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中旬,临盆之日。
江州,萧家主宅。
小厮侍从忙出忙外,火急火燎。
萧父在房门外转的满脸着急,听着里面少年痛苦的惨叫声恨不得出一份力替他承担。
“这孩子的肚子怎么就那么大?生产还不得痛死。”萧父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没什么表情的两个女人——萧母和萧为,狠狠地剜了一眼,“阿承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早知道当初就不让她入军的,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说让伽月这孩子怎么办才好?”
“爹——别瞎说,萧承那女人命硬得很,死不了。”
“你怎么说话的?你当大姐就是这模样?算了,不跟你们母女两说话,简直气死人。”说罢,又狠狠剜了她们一眼。
无辜躺枪的萧母:“……”
萧为靠在柱子上,望着北方那片天空,脸色有些凝重,说是这么说,但是实际上内心怎么想的只有她知道。北狄大旱,倾兵来犯不是没可能,但是四个月过去了,没有收到一份捷报,哪怕是一点点关于战事的消息都没透露出来。
这样的情况,要么形势恶劣不利,要么朝廷封.锁消息……
萧母颇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屋里少年惨叫的声音越来越小,然而却迟迟没听到婴儿哭喊的声音,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萧父最清楚不过。
难产。
再也顾不得什么,上了年纪的男子一把冲进去,握住少年的手叫着他,“孩子,你要撑住啊——”
伽月脸色惨白,浑身无力,说出一句话都费劲,“她回来没有?”
得不到回答,惨笑了下,即使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他也是知道敌方来势汹汹,加上她身上的伤留有后遗症,什么样的结果也能猜得到。
喉咙哽咽,“她……是不是……回不来了?”
依旧无人能回答。
……
半年后,又是一年冬。
边关大捷,北狄俯首称臣,签订百年盟约,萧承战神之名响彻中原。
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连朝庭封赏都推脱掉,直奔江州。
一路上百姓很热情欢欣鼓舞,可她却觉得仿佛如坠冰窟。天知道进城前看到萧为给她来信说伽月难产让她做好心理准备那一刻差点心如死灰。直到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前,真真实实把人抱在怀里才觉得活了过来。
她该是感谢萧为那女人的,说出的话明明七分假三分真,却偏偏能让别人七分信三分疑,若不是最后关头给予他力量,否则她不敢想像什么后果。
一儿一女,龙凤胎,现在两只睁着浅蓝色漂亮得紧的大眼,正在摇篮里吮着手指头,不吵不闹。
“萧承,那时候我恨不得从来没遇到过你。”
他扑到她怀里失声痛哭,如此说道。
“伽月,我很想你。”千言万语终化为这简短的几字。
“我也想你。”
几次死里逃生,但一想到家中还有他在等候,再怎么艰险仍觉一股力量在支持她。
幸好,她还活着,而他,还在。
***
已为人父的拂尘时常在想,他怎么会生出一个如此冷冰冰的儿子呢?
一点也不可爱,都说男孩是爹爹的小棉袄,可是他那面瘫儿子还不如他怀里的猫猫来得贴心热乎。
一定是遗传那个女人的!就知道板着脸,现在还遗传给儿子了,岂有此理。
其实,他也有想过好好打扮一下他那个儿子,培养一下他的少男心,但是对方不仅不屑地说什么只有男孩子才会戴这样的饰物,甚至还威胁说要是他再这样打扮他,就把猫猫曾经是顾尧的这件事告诉给那女人听。
拂尘:“……”他生的难道还不知道他带不带把?而且他都不知道这猫猫是顾尧的,他做儿子的怎么就知道?明明是他捡来的好伐?!
还有,那女人不是说生出来就会有一个比猫猫还要好的小可爱么?!他怕不是生了个假儿子吧?!
可是每当他想吹吹枕边风时,他那面瘫儿子坚强跟在那女人身后学这学那的画面频频浮现脑海,瞬间父爱泛滥,不忍他受罚。
好吧,他想活成什么样就随他去吧,他大不了当生了个女儿,只是未来他的婚事怕是有的愁了……
第39章 缘起(拂尘阿冷篇)
江州冷氏镖局的大当家有两个女儿, 嫡女冷逐云, 庶女冷彬烈。
冷逐云作为下一代继承人,她的训练远比镖局里的门生强得多。所谓镖局便是替人护送宝贵的货物, 既是宝贵自然有人来抢来算计,因此矫健的身手和强硬的体格是少不了的。
她的人生被母亲死死框住,那就是变强,把镖局做到最大最强。
常常是每天练到半夜,衣服脱下都能拧出水来, 浑身腰酸背痛,没有什么快乐可言。
然而,她开始尝到甜的滋味却是在十岁那年。
那年盛夏,江州还是一片酷暑难耐,但是到了傍晚,日头降下开始便会渐渐凉下去。
那天因为招式打得不到位,被母亲训斥,加上对练对打, 身体已是负荷不堪。
在去药馆的路上,身上实在疼得厉害,冷逐云便靠着一堵墙坐在地上缓缓。
她大概没想到自己这模样居然会被人当成叫花子。
看着面前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她本想恶狠狠叫他滚的,但实在是太累了,连句话都说得有气无力。
“你说什么?这串冰糖葫芦给你啦。”
五岁的叶萌云不由分说直接塞到冷逐云手里,眉眼弯了弯,甚至还主动抓起她的手强迫她拿着冰糖葫芦往嘴里咬。
“是不是很甜?这可是我娘亲做的!”
骄傲的语气即使再软嚅好听在她听来只觉得刺耳。
看着青衣少年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 冷逐云慢慢站起来,眉头一皱,想也不想就把手中的冰糖葫芦扔掉。
“令人讨厌的小孩。”
尽管脸色被少年搅得黑的一比,但是嘴里那甜味却始终萦绕,叫她难以忘怀。
那时的江州并不算太平,偶尔还会有地痞无赖找麻烦。
第二次遇到少年是在跟着母亲护镖回来那晚。
母亲派她去杨家取信物,却在路经一个小巷时,听到一声闷哼,就像是被人捂住了嘴那样。
冷逐云在想,若早知道是他,她打死也不可能救他,人贩子拐走又如何?
她向来冷血。
“谢谢你哦……”
少年还是心惊后怕,小脸上仍然没多少血色。
“不用,救了一只猪而已。”
“……”少年气鼓鼓瞪她一眼,怎么会有这么毒舌的人?他明明那么可爱,哪像猪了?
冷逐云没有想到的是,因为这小小的耽误竟会让母亲损失一笔买卖。
啪——
耳光打下来直接把她打得眼晕耳鸣,冷逐云把头扭正,站的笔直,继续承受着母亲的怒火。
“滚!”
随着一声这声怒吼镖局大门缓缓关上,把十岁的她隔离在门外。
随着夜幕降临,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连狗都不多只。
冷逐云靠在门前的石狮坐下,拳头紧握。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窜了进来,“你怎么了?”
冷逐云抬眸,果不其然又见到那张欠扁的脸蛋,偏了偏头没理会他。
噔噔噔,脚步声越来越远,回头望了一眼,早已不见人。
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就有股气。
噔噔噔,脚步声又开始响起,越来越近。
右手臂忽然触上少年的胸膛,冷逐云眉头一皱,正想转头呵斥,不料脸上一冰,突如其来的冰冷差点让她直接把人掀开。
“别动,这是冰敷,虽然捧到这里已经变成了水,但是你看它还是冰的!”
少年瓮声瓮气的嗓音自耳边响起,原本握紧的拳头竟慢慢松了开,乖乖任由少年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揉按。
半晌后,青布渐干,而她脸上原本的红肿亦慢慢消了去。
“啊!差点忘了,这一串冰糖葫芦给你,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又是不由分说直接塞进她手里。
冷逐云错愣地看着他,只见他一脸希冀望着自己,“快吃啊,等下化了就不好吃了。”
鬼使神差的,这次她没有扔开,有些拘谨地伸出舌头舔了舔。
甜,和上次一摸一样的甜。
冷逐云大口咬下一颗,满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体验,刺.激.蓓.蕾,是母亲严令禁止下她不曾吃过的。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打?但是一定很疼吧。”
怜悯的语气让冷逐云瞬间冷下眸子,她不需要怜悯。
扭头正想推开少年,不料一抹温热贴上她的右脸,啵的一声,让冷逐云垂在一边的手紧了又松。
想到了什么,微微恼怒盯着他,冷声道,“你就是这么随随便便亲一个女的?”
“不是吖,我就只亲过你呢!”
望着少年毫无心机的笑颜,霎那间,所有的怒气像是激不起来那般,只觉被少年亲过的地方像是有团火在烈烧一般。
“我叫冷逐云,你可以叫我阿冷。”
“哎呀,我也有个云呢,我叫叶萌云,你可以叫我阿云。”
“冰糖葫芦好吃吗?”
“嗯。”
“那我以后都给你一串好不好?”
“……”
“哎呀,我娘亲是做这个为生的,多得是,何况你救了我一命,这不算什么啦。”
“好,这给你。”
说着,冷逐云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只见上面凌云纹路雕琢精纯,一看价值不菲。
但她握住玉佩的手却莫名有些紧张。
“这是什么?”
“不值钱的玩意,送你了。”实际上是作为下一代镖局继承人的令牌,没有则名不正言不顺。
“不,阿冷给我的就是无价的。”少年端详了会,喜笑眉开系在脖子上。
瞥见少年那脖间的白嫩,冷逐云眸光闪了闪,掩下情绪。
角落里,一抹身影望着石狮底下的两人,眸中的嫉妒爬满了整张脸,扭曲可怖。
凭什么,你还是得到那么多?!
……
训练场上,冷逐云从上面下来满头大汗。
“姐,给你,擦擦。”冷彬烈扔给她一块布巾,笑道。
“谢了。”待冷逐云换了身衣服,冷彬烈勾着她的肩膀,“姐,你要去哪?”
“青元街。”那是少年经常待的地方,她能够吃到他家的冰糖葫芦。
“也带我去好不好?”
冷逐云犹豫了下,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青元街很多小吃,人流旺盛,阿云他娘亲会在这里摆卖不奇怪。少年瞅见少女那刻眼睛顿时一亮,和娘亲打了声招呼后,拿着串冰糖葫芦飞快跑过去。
“你来了?”
“嗯。”
“呐,这是你的冰糖葫芦。”少年腆着脸递给她。
“哇哇,姐,你不厚道啊!”冷彬烈装作受伤的样子,打趣道。
“阿烈,我分你——”
“这位小兄弟,你怎么可以只顾我姐呢?我也想要……”
委屈巴巴的语气听在少年耳里只觉羞愧,嗫嚅了下,“那,我也送你一串好不好?”
“好啊,那多谢了,你真可爱。”
望着冷彬烈笑意潋滟的脸,冷逐云眉头不可抑制地拧紧,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自那以后,原本属于两人的美好硬生生挤成了三人。
只是,少年对冷逐云的态度永远比冷彬烈更好,也更羞涩,落在冷彬烈眼里只是笑笑,无人察觉她眸底深藏的嫉妒。
冷逐云十五岁的时候,随母亲护镖到西域,随行的还有她的妹妹冷彬烈。
她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的护镖竟会叫她人生完全颠覆。
突然异化为狼,只会被人指称妖怪现世,是不会被人允许存活在世上的。
那天夜里,青元街一片狼藉,火光冲天。
人们拿着火把团团围住她,口中叫骂着“去死!”“怪物!”
冷逐云满身是血,身上板斧柴刀割破的血口.交织遍布,手上甚至还握住一把刀刃,锋利的刀芒生生镶进指节,血流不止。
她低吼一声,震吓退那些人,僵硬异化如魔鬼般的面孔寒霜遍布,走向躲在冷彬烈身后满脸恐慌的少年。
他畏惧她。
曾经的亲昵不再。
冷逐云依旧走向他,然而,下一刻青幽色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奔溃尖叫:“啊——你这个杀人凶手,怪物——”
眼里的憎恨不作假,宛若利刃一般猛地插.进她的心脏。不敢相信曾经那么亲近的他竟然也会对她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快!快杀了她!”
“杀了她!”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拿着火把,持着所有能够弄死她的武器,全部向她砍来。
口中鲜血飞溅,他眼里的又恐又恶让她寒彻心扉,低噎悲鸣的一声嚎吼,让人们只觉胜利在望,下的手越发狠厉。
冷逐云于叫骂中满身狼狈逃走,回眸那瞬依旧只见少年的惊恐惶状,霎那间,恨意像野草一样在胸中疯狂蔓延。
“嗤,这样都让她逃了!”
“真是晦气!”
……
冷彬烈盯着那个方向,阴鹜滋生,手上握紧了剑柄,咔咔作响。另一只手攥紧了个药瓶,手背青筋直突。
那是她从西域的一个巫师手里偶然得到,吃了异化为怪物,用在那个女人身上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