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未今天说的话，正是刘好好曾经思考过的，但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继续往深处思考的。
她刚到这个时代的时候，人们对知识单纯的渴望和向往，曾经一次次地震撼了她，那时候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文化人被打入了谷底，可是他们依旧从心里崇拜文化人，依旧抓住一切机会学习文化知识，那种渴望绝对发自内心，不带有任何功利的思想。
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大家的生活条件渐渐好了，人们反而缺少了这种纯粹，变得浮躁而功利，她一度认为是因为物质生活的丰富，诱惑变多导致的，未未今天的话却给她打开了一条新的思路，也许是对分数过度追求的教育导向出了问题，而她也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妈，你对学校进行绩效改革的初衷是好的，我也知道你一直想把Q市打造成为文教之城，想让我们Q市的高考升学率夺下全省第一，更想和H市争夺高考状元的头衔，所以制定了那么多激励奖励措施，我也听很多人说你重视教育，对教育的投入很大，咱们这几届学生很有福气，但是我却觉得作为市长的你在对教育的初衷和理解上，与作为老师的你完全不同，你已经偏离了教育的初衷，学校不是工厂，你在学校里搞绩效，教育一旦和功利挂上钩，就逼着老师越来越功利，变成唯分数论者，这样教出来的学生真能做到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吗？”
“未未！”庄立军板起脸，未未这话无异于是在指责刘好好了，这就踩到了他的底线。
刘好好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敢这样当面指责她了，可是面对稚气未脱的儿子，刘好好发现她连一个字都反驳不了，未未说出了一直存在，却一直被她忽视的问题。
Q市的教育质量过去一直都很不好，高考平均分和上线率排在全省倒数，甚至连当年的长福市还不如。
所以她到了Q市后，在提高教学质量上下了大功夫，细致到好几次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亲自到学校去听课，甚至会站在高三学生的教室门外观察老师和学生的状态，可以说她是历任市长中最重视教育的，她这么重视，也没有人敢懈怠，从校长到老师以至于学生，都很紧张地把精力投入到学习中。
后来她又在学校里搞了绩效考评，学习成绩是硬标杆，也是看起来最公平的标杆，老师们为了提高成绩卯足了劲，尤其是在高中，音乐课、美术课、体育课、课外活动课这些和高考无关的课程全部都被占用，所有人的目标都只有一个，就是好成绩。
刘好好之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Q市的学习成绩提高得很显著，尤其是这一两年，就像坐了火箭一样，蹭蹭地往上爬，高考录取率从全省排名倒数跃升至全省第二，现在正全力赶超H市。
对她其他的工作决策，兴许不少人会有质疑，但是在狠抓教育质量这一块，全市上下莫不交口称赞，谁家没有孩子？谁不希望自家孩子成绩好，考上好大学？刘好好亲自抓教育，提高全市的教学质量，受惠的是每一户人家，是全市的未来，就连省里都对Q市的这项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要在全省推广绩效制度。
所以刘好好一直觉得绩效考评是一项成功的制度，现在却被自家儿子批了个一无是处。
见庄立军沉下脸来，未未立刻很机灵地开口了，“妈，我真的不是在指责你，我是对事不对人，这事儿呢，也不是我们市的个别现象，现在大家都看重成绩，我去京城爷爷奶奶也总是问我成绩，所以我真不是在针对你，当然我刚才说话也有些偏激了，我向你道歉，你别生气。”
未未笑嘻嘻地拉住刘好好的手，他质疑的是母亲的这项决策，但是对她却是又敬又爱的，他的妈妈给了他最好的成长环境，疼爱他，尊重他，如果不是她，他甚至不能思考这些问题，他会说这些，也是笃定刘好好不会为此生他的气。
“妈妈不是生你的气，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的确是我的想法和理念出问题了。”刘好好摆摆手，未未的话点醒了她，但同时她也需要更好地整理一下思路。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争论
“如果你妈妈还是一个老师，她一定能像你期望的那样做一个春风化雨，呵护孩子们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老师，但是她在这个位子上，要考虑的问题就不能那么局限了，也不可能对学校的事情亲力亲为。没有哪个决策是能够十全十美的，都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庄立军对未未说道。
“我看了你的方案，有很多不错的建议，但也有一些矫枉过正，取消绩效考评制度，加大美术、音乐、体育课的比重，将这三科的分数也纳入总分成绩，不允许老师占用副科时间，不允许老师拖堂，增设课外补习班，尝试建立学生匿名给老师评分制度，根据学生的评分来衡量老师的绩效奖金……这些想法有些超前啊。且不说这些是否切实可行，单单说说你的评分制度吧，如果一个负责任的老师对学生要求严格，那他有可能会拿一个低分，反而是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学生的错误行为听之任之的老师，可能会拿高分，你觉得公平吗？你这样做的后果，很有可能会让老师们不敢负责任，不愿意负责任，最后受损失的是谁？还不是你们这些学生？”
“严格并不代表负责任，一个好老师要讲究教学的方式方法，以为学生好为名，逼迫学生照着他的意思做，扼杀学生的天性就是好老师吗？我倒觉得现有的绩效制度会扼杀掉的，反而就是像妈妈当年一样那些尊重学生引导学生，给学生一生带来正面影响力的老师，因为他们更注重培养学生的品德和灵性，在分数上肯定拼不过那些拼命填鸭灌输的老师啊。”未未对父母的态度虽然好，但是立场却寸步不让，振振有词。
“你这是理想状态，现实不一定会有那么理想，你没听过一句话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没有硬性的指标，所谓的评分考核制度就会沦为一纸空文，甚至会让很多人钻政策的漏洞。”
“有漏洞那就想办法继续完善啊，总不能因为有漏洞就不做吧，这是因噎废食，因小失大。”未未认真起来，无论是庄立军还是刘好好都说不过他。
“未未，你说的对，妈妈走入了唯成绩论的误区，如果学校只看分数成绩，以成绩的提高代替教学水平的提升，这从根本上来说就是错误，这个绩效制度的确需要再完善。”刘好好点点头，叹了口气，“谢谢你，你的观点给我的启发很大。”
虽然未未做的方案还有很多天真幼稚的地方，但是他却给刘好好提了个醒，方案里也的确有很多值得借鉴参考的地方，她不是那种死不认错的人。
“儿子长大了。”庄立军也没有因为未未刚才咄咄逼人的反驳而生气，他拍了拍未未的肩膀，脸上带着欣慰，最让他感到欣慰的不是未未的乖巧听话，也不是他优异的成绩，而是他这份独立思考的能力，平等而自由的心，“你该感谢你妈妈。”
“感谢我做什么？”刘好好虽然被儿子指出了错误，但嘴角噙着笑，得意多过于沮丧，这样的儿子怎能不让她感到自豪。
“如果不是妈妈给了我这么好的环境，我怎么能成长得这么优秀呢？”未未搭着刘好好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说。
“你没什么别的缺点，就是太不谦虚了，”刘好好嗔道，“自己夸自己优秀？你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不假，但可不意味你的这份方案就是十全十美的，还有许多方面没有考虑到……你别不服气，就继续说你提到的学生打分制度吧，你爸爸刚才说的没错，会造成很大的漏洞，可是你认为这个漏洞是通过我们在家里制定制度，制定方案就能解决的。好像又能把学生教好，又平易近人，能得到学生们的尊重喜爱的好老师随处都有一样。你读的是全市最好的高中，你们学校有几个这样的老师？我想两只手是能够数得过来的，那么其他学校呢，尤其是那些县里的，乡镇里的学校，甚至村里的学校呢？有几个老师的素质能够达到你说的那种层次？当年十里八乡那么多老师，也只出了我一个刘好好。所以我和你爸爸说你描绘了一个理想的状态，但是并不切合我们市的实际。老师的培养和所有的人才培养一样，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必须要经过较长时间的培训提升，尤其是要培养一个负责任的好老师更是不容易。我们市目前还不具备这种环境和能力，如果按照你的方案实施下去，反倒会给了那些不负责任的老师可趁之机。”
未未皱着眉很郁闷，这是他思考很久，还参考了一些国外的先进经验做出的方案，自我感觉很完美，却被父母驳得一无是处，偏偏他又觉得他们讲的很有道理，的确是他的想法太肤浅了，这让他很有挫败感，“那该怎么做？”
“当然你的出发点是正确的，首先唯分数论的价值导向是应该改变，不允许占用副科的时间是对的，这一点也要落到实处，然后就是在市里多组织一些活动和比赛，鼓励学校发展学生兴趣小组，每个学校自行发展特色社团，最重要的就是加强教师的培训，主要是教育学和心理学方面的培训，培养优秀的年轻教师，提高教师的待遇，让更多优秀的人愿意加入到这个行业来，提高整体教学水平，让教育氛围变得更好，但这需要一个较长的过程。”
“就这么简单？”未未眨巴眨巴双眼，他的方案可是密密麻麻写了近二十页纸啊。
“你以为呢？”刘好好笑了，“你不会以为妈妈还得自己写一个个活动的方案吧？社会就像一个精密的机器，每个人各司其职，一个人思考就算你写了二十页纸，也难免会有不周全的地方，一件事参与的人越多，就越周全完善。”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反对
“儿子已经很棒了。”庄立军舍不得看到未未低落的表情，连忙鼓励道。
“爸，你就和稀泥吧。”未未咧了咧嘴，庄立军在外头严肃，在家里却是个爱妻爱子的好男人，未未嘴上虽然开着庄立军的玩笑，心里却暖暖的。
“你把方案收好，过几天去爷爷奶奶家的时候，把这份方案也带过去给太爷爷和爷爷看一看。”刘好好将方案整理好，郑重其事地交给未未，“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看到你的进步的。”
“妈妈不是说有很多漏洞？”未未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不是漏洞，而是你的报告是理想状态，现实工作可没这么简单，必须要面临无数的平衡、取舍，甚至是博弈。你毕竟还在学校，以学习为主，在现实这一块的接触还太少，能够写出这样的一份方案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还这么小，这些事情急不来的。”刘好好是真觉得挺自豪的，她像未未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他这份能力。
“接触得太少，我就去接触呗，我打算去京城之后，找个地方打工。”
夫妻俩都一愕，“你小小年纪打什么工？童工？”
“我已经十六岁了，哪里小了？很多人没上高中，像我这么大都出去打工了，我也想去体验体验。”
“行啊，既然你去体验，那我们就不帮你安排工作，你自己想办法去闯……”庄立军笑道。
刘好好却罕见地激烈反对道，“不行！”
庄立军和未未都奇怪地看着她，刘好好是个非常开明的人，在家非常讲究民主，未未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就常常让他自己拿主意，照常理她不会无缘无故反对的。
刘好好勉强笑了笑，“你要是想打工，我让你小姨在工厂里给你安排一个岗位，你去锻炼锻炼？”
“那有什么意思啊，在小姨的厂里，人家知道我的身份，一个个都哄着供着，我还是不接地气啊。”未未认真地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份。”
刘好好的脸色很不好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打个工而已，也没什么危险吧，我看很多同龄人……”
“未未，听你妈的。”刚才还赞成的庄立军突然打断了未未的话。
未未愕然地看着自己的父母，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变得这么强势霸道了。
他没有叛逆地坚持，也没有顺服地听从，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希望他们能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刘好好深吸一口气，但即便努力控制，情绪还是十分激动，“你忘了你小舅的事了？他差点没了命！他出事的那段日子里，我天天都在后悔痛苦，我不允许你经历同样的危险！”
“妈，那是小概率事件啊！”未未作为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年，并不是很能理解母亲的担心。
“是小概率，但不意味着不会发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这种事情只要发生一次，就能完全毁掉你的父母！”刘好好有些激动地说，“了解现实的机会有很多，我不会允许你用这样的方式了解社会现实。”
未未还在试图说服她，“妈，你不是说过不希望我做温室里的花朵，希望我能经风雨见世面吗？你对我的保护欲越强，我就越难成长起来……”
“你不用说了，别的事情我可以答应，出去打工我绝对不同意，你实在要去也可以，必须得听我和你爸爸的安排。”刘好好难得这么强势，她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失控影响了孩子，索性起身回房，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爸，妈怎么……”因为刘好好很少会表现得这么失态，未未无所适从地看着庄立军。
庄立军拍拍他的肩膀，“儿子，出去走走吧，咱们聊聊。”
未未点点头，跟着庄立军出门。
夏天的傍晚，大院里很热闹，有晚归的人手里拎着大西瓜回家，有早早吃完饭的人在楼下纳凉，还有不少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追逐跑跳，刘好好一家在这里住了几年，和大院里的人也都混熟了，未未和庄立军并不着急说话，一路上都忙着和人打着招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