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巾子擦了擦手,她转头冲着池忠道:“你们先在店里忙活着,我回家瞧瞧。”
“小老板放心,兄弟几个定不会躲懒,您过去便是。”
卓琏微微颔首,一把握住甄琳的腕子,片刻也未曾耽搁,径直朝向桓宅的方向跑去。
她走后没多久,有一道身影从后门钻了进来,那副纤弱娇怯的模样,不是丹绫还能有谁?
瞿易正准备将陶瓮放进泥屋中,就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迈到近前,他脸色黑如锅底,语气也称不上好,沉声呵斥:“你可记得我说过什么?让你好好在家养胎,不踏足酒坊半步。”
面对男人堪称凶恶的眼神,丹绫心里也憋着一股火儿,她实在没想到瞿易竟如此无情,最开始对她关怀备至,哪知时日久了,藏在皮下的真面目便再也无从遮掩,那副冷漠的德行简直比陌生人还不如。
池忠杨武站在旁边,心中虽有些好奇,却不好上前凑热闹,索性就坐在仓房前歇息。
见他二人走远了,丹绫抿了抿唇,小手扯着瞿易的袖口,眼神尤为活络,不住瞟着泥屋,柔柔问:“这间房是新建的吧?没有窗,仅有一扇门,刚好能让陶瓮通过,人进去的话,势必得弯着腰,难道有什么讲究不成?”
当初离开汴州时,卓琏一把火将泥屋烧了个干净,就是不希望火迫法传入外人之手。丹绫身份不明不白,接近自己也似别有用心,瞿易哪会上当?
“你问这么多作甚?快回去。”他再度催促。
“我不走。”
仗着肚子里这块肉,丹绫的胆子比最初大了不少,方才她亲眼看见卓琏离开,桓母瞿氏都在前堂,也管不到自己身上,若是不在酒肆中好好逛一逛,岂不是浪费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大山呆在窝棚中趴着,丹绫一步步挨近酒库时,它突然蹿了出来。只见毛色灰黄的狗儿呲着牙,透明的涎水哗哗往下滑落,渗入泥土里,那副场景当真瘆人。
女人骇了一跳,连连后退,躲到了瞿易身后,软声道:“瞿大哥,我害怕这只畜生,明明酒肆中已经雇了长工,有人看门,为何还不将这畜生处理掉,一旦伤着人该如何是好?”
瞿易神情无比冰冷,开口警告道:“只要你离酒肆远着些,大山就不会动你,狗儿远比披着人皮的禽兽强得多,毕竟有的人心是黑的,但它不是,它只忠于主人,不会干出吃里扒外的下作事儿!”
丹绫又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男人话里话外的讥讽之意?她面色忽青忽白,死死咬着下唇,辩驳道:“瞿大哥,我怀着你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生出加害的心思,你千万别让旁人蛊惑了……”
“够了!你再不走就别回去了。”瞿易语气不耐地威胁。
丹绫怕狗,眼下完全不敢动弹,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银牙,不过她也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酒肆。
等人走后,池忠凑上前,低声提点:“瞿老弟,你媳妇生得这般标致,还怀着孩子,为何不对人家温柔点?妇道人家心眼小,她要是记恨上了,你哪还有安生日子可过?”
瞿易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早知道会走到今日的地步,他肯定会掐死那个色迷心窍的自己,可惜天底下没有后悔药,他除了忍耐以外,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卓琏刚回到宅院,隐隐能听见少女饱含悲戚的哭声,她心里一紧,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几步冲到桓慎的卧房前,将门板推开,鼻前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气。
听到动静,桓芸抽噎着回过头,无比委屈地冲到女人怀里,哭得直打嗝儿,“嫂嫂,二哥帮陛下挡了一刀,虽然止了血,却还处于昏迷之中,也不知何时才能清醒过来。”
卓琏抹去了小姑娘颊边的泪痕,轻声安抚道:“你哥哥武功高强,本事大的很,绝不会出事的。”
嘴上这么说着,她心里却有些没底,话本中没有关于桓慎护驾的描述,到底是这段剧情不重要,还是自己影响了青年的命数,让他遭受了无妄之灾?
越想卓琏越是愧疚,她走到床边,发现一向桀骜不驯的男人,如今极为安静地躺倒在床榻上,他赤着上身,面如金纸,即使腰腹处缠绕着厚厚一层白布,仍有殷红血丝渗出来,是个人都能猜到伤口究竟有多严重。
瞥见芸娘红肿的双眼,卓琏无声叹息,按住她的后脑,将人抱在怀里,“芸儿莫要担心,行之肯定会痊愈的,要是你也哭坏了身子,夜里母亲回来,又有谁能安慰她?嫂子只有一个人,实在是分身乏术,无法照看你们母子三个。”
十一岁的少女已经懂事了,桓芸知道嫂嫂辛苦,此时心底涌起了丝丝坚毅,强撑着不掉下眼泪。
“芸儿希望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的,二哥会活下来的,对不对?”
“对,他会活下去的。”卓琏一遍又一遍地保证。
过了片刻,又有一拨人来到桓宅,走在前方的那人胡子花白,身边跟着一名提着药箱的小童,瞧那打扮,应当是宫里的太医。
“老朽姓钱,奉陛下旨意来给游击将军看诊。”
“游击将军?”卓琏面带疑惑地发问。
“夫人有所不知,桓将军救驾有功,特进封为从五品的游击将军,旨意尚未颁下,消息也没有传扬开来。”
卓琏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她只希望桓慎能好好活下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桓母已经经历了一回,若是再来第二次的话,也不知道她能否承受得住。
钱太医站在床头,剪断了缠绕在腰腹处的白布,血糊糊的肉窟窿呈现在眼前,虽未见骨,但伤口却极深,估摸着也流了不少血。
“夫人,老朽要将伤处的腐肉清除,劳烦你按着桓将军的双臂,莫要让他乱动。”
情态紧急,卓琏自然无法拒绝,她弯着腰,牢牢攥住青年冰凉的手腕,便见钱太医用烈酒浸过刀刃,抵在了溃烂的皮肉上。
第51章
桓慎的手腕虽凉, 但脉搏依旧沉稳有力,如被击打的鼓面,砰砰响声不断。
卓琏不由怔愣片刻, 好在她一向情绪内敛,表面上也没有露出什么, 低垂眼帘, 按照钱太医的吩咐, 使尽全身力气钳制住眼前这个男人。
用刀剜肉到底有多痛苦, 卓琏并不清楚,不过看到青年额面上滚滚而下的汗珠, 她也能猜到几分,忍不住移开视线,不愿再瞧见那副血肉模糊的场景。
岂料刚一偏头,便对上了一双黑黝黝的眸子。
卓琏心跳突然加快不少,她没想到桓慎会醒过来, 神志清醒遭受这样的折磨,比昏迷时更要难熬百倍。
“钱太医,小叔醒了, 可要给他灌些麻沸散?”
钱太医摇了摇头,“现在熬药已经来不及了,还请桓将军忍着些。”
男人低低应了一声,他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湿潮,在垫被上留了几道明显的湿痕。
行医几十年, 钱太医的医术自然不差,下刀极稳,卓琏虽不敢看,但悉悉索索的响动却一直不断,还伴随着青年痛苦的闷哼声,毫无阻隔地传入她耳中,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如同崩裂的碎石,一下下砸在脊背上,卓琏几乎有些承受不住了,阵阵麻意从二人贴合的地方涌来,好似被毒蜂狠狠蛰了。
不知过了多久,钱太医终于收了刀,将上好的伤药洒在患处,再拿干净的白布将伤口裹住,期间卓琏跟那名小童帮着忙活,掌心沾了滚烫的血液,散着浓浓腥气。
钱太医拿着帕子擦了擦手,视线渐渐上移,见他没有昏迷,不由赞叹,“桓将军当真勇武过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将来必定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桓慎面色惨白,笑道:“多谢钱太医救命之恩,行之没齿难忘。”
“都是陛下的吩咐,桓将军不必客气,你身上的伤口虽深,却没有伤到脏器筋骨,只要记得按时换药,避免伤口溃烂,数月内便能恢复如常。”说话时,钱太医坐在桌前,提笔写下了口服的药方,交到卓氏手中,又悉心提点几句,便带着小童离开了。
等人走后,卓琏站到床沿,发现桓慎仍未阖眼,一双黑眸定定看过来,神情颇为复杂。
“我受伤的事情,母亲知晓吗?”
卓琏摇头,“方才琳儿去了趟酒肆,只将消息告诉了我,因离开得匆忙,没来得及跟娘碰面。”
她虽是女子,却见不得亲近之人掉泪,只要一想到桓母如芸娘那般,哭得声嘶力竭、满心悲痛,卓琏就觉得浑身僵硬,根本不知该如何劝慰。
“你受伤颇重,莫要强撑,好生休息吧。”
卓琏给他掖了掖被角,刚想拿着药方去到厨房,却不防被人死死攥住了腕子,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如此拼命?”
卓琏不由拧眉,一时间倒是忘了甩开桓慎的手,只见那个气息微弱的男人,唇角微微抬了下,“若我只是个八品的校尉,护不住这个家,也护不住你。”
纤细的身子颤了颤,她挣开了桓慎的手掌,拿起巾子,擦了擦他额角的汗渍,语气平静的道:“不必如此,与我相比,你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的桓家只剩下桓慎一个男丁,他尚未成亲生子,也没有留下一丝骨血,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桓母肯定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我觉得大嫂更重要,比命都重要。”
卓琏心头一缩,忍不住呵斥:“你怕是流血太多,神志不清才会说了胡话,房中只有你我二人,发发疯也就罢了,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我承担不起。”
说完,她端起盛满血水的铜盆,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在迈过门槛前,女子顿住脚步,冷冷道:“荣华权柄虽然诱人,却也得活着才能享受,桓谨因护主丢了性命,这样的教训还不够吗?你为了私欲铤而走险时,可曾想过娘跟妹妹?”
“我想过。”
“你没有。”
卓琏不住冷笑,“若你真为她们设身处地考虑过,就该知道,她们母女最希望你平平安安活下去。”
“我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别自欺欺人了!”
话罢,她径自推门而去。
桓慎咬着牙,黑眸中满是不甘,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对一个女人渴望到了疯魔的地步。他为圣上挡刀时,受伤极重,濒死之际,脑海中竟然浮现出卓氏的面庞,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言一行,桓慎都记得清清楚楚。
直到那会他才意识到,自己怕是栽了。
原本只是贪恋那副姣美的皮囊,但到了现在,却想连人带心一并握在手里,不容外人染指半分。
将卧房的木门紧紧阖上,卓琏只觉得荒唐,就算她只是一抹来自异世的魂灵,甚至都未曾见过桓谨,但依照辈分而言,她却是桓慎的长嫂,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卓琏把血水倒了,不自觉按了按胸口,她心跳得极快,扑通作响,好似擂鼓。
方才钱太医在屋中处理伤口,由于画面太过血腥,卓琏怕两个小的梦魇,便将她们赶了出去,这会儿桓芸听到动静,盯着一双红肿似核桃的眼睛,急急冲到女人身畔,扯着她的袖笼问:
“嫂嫂,二哥还好吗?可有大碍?”
看到小姑娘尽是忧虑的脸,卓琏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了下去。
“行之运气不错,刀刃没有伤到内脏,养上一段时日便好了。”
“真的?”
桓芸颇为怀疑,倒不是她信不过长嫂,而是早些时候二哥被侍卫们抬回家时,浑身都是血,那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仿佛撑不住了。
“宫里的太医本事不小,你二哥筋骨强健,不会有事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陡然响起。
卓琏抬起头,便见面色灰白的桓母站在门口,大概是跑得太急,她缓不过气,两手捣着心口咳个不停。
她快步冲上前,轻轻给桓母顺气,“您莫要着急,太医已经来过了,行之会痊愈的。”
“这么大的事情,为何非要瞒我?”
桓母无奈叹气,走到桓慎房中,卓琏并没有跟进去,反而拿着方子去药铺抓药,免得耽搁了病情。
房间内。
桓母抹了抹眼,忍不住骂道:“你这小子还真是不省心,去西山前还好好的,回来却受了重伤……”
伤处的痛楚没有丝毫减弱,但母亲的眼泪却让桓慎更为头疼。
“您别哭了,儿子也没大事,全是皮肉伤、”
“胡说!你跟谨儿一样,最是嘴硬不过,小时候挨了打,咬死了也不吭一声,险些没把你爹气出个好歹,你何必这么犟?”
桓母训了一通,见次子眼眶下方泛起青黑,到底是心疼多过责备,哑声劝说:“你先好好歇着吧。”
桓慎应了一声,合了眼,躺在软枕上,等房门开了又关后,他才睁开双目,放在被角处的手掌紧握成拳,不知是伤口传来的痛楚太过难忍,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
桓慎被封为游击将军的旨意,第二日才送到桓宅,宣旨的公公不止带来了陛下的封赏,还领着四名宫女,说她们自小经由管事嬷嬷调.教,伺候人的本事是拔尖儿的,如今桓将军病重,也能派上用场。
四位宫女约莫十七八岁,五官生得格外标致,名字也格外雅致,分别叫青梅、雪莹、鸳鸯、黄鹂。
她们对于卓琏而言,比起及时雨也差不了什么了。
先前桓慎说了那样的一番话,字句虽不露骨,但心思却明明白白地呈现于眼前,卓琏想要避嫌,又不能在亲人面前露出马脚,只能佯作无事。
看着站在堂下的丫鬟,青梅雪莹模样清丽,周身的气度与樊竹君有那么几分相似,按照话本中的形容,桓慎对清逸如仙的女子颇有好感,让她们俩伺候着,应该也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青梅,雪莹,你二人去将军房里,帮他换药。”
听到这话,青梅雪莹眼带喜意,忙不迭地福身应声,旁边的鸳鸯黄鹂有些急了,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卓琏,希望这位夫人能帮帮她们。
这两个丫鬟模样偏艳,身段窈窕,若是桓慎对青梅她们不满意,倒也可以调换过来。
“桓府不大,杂事也不多,你们只要将宅院整理妥当即可。”
鸳鸯黄鹂瞪了瞪眼,实在没想到自己竟要做下人的活计,她们从宫里出来,就是为了谋求一个好前程,要是无法在主子身边伺候着,过上几年,与那些粗手粗脚的婆子有何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