间船尾上那一条把夫人吓得六神无主的水蛇。”
宁茴听他提起这事儿,眼睫快速地轻颤了几下,她埋着头手指飞快地剥着橘子,小声道:“那有什么好聊的,伤心骇人的事儿还提它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