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不远默然无语,告别了赵成运和许涵光,慢悠悠踱回住处。
她心所想的,和武红牧是同一个问题——无道是谁?
这个名字不久之前听过呢。
在临岭要塞的时候。
国师面无表情,说,“吴道。”
他的贴身小厮是元婴大能不弃老怪。
自己那个只筑了几日的假基……把自己从仙境踹下来的、使用幽冥气的邪修大能……
老龟失踪了数日后,不再用镇妖铃躲避天劫,它哪来的幽冥气?
国师凉凉的眼神,还有……鱼?还有……瑰姬?龟姬?!
仙境那个白发老翁,传令让昆池灭杀一个人,现在昆池就在眼前,被无道打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无道,他是什么人啊!
脑海中各种凌乱的片断交错闪过,兰不远心乱如麻。
真是神奇的人生……
传说中的昆池老祖,就住在自己隔壁。传说中的不弃老怪,跟在自己身后做了几日跟班。传说中的妖王,被自己捡回去炖汤。传说中的……
不知道是什么恐怖存在的家伙……
正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把玩着一粒明珠。
兰不远定定望着屋里端坐的黑衣人,半晌,眨了一下眼睛。
他今日,松松束着一把如缎墨发,一身看不出什么布料的黑衣,时而有暗金色波纹隐约流转,左眼下,悬一行若有似无的血泪。眉目如画。妖异无边。
“你……我……”兰不远返身关上了门。
他想要做什么的话,自己是没得反抗的余地了,倒不如配合他。
“国师大人,吴道?”兰不远干笑。
他点点头:“无道。没有道。”
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北风王是我。”
兰不远的心重重一跳。
无道笑着用指尖点了点桌面:“面具。”
兰不远震惊地点着头。
他又道:“那一世,你叫程近近,正是我的王后。”他眼角和嘴角一起微微扬起,说不上是微笑还是戏谑。
“程近近?”兰不远觉得莫名耳熟。
“是啊。八百年前那个上离宗踢了一夜山门的修士,正是你呢。”无道似笑非笑,“做了空心铁皮山门四处卖,印制七文钱一本的万字神诀祸害小朋友,嫁给了北风王,被阵前被凌迟的程近近,正是你呢。”
他指了指兰不远怀里:“《北风见闻录》,也是你写的。”
兰不远已经无力震惊了,她决定换个思路:“你是北风王的话……你没死?”
“死了。”
“我不明白。”
“我为渡劫而入世,天道宗奉命,灭了我那一世的肉身。”无道表情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静默一会,他没头没尾地说:“他们现在要杀你。我只能阻他们三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三年之内,你会被无数元婴后期的修士追杀。”
“啊?”兰不远伸出食指,指着自己鼻子,“追杀我,还是你?”
“你。”
兰不远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杀我还用得着元婴大能?”
无道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啧道:“我也想问,玉蟾宫的人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
兰不远想到了什么,沉下了脸:“你说的玉蟾宫……是不是那次我……险些走火入魔误入的那个地方?有一个用幽冥气的人把我救了回来——是你?”
“是我。”
兰不远脑袋乱成一团。
“他们为什么要杀我?我这样一个……小角色。弄错了吧?”
“没弄错。”无道精致的唇边浮起一个叫人眼晕的笑,“因为我。”
他抬起右手。
兰不远注意到他的手当真是十分漂亮。
这只漂亮的手上,慢慢浮起一朵黑色的火焰,极纯正的黑色,连目光跌进去都爬不出来。
他的手指微微地晃动,那朵火苗在他的掌心起舞,妖异到了极点。
“我来自幽冥,而你,”他敛下了笑容,“是我的人。”
“那我就是被你坑了就对了?”兰不远暗暗骂娘。
他伸出手,二指之间夹了一个小小的纸娃娃,点在桌上推向兰不远的方向。
“记得这个么?”他微微笑,“替你挡过刀。我一直在保护你。”
兰不远记得。那是十年前,一群醉酒的恶少打死了和她相依为命的老黄狗,说要烤了吃。幼年兰不远抱住老黄狗的尸体,恶少在她身后举起了刀……后来,一个纸娃娃飘到了地上,恶少们怪叫着、乱哄哄地跑走了。
不止这一次。聚阴阵中,兰不远捡到了四个这样的纸娃娃,身上都有一道致命伤。
满面笑容的纸娃娃……
“是那些人?轿夫?挑夫?他们都是你做出来的假人?”
无道烦恼地点着眉心:“你总爱留心无关紧要的人与事。你就不关心自己只剩不到三年的小命?”
第178章 走不走
兰不远定定地看着他。
那两只漂亮的手,一边掌心里跳跃着妖异到极致的黑色火焰,另一边指间夹着救过她小命的纸娃娃。
终于,无道叹息一声:“你唯一的活路,便是跟我去幽冥。”
兰不远一手扶额,另一手竖在身前,道:“我缓一缓。你,和我,前世是夫妻,然后这一世,你来到我身边,暗中保护我?”
无道叹息:“这样想,亦可。”
“但现在,因为你,我要被一些实力很恐怖的人追杀?我能不能问一下玉蟾宫的人是什么修为?”
“无论什么修为,到了这里,只能是元婴。”
“因为天劫吗?”
“没有时间了。”他的身影仿佛变得淡了些,“我得回幽冥。你,跟不跟我走?我可以保你平安。”
他低了低头。
兰不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他膝盖以下已化成了模糊的黑气。
“你……”
“我得走了。”他抬起头来,眸中闪烁着暗沉的黑色光芒,“你走,还是不走?”
“当然走!”兰不远果断点头,“现在就走!”
无道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顿了片刻,他说:“你要心甘情愿,将性命交付于我。”
“必须这样?”
“必须这样。”
“那不可能。”兰不远果断变了脸。
“留下来死路一条。”他精致的眉眼间隐隐有些怒意,“我不会再来救你。你不信我?”
兰不远定定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为了你拼掉半身修为,”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亦决定继续将你护在羽翼之下,你在犹豫什么?”
兰不远一语不发,依旧坚定地摇头。
无道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在桌面。他的眸光越来越冷。
“对不起。要我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我做不到。你要强行取我性命,那我没有办法,但你想要我心甘情愿把性命给你,我做不到。”兰不远上前几步,伸出手去,覆上了他放在桌面上的手。
“笃笃”声蓦然中断。
那只手没有一丝温度。
“如果你一直在我身边,为什么要眼睁睁看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为什么要放任我在泥泞里打滚?我虽然从未奢望过有人拉我一把,却也无法不介意你的袖手旁观。还有,”兰不远弯下腰,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你让不弃保护我?不尽全力,与帮凶无异。”
她从他手背上收回了手,站直身子:“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如果你不想杀我,那你就走吧。欠你的人情,我若是不死,终有一日会还你。”
无道冷冷地笑了:“随你。”
他的身体自下而上化成了黑气。黑气漫到他精致的下唇时,他叹息道:“想要活命,去北风,找……”
他的身影消失了。
他再次出现,是在一处纯黑的大殿。举头望不到銮顶,如镜般光滑的地面,映出他绝世的容颜。
他落在巨大精致的王座上,口中吐出两个未说完的字:“……还牙。”
他的嘴角轻轻一抽,脸上浮起些懊恼的神色——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失误,要么不说,说了又没说完……
一个模样英俊,嘴巴外面却吊着一根长长的红舌头的白衣青年怪笑着凑近了些,道:“君上,又搞砸了?”
他冷笑道:“想看我笑话很久了?”
白衣长舌的青年谄媚地笑道:“哪能呢!八百年前那一次就看够了!人家不会领情的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在无道伸出魔爪之前,白衣青年飘到了百丈之外,只留下一串和他舌头一样长的笑声。
无道笑了下,用手指撑着额角,倚在了右边扶手上。
有些习惯,终究是改不了……
他目光斜向王座旁边,地上很随意地插着一柄黑色的剑。
还得再做一些……麻烦的事。
……
“他怎么能这样!”兰不远控诉,“他怎么没有半点锲而不舍的坚持?!”
沈映泉烦恼地抱住了脑袋。
他想知道天道宗的元婴大能究竟怎么样了,可兰不远唠唠叨叨讲了半天,一直在说她拒绝了一个追求者的事情。
“那他若是坚持了,师妹你就会答应他?”沈映泉双眼发直。
“当然还是拒绝的。终生大事怎么能这样儿戏?哪怕他长相极漂亮,实力又强,我也不能这么随便……”
沈映泉着实想不起离宗哪来一个“长相漂亮实力又强”的男修,迷迷糊糊听兰不远抱怨一通,又浑浑噩噩被推着往外走。
“师兄你去别处打听天道宗的事,我今日实在没兴致!”
兰不远砰地摔上了门。
她开始收拾细软。
屋顶上的夜明珠全部抠下来,三块灵石贴身放好,银票压在小包袱里装的衣裳底下。
她环视一圈,轻轻叹了口气。
薛无常带着许云柔走了,许云柔一定会把离宗、大庆出卖得一干二净。
八百年前的悲剧,又要上演了。
北风王……北风王……
兰不远知道无道并没有说谎。他也不需要说谎。
第一次,她在天机塔睡得迷迷糊糊,见着他,第一句话是“你的面具,可以给我看看吗?”
他当时很明显怔了一下。这句话,兰不远在千河关外和北风王后共情时,知道她曾经对北风王说过。
第二次,她被蝙蝠声吵得头晕眼花,上了他的软轿,看瑰姬眼熟,稀里糊涂问了一句“你我是不是前世有缘”,当时无道的身上爆发出一阵寒意,她余光瞥见他的指节白了一瞬。
第三次,说起黄舒身上的毒,无道半真半假说要拿兰不远做药引,她一时脑抽,回了句“死在你手上做鬼也风流”,那一瞬间,无道身上的怒意简直要掀掉屋顶。原来,她真的死在他手上过。
还有她自己瞎编的那句“太阴冲虚荧惑耀赤”,曾从夏侯亭口中一本正经地蹦出来,大约,就是无道说给他听的吧……她和他……曾经一起编的?
兰不远目光闪烁,用指尖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端端正正写下“北风见闻录”五个大字,然后从怀中掏出册子慢慢放在旁边。
这一世的字写得生涩,但风骨是没变的。
或许那一切都是真的。
兰不远掂了掂手中小小的包袱,长叹一口气。
她把包袱系在身上,静悄悄离开了离宗。
留在这里,谁连累谁可说不准了。
无道的话兰不远是信的。她只有不到三年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