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怎么,你还有话说?”
额上渗出的汗擦抹在手背上, 有些黏腻, 定王眼睫颤了颤,长时间的前倾叩拜叫他身体僵硬,黛色长袍上银丝勾勒的鹊纹停留在视野里, 他缓缓闭上眼, 回道:“儿臣无话可说,但是……父皇。”
定王动作迟缓地直起了身, 端正地跪坐在地上, “她是做错了事, 可这十几年的日子, 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了, 孤苦伶仃贫贱哀戚。儿臣不求您恕免她的罪责, 但父皇仁慈,还是恳请您饶她一命。”
昭元帝剑眉一挑,“你倒是孝顺。”
定王又拜了拜,掩下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孝顺?也许。
现在他除了孝顺这一条路走似乎也没别的法子。
求情亦或者不求情, 其实相差不大。
只不过求了情好歹能像现在这样得个孝顺之名,除此之外,别的暂时也就莫要想了。
大衍民风再是开放,普通人家也受不了这样的事,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父皇再是英明睿智,究根究底也是个男人,男人最懂男人,他这往后日子怕是不大好过了。
昭元帝微拧着眉头,轻嗤不语,四周阒然无声,卫蓉玥放下手中的幂篱,复杂地看着身边跪拜的人,“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生恩不及养恩,他并不欠她什么的。
她的这一辈子也就这样,死了还是活着,又有什么差别?
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在那低暗的堂屋里清醒过来的第一眼,她差点儿就以为自己跌入了地狱。
娇生惯养的世家大小姐,尊贵在上的皇室嫔妃,转眼便成了农家妇,亲情早已抛却,爱情也阴差阳错流失,什么也不剩,什么也没留。
清台世族传来表兄成婚消息的那一日,她在小村后头的山上坐了一宿。
她不怪他,也没资格怪他。
怪只怪老天作怪,小人使坏,他们始终有缘无分,明明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携手同舟,偏偏造化弄人,咫尺天涯。
他可以等她一年,等她两年,三年,却等不了一辈子,一辈子太长了,长到他总得找个人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她不恨他,不怪他,却恨毒了另外一个男人。
那个自称是她丈夫的男人,恶心低劣地叫人作呕。
她杀了他,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地狱深渊的恶鬼彻底蛊惑了她,她握着那把钝锈的剪刀刺进了他的心肺腹腔。
他终结了她的一生,他也合该把他的一生交付出来,这再合理不过了。
卫蓉玥摸着自己的脸,她原也想着死了才好的,事到临头却又退缩了,她用了那么大的勇气才从皇宫逃脱出来,为的不就是自由吗,为什么要死呢?
她应该好好活着的。
只是可惜,卫家教过她很多东西,却独独没有教过她该怎么一个人生活。
离开家族,她方才知道生活的艰辛,没有人会给你吃给你穿,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伶仃的一人。
好好活着,原来竟是这样的艰难。
卫蓉玥直视着昭元帝,“我早便与他们兄妹没了关系,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陛下你莫要牵连无辜。离开皇宫,原只是我一人的罪过。”
昭元帝轻幽幽地笑了一声,听得殿中诸人心头发紧。
……………………
风雪渐渐大了起来,宴散后不久,各宫都早早歇了,只瑶华宫后殿还亮着灯,大小主子都尚还精神。
宁茴盘着腿和五公主温兰相对着坐在榻上,两人之间隔着小几,小几上摆放着棋盘,五公主刚刚开始学习下围棋,兴致正浓,非要拉着她来着她来玩儿。
宁茴从棋篓里摸出黑色的暖玉棋子儿,入手温热,她将棋子落下,五公主甚是泄气地往后倒下,瘪瘪嘴道:“又输了。”
她翻腾了两下,从枕头下面把自己输到最后唯一剩下的嫦娥奔月木雕摸了出来递给了宁茴,“表嫂,你好厉害啊。”今天晚上她就没赢过。
宁茴接过自己的战利品,听着五公主的赞美,有些小得意地搂了搂一堆从五公主那儿赢来的各式木雕,“还好,还好。”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儿而已,真的只有一点点。
青青草原塞了一片竹叶子进嘴里,入口的美味让两只小耳朵都来回晃动了好几下,它又嫌弃又无语地看着宁茴,说道:“崽,爸爸必须提醒你,你刚才差点儿就输给了一个八岁的小朋友!”
它恨铁不成钢,“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就不能有点儿追求吗??”跟着它女婿学了这么久,脑壳跟塞了豆腐一样,丢人,真是太丢人了!
宁茴愣了愣,“对哦。”忘了对面坐着的是个八岁小朋友了(T_T)
青青草原又吃了一口竹子,唧唧咀嚼完了,半瘫着揉了揉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看着她摇头晃脑长吁短叹。
宁茴轻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看这只每天就知道怼她埋汰她的熊猫。
雾心从外头进来的时候,五公主正眼巴巴地看着宁茴怀里搂着的木雕,这些都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一晚上全输光了,难免有些难受。
宁茴被她看得愈加不大好意思,她真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赢上了头,脑子就有些不大清楚。
她略有些心虚地笑了笑,举着手把怀里的小木雕递还给了五公主,“表嫂跟你闹着玩儿,哪能拿你的东西。”
五公主圆圆的眼睛里闪过欣喜,“谢谢表嫂!”
宁茴:“……不、不客气。”表妹你别这样,你这样,她更觉得自己不要脸了。
雾心见她们停了话,上前将棋子一一分拣进了篓子里,边动作边与宁茴说道:“少夫人,世子那边事情了了,使了小宫女过来请,人正在外殿候着呢。”
宁茴听她说起裴郅,撩着裙子便下了榻,青丹取了斗篷来与她系上,快速收拾妥当了方才与五公主告辞。
裴贵妃已经歇了,宁茴也不去打扰她,随着小宫女一路出了瑶华宫。
寒冬夜色下的宫城依旧不失辉煌威严,宫宇檐角,长廊两侧悬挂着的六角宫灯里烛火铺展出了一条明亮的长路。
她远望过去,便瞧见侧立在长廊延伸过去的水榭上的挺拔身影,柳枝交叠落在他身后摇枝乱颤,像是张牙舞爪的鬼影,跃跃欲试着要把他拆吞入腹。
宁茴脚步慢了下来,又走了会儿干脆停在了原地。
裴郅转过身来对着她招了招手,双唇似乎动了动说了些什么,只是隔得有些远,她也没能听清。
宁茴猜他肯定是在叫她过去。
远处暗阴阴的,配着冷风冷雪,真有点儿阴森凄凉的感觉,那站在暗处的人身披着玄色斗篷,荣光摄人,分明就像是勾人的艳鬼嘛。
宁茴轻咬了咬唇,还是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是勾人的艳鬼又怎么样呢,她还不是得跟着走,谁叫这是她未来崽崽的爹呢??
他的衣袍浸满了风雪,冰冷似铁,她捻了捻两下又缩了回来,裴郅探出手,往她面前递了递,沉声道:“有些冷。”
宁茴捧着他的手搓了搓,掌心生了热,凉意稍散。
裴郅眼中噙着笑,低头在额上亲了亲,离宫门落锁还有些时候,他反反握了她的手,牵着人不紧不慢地顺着长廊出去。
宁茴乖乖地跟着他,走着走着突然轻叹了口气,这处本就安寂得很,这一声自然落入了裴郅耳中,他下了台阶问道:“怎么了?”
宁茴摇了摇头,眉眼间带了些惆怅,再看他薄唇轻抿着微有疑惑,暗光下阴艳动人的模样,她忙撇开眼,顺着他的手,一下一下地落了台阶。
她站在他面前,松开手扑进他怀里,环着他的腰,脸贴着冰凉的衣袍蹭了蹭。
裴郅勾扣着斗篷的边沿,抻开将她一并裹了进来,微笑了笑,“这是要我抱你出去?原是这样懒的,连路都不肯走了?”
宁茴知他这话是在开玩笑,顺着话道:“哪里要你抱我出去了,你喝了酒,抱着我栽地上了怎么办?”
裴郅笑而不语,微低着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从皇宫回到国公府已是酉时一刻,待两人沐浴后躺在床上,酉时也过了大半。
宁茴回来时候在马车里眯了一会儿,现下也没什么睡意,青丹青苗早退出了里间,这屋里只他们两人,说话也不必顾忌着什么。
“今日你是跟陛下说了卫顺妃的事情?”
裴郅颔首,放下帘子,“嗯,皇家最看重颜面,你知道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免得惹了祸端猜忌。”
卫顺妃这事外头若是传了一点儿风声,那无疑就是往陛下脸面上招呼。
他摸了摸她的头,“你只记得卫顺妃十几年前就死在镜画阁了便好。”
宁茴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的,不过,她现在也死了吗?”
裴郅摇头,“暂时还没有。”
暂时?
宁茴扯着被子,琢磨着他这话后面的意思。
裴郅将她拉到怀里,头埋在那细白的脖颈间轻嗅了两口,唇含着肌肤到底没舍得下重口,只轻啮了啮,哑声道:“你管那些人做什么,倒不若来管管我。”
宴上昭元帝和太子灌了他不少酒,到了现在呼吸间都还带着些酒气,她闻着都有些醉人。
指尖在衣摆处徘徊,微有些凉,轻轻的还有些痒,她忍不住笑了两下,靠着他臂弯里,小声嘀咕道:“你喝了那么酒,还是早些睡,明天不是还得上朝。”
裴郅压倒了人在被子上,捧着她的脸含唇堵了她喋喋不休的话,直到她气息不均,微喘的时候才退开。
他眼角微勾,“明天不上朝了。”
宁茴双唇微张着,这才想起来他们已经开始休年假了,她恍然间,身上的人又俯压了过来。
外头热闹,空间草原因为显示屏熄灭,自动隔绝了声音画面,冷清得很。
青青草原趴在水池边目光幽幽地看着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翻出来的电动玩具小汽车,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就蹦起来,一身肉肉都跟着颤了颤,它愤愤道:“喝了那么多酒还敢开车,万一翻车撞车了怎么办?!”
珍爱生命,远离酒驾知不知道?!
一群小年轻真是不懂事!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京都的冬日冷得身上都能掉冰渣子, 听青丹说再北边还要冷些,一盆水洒出去刚离了盆儿霎时间就能全变成冰屑, 听起来就觉得应该会很漂亮。
宁茴想着冰屑散开像是什么样子, 从暖烘烘的被子钻出头,听着花璅外寒风呼啸簌簌作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裴郅素有早起的习惯,已经先一步收拾好坐在了圆桌边, 他半撑着头,长眉低偃,看着在被子里拱来拱去就不肯起来的人, 表情淡淡,“时辰不早了, 还不起来?”
宁茴摇头, “我决定了, 今日就待在床上不下去。”
没有防寒服,这日子也太难过了些, 算了,她还是乖乖地缩在她的猪窝里当个猪崽子好了。
裴郅掸了掸衣袍,站起身来,青丹立马便递了大氅上去,紧接着又套了件月白色的披风。
宁茴支起头, 手揉了揉眼睛, 好奇询问道:“你这是要出去吗?”
裴郅作势就要往外走, 举步间回道:“是啊, 手下有人特意寻了些梅花种,叫我过去看看。”
梅花?梅花!
宁茴闻言一把扯开被子从床上蹿了下去,拉着人不叫他走,问道:“是什么品种啊,我见过吗?”她没见过的空间草原里肯定是没有。
她晚间睡觉脚上只着了一层薄薄的罗袜,裴郅怕她着凉生寒,圈着腰把人往上搂了搂,一把抱着回了床上,“应该是没见的,特意寻来的,总是些好东西。”
宁茴眼睛一亮,一反刚才的懒态,“那我也去,我跟你一起去。”
裴郅挑眉,“今天不是不准备下床的吗?”
宁茴左右看了看,“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呢?”
她装傻卖乖,裴郅冲她微微一笑,“不知道,大概是猪说的。”
宁茴:“……”╰_ ╯
裴郅轻笑一声,叫了青丹青苗给她收拾,“快起。”
宁茴惦记的他口中的梅花,这下也不怕冷了,穿衣洗脸梳妆,动作麻利得很,裴郅坐回凳儿上看她只往脸上抹了一层润肤的香膏,连胭脂都省了,唇上抿了点点口脂,也不见什么颜色,淡淡的一层,像极了樱花。
姑娘家收拾妆容总是费时候,他也不觉得烦,饶有兴致地瞧着,到了兴头上,还时不时问一声她手上拿的是什么。
待到宁茴妥当了,他才起身与她并肩一道去了外间。
外头透进来的光照在屏风上,叫那上头的鱼戏莲塘愈多增添了几分光彩,栩栩如生。
宁茴喝着稀粥,看着新换的屏风,心念着梅花,心情又好了一分。
早食|精简,便是像她这样用饭极慢的,也没费多少时候,等两人从西锦院儿出去也不过堪堪辰时末。
这个时候并未落雪,虽刮着风,倒也还好,不见得比昨日冷。
府中路面儿上的雪叫人清扫得干干净净,还有不少人敲着树干,打落一地再接着收拾。
两人出府去的路上正巧还碰上了裴昕也要出门去,她身边跟着橘杏和梨蕊,身穿着水蓝色的衣裙,娥眉淡扫,妆容清雅。
侧妃的圣旨已下,过了年她就该从国公府到定王府去了,这段时间宁茴没怎么见到她,听说一直窝在院子里抄经念佛。
朱氏在世的时候也喜欢拨弄佛珠,她总觉得,这一日一日的裴昕是越发像她母亲了。
宁茴想起每日去福安院给老夫人报账册子的时候,那老人家发的牢骚,“什么好的不知道学,尽学了她娘老子的那一身,全拣些糟的坏的,眼睛生着竟是个瞎的。”
“长兄,大嫂。”裴昕见着她们不觉慢了一步稍稍落后。
宁茴才不理她,裴郅也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夫妻两人便有志一同一声不出地往外走。
裴昕眼看着他们走远了,才慢慢往外去。
橘杏在身边又起了唠叨,“小姐,这个时候去见定王不大好。”侧妃的圣旨才刚下了不久就出去会面,叫人见着难免又是些闲言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