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没有回话,只用一种堪称鄙夷的目光看着卓琏。就是这个妇人,明明身为寡妇,偏不守妇道,如胡姬一般在店里卖弄风骚,若非使出了下作手段,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酒坊,怎会有这么多的客人?
卓琏也不着急,转身往二楼最里侧的房间走,那间屋子并非包厢,而是供自家人休息的地方,桌面上放着各种肉干肉脯,都是福叔亲自弄出来的,他精通厨艺,再加上原料品质上乘,做出的吃食味道自然不差。
隔了薄薄一层门板,卓玉锦也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她本以为卓琏会动怒,会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没想到动静居然消失了。
樊竹君手里端着酒盏,浅绿色的酒液微微荡漾,散出丝丝缕缕的香气。
“玉锦,卓家的清风啸已经被光禄寺少卿选中了,这种荣耀是桓家难以企及的,你为何还要带我来到酒肆?”说着,她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女子姣好的面庞上露出几分委屈,哑声道:“表姐在汴州住了一段时日,也知道我吃了多大的亏,花了整整一千两纹银,还用上了七皇子的人情,最后只买到了一口平平无奇的水井,卓琏早就明白其中的猫腻,她就是存心戏耍于我!”
樊竹君无奈叹息。
无论如何,卓玉锦都是她的表妹,卓家的事情她不能不管,便只能陪着她来酒坊走一趟了。
突然,女子起身将房门打开,面色阴沉地问:“方才说话的妇人呢?”
侍卫指了指走廊尽头,恭声回答:“回表小姐的话,卓氏就在最里侧的房间中。”
闻声,卓玉锦藏在衣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将皮肉给抠破了。卓孝同的斥骂声还回荡在脑海中,她不再犹豫,快步往前走,甫一推开房门,便看到坐在桌边的妇人,穿着素净的衣裙,眉目艳丽,姿态无比闲适。
“你找我有事?”卓琏反客为主,语气实在算不得热络。
卓玉锦被噎住了,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眼神阴鸷地问:“你早就知道无名井出了问题对不对?所以才会这么痛快地搬到京城,还开了一家酒肆。”
“酒坊是你们使尽手段夺走的,无名井也囊括在其中,都是卓家人自己做出的选择,又怎能怪在我身上?”卓琏拧起眉,将茶盏放回木桌上。
想起母亲的交代,卓玉锦深深吸气,将胸臆中烧起来的那团火压制住,“琏娘,桓家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毫无怨言地给他们当牛做马?你是卓家的姑娘,就算守了寡,也应该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日日奔波操劳,我看着都觉得心疼……”
卓琏张口欲言,忽地瞥见了一闪而过的衣角,她掀了掀唇,问:“依你看来,我该怎么做才好?才算对得起自己?”
卓玉锦笑了笑,“清风啸已经呈送到陛下面前了,以父亲酿酒的手艺,被选为御酒也是早晚的事,汴州地小而偏,远比不上京城繁华,卓家肯定会搬过来,你现在悔改还来得及,免得将来血本无归,将安生立命的银子全给赔了进去。”
“哦?悔改,如何才叫悔改?”卓琏刻意拉长了语调,声音更添绵软,像是意动了。
“你酿造清无底时,到底用了何种方法?过程中难道没有加石灰吗?”卓玉锦并不关心曲饼配方,毕竟卓家经营酒坊这么多年,也有自己的法门,但煮酒的诀窍却让她很是心动,要是不拿到手的话,清风啸的品质怕是再难提升。
卓琏笑弯了眼,“的确没加石灰。”
周朝的文人墨客大多嫌弃酒水中的灰感,这些年来,卓孝同与卓玉锦父女尝试了不知多少回,仍然没有找到石灰的代替物,因此清风啸永远不能达到完美的程度。
听到这话,卓玉锦浑身僵直,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佯作镇定道:“说吧,你要多少钱才肯将方子交出来?”
“我也不是贪心之人,只要卓家酒坊十成干股就够了,到时候整间酒坊都成了我的东西,煮酒时自然不必再加石灰。”
卓玉锦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她又不是傻子,哪会听不出女人话里的讥讽?
“卓琏,做人不能忘本,要不是卓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根本没有机会嫁给桓谨,也没有机会造酒。”
“你说得有道理,父亲确实将我养大成人,待他年迈后,我会按月给他奉养银子,绝无二话。”女子连连点头。
“你!”卓玉锦万万没想到她这般油盐不进,气得双目圆瞪,神情狰狞极了,仿佛要将卓琏吃进肚子里一般。
“玉锦可是病了?脸色竟如此难看,还是快些找家医馆诊治,免得病情加重。”
卓玉锦活了这么多年,都是因为卓琏才会吃亏,她跟这个异母姐姐好似天生不对付,从小就相看两生厌,到了此刻更是令人作呕。
站在门外的樊竹君抿紧唇瓣,径自走了进来,看到表妹那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间不免有些心疼。
“卓氏,你到底也是卓家人,一再地折辱自己的亲生妹妹,真得不觉得内疚吗?”
“樊公子这般良善,怎么不想着帮帮我们?当初正值寒冬腊月,桓家人被赶出汴州,雪天奔波,一路吃了不少苦头,这些都是拜卓玉锦所赐。若我没记错的话,樊公子还是小叔的好友,如此行事,对得起袍泽吗?”卓琏只当没认出樊竹君的身份,毫不留情地呵斥。
闻言,樊竹君的身子僵了一瞬,清俊面庞上也透露出几分羞惭。
“表、樊公子,你可千万不能轻信卓琏的鬼话,她巧舌如簧,最擅长颠倒黑白,一张利嘴简直能把死的给说活了,我们父女是怎样的人,你相处了这么久,还不清楚吗?”女人的桃花眼中尽是哀戚,两行清泪顺着面颊往下落,那副模样甭提有多可怜了。
一把握住表妹的手,樊竹君咬了咬牙,低声规劝,“卓家已经足够风光了,那秘法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玉锦可别魔障了。”
卓琏拍手鼓掌,朗声赞道:“看来樊公子还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世间还有天理,容不得无耻无格之辈猖狂!”
当时她坐在教堂门口,翻阅话本时就已经发现了,樊竹君身为书中的女主,虽女扮男装去了军营,却非常心软,也堪称优柔寡断,她知道卓玉锦究竟是什么德行,不止没有规劝,反而一次又一次地纵容,最后还让卓玉锦嫁到了侯府,委实可笑。
这会儿樊竹君并未跟七皇子定情,对桓慎也抱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想必不愿与桓家人交恶。
思及此处,卓琏扫也不扫这对表姐妹半眼,折身离开了。
卓玉锦擦干眼泪,嗓音沙哑地质问:“你还是我表姐吗?胳膊肘朝外拐,不帮血脉相连的自家人,反倒伙同外人来欺辱我,罢了罢了,我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哪配与将军府的贵女相交?”
“说什么胡话?你是我妹妹,我心里定是向着你的,过几日焉大师就要回京了,他酿酒的手艺在整个大周都是数一数二的,要是你成了他的徒弟,哪还需要为煮酒的法门耗费心思?”
“焉大师极为高傲,轻易不会收徒,表姐可别糊弄我。”卓玉锦眼神连闪,掌心也渗出了一层细汗,她之所以回来京城,就是为了拜得名师。
“我何必撒谎?早些年父亲曾经救过焉大师的性命,他欠将军府一个人情,我将你带过去,他绝不会拒绝。”樊竹君拍着胸脯保证道。
第48章
前后送走了两拨人, 就算卓琏筋骨强健, 此刻也有淡淡疲惫从骨子里弥漫开来。她刚一走到后院, 就听到瞿氏跟瞿易交谈的声音。
“丹绫的肚子渐渐大了,你们早些把亲事办了吧,免得让街坊邻居说嘴, 面上不光彩。”
瞿易明显有些不愿, 他浑身僵硬, 放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皮肤上迸起青筋, 配上高大的身躯,看起来很是凶恶。
“您也清楚,她之所以怀孕, 完全是出于算计,若是我俩成亲的话, 岂不是让她的奸计得逞了?”
青年的声音低沉,其中还透着一丝愤怨,卓琏不由摇了摇头,只觉得瞿易委实荒唐,当初是他舍不得让丹绫在冰天雪地中吃苦, 便将人带回了家里, 眼下连三个月都不到,态度就全然不同了,也不知究竟是人心易变,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快步走到堂屋中, 她翻阅着记录发酵天数的册子,又提笔补了库房中酒水的数量,由于太过出神,并没有注意到缓步接近的男子。
“大嫂。”
突如其来的招呼声在耳边响起,卓琏握着笔杆的手轻轻颤了颤,没有抬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
“小叔回来了,你在殿下身边忙了一整日,厨房里还热着牛骨汤,你喝一些,也能垫垫肚子。”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桌面上的东西收拾整齐,作势准备离开。
桓慎偏高,卓琏又坐在木椅上,从这个角度望去,能透过襟口看到如牛乳般白皙细腻的脖颈,纤白双手有大半藏在袖笼中,露在外面的部分与色泽黯淡的木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嫂还在生气。”这话笃定极了,好像他的判断与推测不会生出半分错误。
年轻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她旁边,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常人根本无法分辨出来,但卓琏嗅觉灵敏,闻到了这股味儿后,下意识屛住呼吸。
“行之只是怕你遇到危险,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从汴州来到京城,必须小心行事,不能有丝毫怠慢。”开口时,桓慎将发烫的茶盏放在掌心,神情诚挚,仿佛刚才所说的话,全都是出于真心,不带半分作假一般。
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厌极了九皇子看着卓氏的眼神,说句大不敬的话,简直是令人作呕。
这是桓慎的私心,他不说,没有人会发现,包括卓琏在内。
感受到堪称锋锐的视线落在肩头,卓琏抿了抿唇,缓了口气才道:“多谢小叔关心,你的提点我时时刻刻都牢记于心,不会有任何越矩之处,免得给你、给整个桓家带来麻烦。”
堂屋中的空气霎时间陷入凝滞,她一颗心跳得飞快,紧张的同时也带着极浓的惧怕。这不到一年的相处,几乎让卓琏忘了桓慎的身份,他是未来的镇国公,亦是将原身剥皮拆骨的凶手。
好在只是几乎。
这股血腥气唤醒了她深埋于脑海中的记忆,让她打了个激灵,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大嫂不好奇我做了什么吗?”桓慎追了上来,微哑的嗓音从后方传入耳中。
卓琏眉头皱得更紧,义正言辞地作答:“你白日里忙的那些事,与皇家有关,旁人知道的越少越好,我只想安生酿酒,又何必自找麻烦?”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态度究竟有多冷漠,桓慎心里却有些恼了,单手按住门板,不让女人离开。
“小叔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便是,店里琐事不少,人也杂,日后你最好直接回府,否则唠扰了你就不妥了。”
黑眸紧盯着面前那道纤细的背影,桓慎两手扳着她的肩,强迫人转过头,与他对视。
“你在赶我走?”
卓琏没想到桓慎会如此无礼,一时间怔愣半晌,回过神后便开始不断挣扎,但男女之间本就有极大的不同,他习武多年,力气大得惊人,仿佛能将她的肩膀捏碎。
“你放开!桓慎,你无礼!”
到了此刻,卓琏还保留着几分理智,知道把声音压低,避免酒肆众人发现不对,闯进门,看到这种引人生疑的画面。
“我再问一次,大嫂可是在责怪行之?”
卓琏本想硬气些,点头承认,但无意中对上了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在面对一只怪物,完全无力反抗。
“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小叔莫要误会。”
话音刚落,束缚在双肩上的钳制陡然消失,桓慎唇角勾了勾,修长手指抚平衣衫上的褶皱。
“我是为了你好。”
卓琏垂眸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桓母的声音,卓琏眸光微闪,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桓慎,将门板打开。
桓母看着面色煞白的儿媳,拉着卓琏的手,眼底满是心疼,“你虽年轻,身子骨却也不是铁打的,哪能如此操劳奔波?赶快回家歇着,店里有我呢。”
余光瞥见站在房檐下的次子,桓母面露喜色,“把你大嫂送回家,别让她受累了。”
“不必、”
“你跟他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哪用得着这么见外?”
卓琏嘴里发干,隐隐还带有极淡的苦意,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跟婆婆解释,在她犹豫的档口,已经被桓母从后门推了出去。
砰!
后门被严严实实阖上,还伴有落锁的声音。
桓慎抱臂而立,一瞬不瞬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女人,从她上挑的眼尾往下滑,最终落在了嫣红的唇瓣上。
“走吧。”
他转身往十里巷的方向行去,卓琏心里虽不愿意,但迫于形势也必须跟上。偌大的京城中,除了酒肆与桓宅以外,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这种无片瓦遮身的滋味儿,实在称不上好。
最近天气逐渐暖和了,道旁的积雪化为粘稠的泥水,不止鞋底沾了一层污渍,就连裙裾也未能幸免。
桓慎没有回头,他早就将卓琏的模样牢牢纂刻在心,也清楚她鲜少穿娇妍的衣衫,今日刻意打扮过了,是不是为了那个叫齐鹤年的药材商?
想得越多,就有一股火气往外涌,让他眼底覆满血丝,尤为狰狞。
年轻男女一前一后走着,好不容易到了宅院门口,桓慎突然顿住脚步,催促一声:“你先进去。
卓琏依言点头。
肩膀处还残留着丝丝痛意,她自然不会犯糊涂,两手提着裙衫,几步跃上石阶儿,希望能尽快远离这个煞星。
纤细身影翩然远去,桓慎一拳捶在旁边的老榆树上,冬天树干光秃秃的,只听吱嘎一下,有截枝桠应声而裂,骨碌骨碌坠在地上。
听到脚步声响起,甄琳跟桓芸飞快地跑了出来,两名少女一左一右挽着卓琏的胳膊,叽叽喳喳的声音十分快活。
“嫂嫂,甄姐姐教我念诗、描字,我写了一整天呢。”
抬手捏了捏芸儿秀气的鼻尖,卓琏拉着她们坐在炕边,叮嘱道:“要不了几日就要立春了,但下雪不冷化雪冷,你们两个千万别着凉,免得灌了一肚子的苦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