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会儿,贾琏就转了回来,这面酒馔刚刚摆好。夫妻对坐,平儿在地下持壶斟酒,就见赵嬷嬷走了进来。贾琏和凤姐急忙让吃酒,叫她上炕去。赵嬷嬷再三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设下一几,又摆了脚踏,赵嬷嬷就在脚踏上坐了。
琏二从桌上拣二盘肴馔给她放几上自吃。
凤姐道,“嬷嬷嚼不动那些个的。”跟着又问平儿,“早起我叫你把那碗烂烂的火腿炖肘子留着给嬷嬷的,赶紧叫她们热了端了来吧。”
复又对贾琏说道:“这些日子多亏了嬷嬷照应的。”
“嬷嬷尝一尝你儿子带回来的好惠泉酒。”
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这时候喝个一钟半盏的就可以了,只要不多了就好。我这会子跑来倒不是为了酒饭,倒是正经事,二爷和二奶奶得记在心里,好歹立即去办了。”
夫妻俩赶紧让嬷嬷说,赵嬷嬷就道:“想来二爷还不知道奶奶的身子的事。”
贾琏点点头。
嬷嬷接着说:“也是你母亲在天保佑。”双手合十,往天上一拜,“二爷哪,老奴伺候你长大,就盼着你好好的,生儿育女,承爵做官,也携带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奶哥哥。”
凤姐笑道:“嬷嬷,你的俩奶哥哥,你这个奶儿子时刻记得呢。你放心,有你的奶儿子,就有那俩个奶哥哥的,就是我肚子里这个也记得你的好。二爷照顾他奶哥哥,谁敢说一个不字。”
琏二也应声必照顾自己的奶哥哥。
赵嬷嬷感激道;“有二奶奶看着,我是再放心二爷不过的呢。有二爷二奶奶做主,我就再没愁得了。”
赵嬷嬷一口饮了平儿斟的酒,却道:“老奴说的要立即去办的事,确是二爷该去看看大老爷的。”
贾琏却知道自己父亲,向来看自己,那是十分的不顺眼的。
于是他只是说道:“你们赶紧吃饭,还要到珍大哥哥那里商量事。”
凤姐道:“可就是的,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说什么?”
贾琏道:“说省亲的事。”
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准了?”
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了□□分了。”
凤姐笑道:“这可是当今的恩典呢。”沉了会儿又说:“有件事,二爷去珍大哥哥那前,必要二爷知道首尾。二爷可知老太太、二太太等家里人,为何不知我怀了身子吗?”
贾琏吃惊地张着嘴,瞪大眼睛看凤姐。
“二爷,给蓉哥媳妇安灵回来后,老太太看我不爽利,就让王太医来看诊。王太医只说我是累了,也没开方子,说合了丸药给我补补身子,吃个十天尽够了。我虽是身上不爽,不知道自己怀了有四个月了,但我是生过大姐儿的,怎么会一点也没怀疑?恰好王太医的药丸子是第二天送来,就请奶嬷嬷拿了几丸药,去街上找多几家药堂问询。”
凤姐又搽眼泪,“嬷嬷,还是你和二爷说吧。”
赵嬷嬷大饮一口酒,“二爷,你可不知,老奴问了以后,这心哪,跟油煎的。七八家口碑好的药堂,家家说那药是补身子的好药,通经活血通络,就是有身子的不能吃,不然吃个十天半月,必会滑胎。”
琏二这时候,已经是目瞪口呆了。
他呐呐地话不成调,“王太医是太医院有名的,来咱们家走动几十年了,怎么会这样?”
凤姐掩面而泣,“二爷,谁能想到、谁能信了呢,那王太医怎么会把不出喜脉?这孩子现在,现在我肚子里,可是会动的了。”
赵嬷嬷放下酒杯,劝道“二爷,老奴劝你去看看大老爷。那天问了药丸子是滑胎的,大老爷伤心地说舍了一个儿子、让了府邸正堂还不够,剩下这个,还要绝了子嗣吗?让老奴告诉二奶奶只说头晕,病的起不来了,躲在屋里,凡事不要管。只等你回来。所以家下人等,除了这屋里的就没人知道奶奶有身子了。”
凤姐饮声含悲,“二爷,若我再落了这一个,这快五个月的身子,十当十要坏了身子,往后我们没了嫡子,那大老爷的爵位?老太太眼里心里只有宝玉,这一大家子里,热热闹闹的都筹划着省亲,是要我等二爷回来一起哭?二爷,你只说给我出气,厨房日日给我送的都是大热的菜肴,要不就是大寒的,凉性的菜,餐餐不断。即没人知道,怎么会这样?”
琏二一杯酒倒入嘴里,眼睛发红,拍拍王熙凤,“凤儿,不怕啊,不怕。你二爷回来了就会护你周全。”
他又转脸对嬷嬷说“嬷嬷,什么叫舍了一个儿子让了府?”
王熙凤让其他人都下去,平儿自己站到门口看着。
赵嬷嬷就说:“府里封了口的,谁敢说这事,是要全家发卖的。当初你上面那个大了五、六岁的哥哥,是老太爷的心头肉,三岁由老太爷亲自发蒙,那聪明伶俐的,比得上现在的宝玉。那年老千岁坏了事,大老爷原是老千岁的伴读,老太爷就命他在家里避着。赶上家里宴客,你母亲正怀着你,短了精神,等老太爷要找你那哥哥时,伺候的人都不知道大爷在哪里,最末了在湖里找到了。伺候的人当晚就全被仗毙了,你母亲挣命生下你就去了,然后不久老太爷也去了,再后来二老爷就搬进正院。大老爷也是难啊。二爷还是先去看看大老爷吧。”
琏二捂着脸许久,闷闷地道:“家里哥儿,哪个没有十个八个的丫头、小厮跟着,怎么就没人知道了?”
凤姐喊平儿,投了热巾子给贾琏搽脸,那酒就再喝不下去了。
贾琏阴沉着脸起来,“嬷嬷,你照应凤儿些,我去东院看看大老爷。”
赵嬷嬷连着声应着,“谁家儿子出远门,当爹的不是天天心头惦记着,这回来,该当去看看你父亲呢。”
凤姐忙说:“带着林姑娘的单子,让大老爷看怎么办?家里寅吃卯粮,真要修省亲的园子,可是大手笔的银子,要是挪用林姑娘的东西,二太太又是喜欢薛大妹妹的。老太太是往八十上数的了,都修了园子了,往后可怎么办?听说不少府都欠了朝廷的银子,哪□□廷追银子,咱家没上朝的,怕是要到家门口才知道呢。”
贾琏有些愣神,“林妹妹不是和宝玉订亲了麽?怎么又有薛大妹妹什么事?”
凤姐笑,“我的二爷呦,老太太说订亲,林姑父那里,可是有三媒六聘的、得了婚书的凭据?只是老太太说,二老爷二太太可没说订亲了。现在林姑娘又没个兄弟,老太太就是长命百岁,二房出了贵妃的,不给宝玉选个金枝玉叶的,也得顺着自己亲娘的心愿吧,老太太还能扭着来不成,最后谁会给林姑娘出头?再说了,挪了林姑娘家财修园子,家主可是我们大老爷顶账的。”
贾琏转不过劲来,“二房用了林姑娘的修园子,以后宝玉要是不娶林姑娘,要大老爷顶账?”
“可不是,不要大老爷就是你了,老太太会让宝玉顶吗?再不然,林妹妹就得留在咱们家了。那个留……”
贾琏激灵灵打个冷颤,读出王熙凤眼里含义,想着林姑父的绝望无奈,林妹妹的可怜无依,到底不忍心,“怎么也是自家亲戚,姑母也就这么一点骨血,怎么能?”
谋财害命的话,贾琏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贾琏带小厮一路向东院去,路上遇到奴才不停地拜见,他心里有事,故只是摆摆手不予理会。
第8章 红楼8
贾琏一路直奔东院贾赦的书房,老远就见林之孝点头哈腰迎过来,“二爷来了,给二爷请安。”
贾琏摆摆手,“大老爷可在书房?”“在呢,老爷听说二爷到家了,就在书房等着二爷呢。”
林之孝陪贾琏到书房门口,又殷勤地给贾琏推门打帘子,“老爷,二爷过来了。”
贾琏进门就见贾赦高踞在紫檀大书桌后,手里把玩着块鸡血石印章,浑浊的双眼定定地看着他,故乖巧一跪,口里说道:“给大老爷请安。”
“呵呵,哪里安了?宝玉见了我也这么说。”
贾琏不禁牙疼皮紧,这又是看他哪儿不顺眼了,遂顿了顿,灵机一动重新开口,“儿子给父亲大人请安。”
“哎呦,不容易啊,知道我是你父亲啦?!还当你给二房当了这么多年管家,就没爹没家了。”
林之孝端了茶水进来,赔笑道:“看老爷说笑话呢,二爷终究是老爷的儿子。这一路辛苦,老爷,您看?”
“滚起来吧。林家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处理好了”
贾琏赶紧爬起来,接了茶水,自己找地坐下来。一时间父子无话可说。
贾琏忍了忍,想着还是自己先开口吧。“父亲,珍大哥哥传话说下午去他那里商议修省亲园子的事。”
“嗯。你怎么看?”
“儿子才回来见了凤儿,现在心里乱乱的。”
“哦?”
“那王太医的药丸子?可会是老太太授意的?儿子也是她的嫡亲孙子啊。”
“若不是老太太,你以为会是谁?”
“父亲,那当年我那哥哥?”
就见贾赦面目扭曲,握紧了手中的印章,手背凸显青筋,确是声音晦涩。
“听你奶嬷嬷说了?”
“是,儿子头回得知哥哥,还有母亲的事。还有父亲是老千岁的伴读。”
“二爷,老爷不敢让你知道,是想你好好活着,老爷也是说不出来的心里苦。”
父子半晌又是无话。
“父亲,这是林家的家财单子,一式三份,原打算给林妹妹手里留一份,林妹妹不肯收。”
“你怎么想起弄三份单子了?”
“是儿子媳妇打发旺儿过去,叫儿子仔细做个不能少了一样东西的一式三份单子。”
“你媳妇到底比你聪明。她可说了这三份单子都交给谁?”
“林妹妹一份,父亲一份,再一份没说。只说入库的时候要儿子拿单子对好东西,要库房画押。还有才儿子媳妇说二太太喜欢薛家妹妹,家里现在入不敷出,修园子怕要动林妹妹这些东西。又说宝玉和林妹妹也没有订亲,将来贵妃怕要是做主宝玉的婚事。要这样林妹妹可就没有活路了。”
“林家已经是绝户了,也没人为她出头。你可想过你以后也是绝户?”
“父亲,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现在也当父亲了,又经了些事,不妨告诉你些。老太太从来眼里只有老二,现在是只有宝玉。我是在老国公祖母跟前长大,若是仕途顺利,老太太也就是念叨要带携二房而已。现今我退避东院二十多年,这府里可都认为老二才是这家的老爷,这国公府邸该是老二的,老太太想我这爵位也要老二家最后得了才应该了。这就要你得绝户了。”
贾琏只觉得毛骨悚然,“那凤儿可是二太太亲侄女,也是二太太做主给儿子选得亲事?”
贾赦阴恻恻的声音,“二太太的亲侄女怎么了?不是二太太的亲侄女,人家不防着老二一家?”
“哪,哪,父亲怎么就同意这亲事了?”
“你喜欢哪。那傻丫头也喜欢你。”
贾琏目瞪口呆。
贾赦看他那样子,心里得意,“呵呵,比起你娶谁的侄女,老子更愿意你活着。要不是你奶嬷嬷看得紧,你天天跟在二房贾珠后面,跟老二夫妻比亲爹娘还亲,你活得大?”
“父亲,那现在怎办?”贾琏长这么大,还是头次和贾赦说这么多话。以前贾赦问不了几句就不耐烦,差不多次次看他不顺眼,他也就在老太太那,遇到了请个安,不喊他是绝不往大老爷跟前来。
“你想要儿子?”
“想。那也是您亲孙子。”
“想要爵位?”
“想。是我该得的啊。”
“这国公府呢?”
“爵位和国公府一起啊。”
“你得舍一样。”
“舍了这府。”
“好,那咱们就分家出去,分支另立。”
“父亲,听说府里还欠了朝廷的银子?”
“是。是老国公接驾欠的。当初大家都借钱修府邸接驾,老国公也不能不借。不过老国公留过话,老库里留了还账的银子,原想着没人提,咱家也不能挑头还,现在麽,趁着这分家,还了银子,子孙不欠账了也松快。”
“林之孝,你和琏儿一块过去,接了你家二奶奶和大姐儿过来住,再留在那边可不放心。”
“父亲,儿子和媳妇带着孩子呢,住哪里啊?”
“二爷,老爷早准备好院子了,比你现在住的大呢。”
贾赦自去东府。贾琏带着林之孝夫妇进了自己屋子,一说搬家,原害怕凤姐儿闹腾不肯,没想凤姐立即应了。他换身衣服的空儿,凤姐儿已经披上大氅,交代一句“东西就都留给平儿带丫头婆子收拾。”遂由奶妈子抱着裹得严实的大姐儿和林之孝夫妇一起要出门了。
贾琏才到了府门,就见贾蓉在门口乱转,忍不住开口笑骂,“你这猴儿在这儿转什么呢?”
贾蓉见了琏二,喜不自胜,“我父亲打发我找二叔叔呢,琏二婶子那里我才去过说你过来了。这不回来又没看到你,我父亲踢我出来找。孩儿哪知去哪里找叔叔呢?可算是见到叔叔了。”
贾琏脸上挂上笑,说到:“大老爷过去了呢。我们这就过去吧。”
贾蓉就话,“我父亲打发我来是要回叔叔:老爷们早议定了,从东北一带,接着东府花园子起,至西北,丈量了,一共三里半大,可以造省亲别院。已经得了图画样子了。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去了,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
贾琏笑:“你见到我家大老爷过去没?”
贾蓉回话,“孩儿出来时,到见到车子进门。”
贾琏遂携了贾蓉,“咱爷俩还是赶紧过东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