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乖巧地点头,“爹爹放心,玉儿都记得了。”
一会儿车子停在三间兽头大门前,门前蹲着二个威武雄壮的大石狮子。门前守着的十几个华冠丽服的门房,赶紧地围了过来,团团来拜,口中呼着“恭迎林姑老爷”。林海从车里下来,林谨在围过来的那伙人中,认出领头的荣国府的大管家赖大,忙和他低语几句。赖大回头吩咐小厮去卸门槛,林海当先走进了大门,却见贾赦和贾政已经一前一后地迎出来。
贾赦是笑容满面,意气风发,目光炙热,全身都洋溢着欢欣和感谢,脚步匆匆地赶到面前,却不等林海拜下去,就长揖到底。慌得林如海赶紧同样施礼,口中道:“如海拜见大舅兄。谢大舅兄救命之恩。”
贾赦伸手扶起林海,“妹婿客气,那里谈得到救命了,举手之劳罢了。倒是我这做大哥,要多谢谢妹婿你才是的。”
后面跟过来的贾政有些不明白二人所言,林海看见贾政过来,也赶紧行礼,“如海拜见二舅兄,二舅兄一向可好?”
贾政回礼,“都好都好,一别多年未见,如海还是风采依旧。”
“二舅兄赞誉,愧不敢受。这一次中暑,差点没丢了命去。”
贾赦和贾政兄弟二人就问起林海中暑的始末,林海无非是回答多年未回京,旅途劳乏,匆忙间在日头下骑马而已。
三人说着话,一起往荣禧堂后面的荣庆堂——贾母的居处走。
再说黛玉,在父亲下车以后,听得车外的喧嚣,一会儿的功夫,车子又向前辚辚驶去。透过薄纱车窗帘,黛玉窥见已经进了大门,一路富丽堂皇。待车停下来了,青梅、绿萝在车外说:“姑娘,请下车换轿了。”
绿萝掀开的车帘,黛玉就着青梅的搀扶,踩了随车的凳子下车,瞥了一眼周遭,见边上有一顶垂花的二人小轿,三四个衣帽整齐的小厮垂首束手,侯在轿子的另一边。黛玉上轿子坐稳后,领头的荣国府婆子轻声吩咐了一句,四个小厮抬起小轿,一路平稳。再停下来的时候,青梅和绿萝上前掀开轿帘,黛玉见到的是垂花门。
黛玉扶着青梅的手,进了垂花门,心里想着就要见到外祖母了,不免地就有些激动,抓紧了青梅的手。青梅感觉到黛玉的紧张,拍拍黛玉的手,轻声安慰她,“姑娘,是你自己的外祖家里呢。”
黛玉的另一手捏紧了帕子,两手都握到了青梅手上,抬头一笑,冲青梅点点头。
(原著……垂花门后的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穿堂前面放着一个紫檀木的大理石的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屋檐下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
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一见她们来了,都笑着迎上来,嘴里说着:“刚才老太太还念着林姑娘该到了呢。”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被带着哭了起来。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
这边才劝好了贾母和黛玉,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那边有丫鬟进来禀报,“大老爷和二老爷,要陪林姑老爷进来拜见老太太了。”
贾母就笑着说,“快请进来吧。”随后又对周围环绕的年轻妇人说:“都是一家子亲戚,也都别回避了,认认人吧。”
门帘子再度高高挑开,打先进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身材高大,颇为壮硕。头带羊脂白玉冠,身着靛蓝色团领暗花绸袍,腰间轻拦玉带,玄色薄底高升靴。行动间,几步的距离,长袍阔袖,带出了衣袂飘荡,就显出这男人的睥睨俗物的威武气度。再细看,见此人两道剑眉斜飞双鬓,龙睛虎目,鼻端口方,颌下几缕长须飘飘,端的是不俗之人物。可惜就是眼睛略浑浊发黄,眼下有着青青的眼袋,脸部、颈部皮肤已略呈松弛迹象,还略有些萎黄,看起来精神头好像有些不足。
屋里的人,因那壮硕男子进来,都站了起来。那男子进来后,含笑朝中间上坐的贾母拜了拜,口称“母亲”。屋子里的女眷也朝他低身福礼。
黛玉盯着那男子只觉得面熟,再听他对外祖母的称呼,略想了一想,便知道这定是大舅舅了,琏二表哥与其有五六分相像。差的是琏二表哥是一双顾盼含笑的桃花眼,还有琏二表哥的面色,眼睛的神彩,最明显的差别是爹爹说的精神头了。
门外是谦和的客气相让,“妹夫先请。”
“岂敢岂敢,二舅兄先请了,长幼有序。”
当先进来那人,回首哂笑,“你俩一起进来吧,难道门还不够宽麽?!”
贾母在上坐着,笑着斥了一句,“老大。”
黛玉从拜见了外祖母,便任由外祖母搂着,在看到大舅舅进来,就赶紧从贾母怀里轻挣了出来,立到了一边。
却见这二舅舅是个中等身材、儒雅气韵的人物,戴着黑色的五梁网纱帽子,穿着浅青色、团领绣着竹子暗纹的长袍,腰间是同质同色的锁着深青斓边、缀了几颗美玉的腰带。面貌与走在前面的大舅舅只有三分相像,却是阔额高角,淡眉凤眼,与外祖母相像多一些,只是鼻子、口唇与大舅舅如同一个模子扣下来的。嘴角噙笑、温和从容,令人见到了,禁不住要高赞一声,好一个端方君子,泱泱气度。
黛玉看向与二舅舅站在一起爹爹,却没有被二舅舅的气度掩映下去。同样是四十出头、差不多的年纪,自己的爹爹眼含光彩,沉静如寒潭;面色如玉,虽然是大病初愈,人才消瘦,却不见有丝毫萎靡,看起来要比二舅舅年轻多了。与二舅舅相仿佛式样的鸦青色长袍,穿在爹爹瘦了许多的身子上,一静一动间,述说着主人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内敛情怀。
林海整个人风度翩翩,如浊世降临了佳公子,走到屋子正中,望着上坐的贾母深深拜了下去,“小婿林海拜见岳母。”
声音清朗柔和,如三月春风,轻拂过每人的心尖,那暖暖的温和、春雨后的清润,霎时抓捕住一屋子男男女女的心。
屋子里的人看到林海,想到的就是潘安宋玉,怕是也不及林海的昳丽面貌。再听林海说话,心神俱是荡漾,不愧是太上最推崇的探花郎!怪不得太上曾言:点了十几届的探花郎,唯有林海这个探花郎,才真正配得上才貌双全这四字。
见了年过四十岁的林海,屋子里年轻的女眷才知道,为什么京城二十多年来,每届的探花郎,都被拿去与林海相比较,却始终无人能压下去林海的缘由了。
岁月怎么会这样偏爱昔日的探花郎?不仅没在他的脸上留下沧桑岁月的痕迹,连差不多的官眷都知道的、需要勾心斗角、劳心劳力的两淮盐政那烂泥淖,都没能累得他面现愁苦、长出愁纹,可见是陷了别人的泥淖,对高才的林海不是难题,才会如此了。
贾母赶紧叫起,看了风采更胜昔年的女婿,想起阴阳相隔的女儿,忍不住泪水连连,哽咽着说道:“一别二十年,如今只能见到你,却再见不到我的敏儿了。”以帕掩口,再度痛哭失声。
周围的人纷纷上来劝说,好容易劝好了贾母,容了黛玉上前拜见二位舅舅、舅母,又有贾家的宝玉等三春姊妹,上前拜见林海。纨大嫂子接过奶娘抱着的贾兰,母子给林海施礼。
林海看着贾兰,满脸都是怜惜之色。给了表礼后,吩咐人又拿了一块玉佩,给了贾兰,叹息道:“若我和敏儿的长子得以成人,怕是孙子也有这么大了。”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凄凉感伤。
屋子里明白这话的人,顿时沉默。空气也为之凝涩起来。黛玉眨着眼睛,不知父亲说的是什么。难道父亲和母亲还有长子?
王熙凤乖巧,赶紧上前拜见林海,岔过这话头。林海也吩咐跟着的林谦娘子,送王熙凤以同样的表礼。
凤姐示意身后的一个相貌俏丽的大丫鬟接了表礼,急忙忙地追问道:“林姑父,请问琏二爷什么时候回京?”
林海看一眼贾赦,他真没想到贾赦能捂到现在还没说。但看贾赦眼角眉梢都似含笑,好像在等他说出来,就笑着说道:“琏儿媳妇莫急,他还在金陵考试。我前几日才收到消息,琏儿六月份已经通过院试,得了秀才的功名。只是他还想试试今科的秋闱,待九月,中不中举,都会到家了。”
林海这话如巨石投入各人心海,惊起滔天巨浪。贾琏是什么人,这荣国府的诸人,再清楚不过的了。如果说贾琏四岁的时候,是跟着大了三、四岁的贾珠一起读书,但到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顽皮,与贾珍混到一起,也就是好好把蒙学读了的。跟着贾珍混了几年,等到贾敬把爵位传给了贾珍,贾琏去学堂都是三天晒网二天打渔地混着。这才跟着林海多久?不仅得了秀才功名,还要秋闱?
贾母惊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对林海说:“劳女婿费心教导琏儿了。”
林海笑笑说道:“岳父当年对我有提携恩德,我若能扶起岳父的长子、嫡孙,怕是九泉之下,岳父也会含笑说:不枉他将爱女嫁到林家。”
贾母噎了一下没回话,正想着说点别的呢,外面有丫鬟进来说:“东府的珍大爷,带小蓉大爷来了。”
随着丫鬟的话,门外又进来二个穿着华衫丽服、头戴玉冠的俊美男子。为首的那个有三十多岁,个子高大,比贾赦身量略矮,却不如贾赦壮硕,也是一幅好相貌好风度。后面跟着的少年大概在十六七岁左右,面白如玉,五官与前面的相像,却更柔和精致。
贾母赶紧招呼了,引着贾珍父子拜见了林海。
贾赦开口说道:“母亲留外甥女好好亲近,我们男人去前面聊天了。”
贾母忙笑着说:“去吧去吧,你们去前面,也免得我们娘们不自在。老大,你可要招待好你妹婿,不然我拿你是问。”
贾赦应了,带着一众男子出去了。
贾赦领了众人去了荣禧堂正堂,分宾主团团坐了,郎舅慢慢叙话,说着积年旧事,也说着林海到京就中暑、躺了大半个月的事儿。
贾赦笑着说:“妹婿可要保重身体。”
贾政也跟着说了几句类似的保重有用之身,以待效命朝廷的话。
林海皆含笑应了,问起贾赦的身体来。“大舅兄还有日日晨起操练吗?”
贾赦黯淡了神色,晃晃头,“不提了。愚兄不知多少年,不曾摸过刀剑了。”
林海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然后双眼凝视贾赦,说:“依如海,大舅兄明日就捡起来吧,总要在朝廷谋个实职,不然这从祖上承继来的爵位,一代代递减下去……大舅兄总要为琏儿着想。”
贾赦叹,“这那里是容易的事儿!”
“莫等到机会来了,舅兄已经拿不起刀剑,拉不开弓箭了。像二舅兄所言,总要为朝廷保重有用之身。”
贾赦看着目光炯炯的林海,略一思索,“好,就依如海,愚兄明晨就重拾刀剑。”
“那如海先祝舅兄早日跑马戍边,指挥京营。”
周围几人听了这二人的对话,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贾政疑惑地问:“妹婿,你是说大哥有出掌军权机会?”
林海一笑,“武将世家出身,说不得二舅兄哪日就转去兵部任职呢。”
贾政摇头,“我与妹婿一样,是从小读书的,自来不曾摸过刀剑。”神色间以读书自傲。“可惜不能像妹婿,竟不得以科举出身。”
林海笑笑说道:“就是我们从小读书,兵书韬略与四书五经也是齐头并重的。先父教导不敢忘了祖宗起家的本领,不然就是不孝子孙了。”
林家以太/祖军师、谋臣身份起家,也曾以军功得了世袭三代的文定侯爵。
贾赦笑,“如今的清流都以为勋贵是不识大字的粗鄙人物。那里知道跟随太/祖的一代风流人物,皆是文武双全的。哪些只靠着刀枪冲杀的莽汉,怎么能够熟知兵法,运筹帷幄,指挥得了千军万马?!就是先父在世,回家也是日日读书不辍。老国公爷在世的时候就曾教导我,文武双全,方能为将。”贾赦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想起自己幼年在老国公的教导下,那些难忘的旧日时光……借着去端起茶盏喝茶,垂下眼帘。
林海接着赞同道:“是啊。我如今踏入清流的圈子,才知道死读书、读死书的腐生,虽也从科举上来的,却也只知道引经据典、照本宣科。等做实事的时候,只会依靠幕僚,不知道误了朝廷多少民生大事。不提也罢。”
那贾珍本来要早早过来荣府,和贾赦贾政一起等着的,偏偏给杂事缠住不得脱身,才晚了这么会儿。
见到林海仍如幼时记忆的玉面郎君模样,忍不住插了林海和贾赦谈话的空儿,叹息着赞道:“林姑父当年高中探花,骑马夸街的时候,我陪着敏姑姑躲在酒楼上看,林姑父就是这样气度。二十年过去,林姑父仍是旧日面貌,不,是更胜昔年风采了。”
林海一笑,捋着下颌的几缕长须,随着贾赦的称呼说:“珍儿玩笑了呢,如今老夫的胡子,都这么长了。”
贾政跟着说:“是啊,我们都老了。”
“林姑父那里有老,若是剃掉这几缕胡须,怕是与琏儿相仿呢。对了,林姑父,琏儿说是跟你一起读书,怎么还未回来?”
贾赦搁了茶盏,笑着接话,“珍儿,琏儿跟你林姑父读了一年的书,上个月已经中了秀才了。他要秋闱以后,才回京的。”
贾珍大吃一惊,别人不知道贾琏学了多少,难道他还不知道吗?贾琏学的还不如他多,怎么就中秀才了?殷殷望向林海,眼里满是质疑,等着林海进一步的分说。
“琏儿到了江南,老夫看他镇日无事,回来也是胡混日子,就拘束了他,让他跟着小女的先生,多少也读点书,不枉他跑江南对他姑姑的孝心。他也是爱脸面的年龄,不想给小女比的不堪,就日夜苦读。到了年前的时候,老夫看他已经能沉下性子,静心向学,又学出味道了,就收他做了入室弟子。让他今年去金陵试试,看看能不能进学。没想到,琏儿果然承继了其舅家人的秉性,确是读书的种子。但大舅兄,琏儿这肯用功的劲头,倒是十足像你了。”
贾赦志得意满,笑得像是他中了状元一般,“哪里哪里,许是在读书的天分上,琏儿像了他那状元大舅舅。但也都是妹婿教导有方,不然以他那样底子,才读了一年,何以能进学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