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她从来没料到自己的身份可能被人拆穿,毕竟她拥有桓卓氏的皮囊,也拥有桓卓氏的记忆,即便是瞿氏也无法分清其中的差别;但她却忘了,一个人最为重要、最为宝贵的就是记忆与经验,她在异世是另外一个卓琏,从初时起就是不同的,又怎能瞒过桓慎的双眼?
说不定打从最开始,他早就察觉了端倪,只不过不想打草惊蛇,便一直将思绪掩藏起来,不断试探、不断加深怀疑。
瞥见女人陡然苍白下来的面颊,桓慎目光暗沉,“大嫂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她语气艰涩地回答,眼底的提防浓到快要溢出来了。
这个认知让青年大为光火,方才在面对九皇子时,卓琏可以巧笑嫣然、温声软语地介绍酒种,但与自己单独相处,竟让她厌恶到这种程度?
阵阵疯狂席卷了桓慎的理智,那双黑眸也逐渐爬满血丝,看起来尤为狰狞。
见势不妙,卓琏心跳如擂鼓,一种名为惊惧的情绪不断往外翻涌,如同取之不尽的泉水般,她无措地闭上双眼,似引颈就戮般开口:“咱们离开汴州前,我曾让费老板派人去了铜林山一趟,将埋在松根下的那坛松苓酒挖了出来,小叔可要尝尝?”
她的声音略微发颤,其中透着显而易见地讨好,让桓慎嫉妒不平的情绪缓和几分,整个人慢慢恢复如常。
那坛松苓酒原本便是给青年准备的,在半年多以前埋在山中,若不是汴州今天的雪水太多,山路难行,卓琏说不准还会亲自上山,将酒坛挖出来的同时,也能弄些冬笋,而非直接请费老板帮忙。
男子并未多言,只点了点头。
“那、那我这就去库房中拿酒,小叔先在屋里歇一会儿。”
见她慌不择路地跑出包厢,桓慎不免生出丝丝懊恼,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如此失态,简直就跟疯了一样,用最蠢钝不堪的手段让卓琏心生防备。
坐在屋里的木椅上,桓慎闭眼休憩,大约过了一刻钟功夫,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本以为卓琏不会回来了,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以及她手中捧着的酒坛,青年喉结不住滑动着。
松苓酒有滋养身体之功,可以祛风邪、壮筋骨。
脑海中浮现出这段话,卓琏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桓慎的身板,只觉得这人已经足够健硕了,若是再壮下去,怕是单手就能捏死自己。
“刚从库房取出来的冷酒,还没热,先烫一烫再饮。”卓琏一边说着,一边将装满水的瓷瓮放在炭炉上,等水温升高后,才隔水温酒。
店里的酒瓶颜色十分素净,乍一看如同莹润的美玉,柔润指尖扶着瓶身,大抵是力气用的太大,指甲内圈泛红,外圈则呈现出青白色,显然卓氏的心绪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静。
“刚才可是吓着了?”桓慎冷不丁问道。
卓琏不想将自己真正的想法诉诸于口,也不敢当着青年面前撒谎,绯红唇瓣抿成一条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见状,桓慎也不生气,反而站起身,信步走到卓氏身畔,深深吸气,鼻腔中容纳着酒香与卓氏身上的甜香。
“松苓酒颜色极美,品相比普通清酒强上数倍,若不是分量少了些,便能摆在店里售卖了。”
“酒的种类贵精而不贵多,目前的几种已经足够了,过段时日再琢磨新品也不迟,免得贪多嚼不烂。”卓琏低垂眼帘,轻轻说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又晚又短,我再也不会摸鱼了~
第46章
桓慎低下头,也不知是房中灯火晃花了他的眼,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望着那浅金色的酒液,他居然一阵失神, 这种异常往日是很少有的,偏偏碰上眼前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打乱了原本的步调。
卓琏往前倾身,举着瓷盏已经好一会儿了, 但青年却没有接手的意思,她心里不免有些发慌, 担心桓慎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生疑,迫切想要逃离包厢。
“娘还在前堂忙活着,我去帮她打打下手。”开口时,她眼神微闪, 声音中带着几分紧张。
桓慎不由皱紧了眉, 他也是男人,比谁都清楚男人们的想法,卓氏皮相极美,尤其是眉眼生得最好,要是有夫君可以依靠倒也无妨, 偏生大哥早逝, 留给她的只有寡妇的身份,根本无法阻挡旁人的惦记。
“母亲坐在柜台后算账,比从前的活计轻松不少, 大嫂身份不便,还是少去前堂为佳。”恰在此时,他将素色杯盏放在掌心,手背上有一道泛白的伤疤,大概是陈年旧伤,与周围的肤色不同,看起来尤为显眼。
卓琏一开始没有察觉到桓慎话中隐含的意思,等她再次端起酒瓶时,忽地想明白了,那双美丽的杏眸因为愤怒变得尤为明亮,“寡妇又如何?是哪里碍着你的眼了?”
“我是为你考虑,大哥不在了,我身为桓家唯一的男丁,理所应当地要照顾好家里所有的亲人,大嫂精通酿酒,我并无阻拦之意,只是妇人抛头露面确有不妥,无论是你的、还是桓家的名声,都不能不顾。”
桓慎酒量很好,就算方才陪着两位皇子喝了不少的清无底,这会儿目光依旧清明,不见醉意,甚至他还极为明晰地给出了不赞同的理由,仿佛卓琏才是那个不守规矩、蛮不讲理的人。
“桓慎,长嫂如母,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不久前,卓琏还在担忧自己的身份被青年识破,但听了这一番话后,她胸腔中烧起了一股无名火。她是桓家的儿媳不假,却不愿将浑身的血肉都给刮下来,只为了换回一座贞节牌坊,那种日子她前世就已经过够了,也无须别人指手画脚!
卓琏的反抗与不平都在桓慎意料之中,他接触过的女子虽不多,但很清楚,鲜少有人会像卓氏一样,身上带着一股韧劲儿,即使肩膀上压着重担,也会找到恰到好处的法子谋求出路。
越是这样的女人,越不听话。
你想让她像笼中雀一样乖巧,她不愿意,毕竟在外面的天空中飞惯了、野惯了,再关回小小的方寸之地中,就仿佛折断了她的翅膀。
卓琏对桓母桓芸的好,桓慎全都看在眼里,他无意伤害卓琏,索性选择一种迂回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大嫂误会了,京城不比汴州,权贵富商数不胜数,行之跟在三皇子身边,难免有看护不及的时候,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母亲妹妹想想,见色起意者自古皆有,酒肆开张后,你从不让芸儿、甄琳两个去前堂帮忙,怕的不就是这个?”
“并非如此,只是她俩尚未议亲,闺名为重。”而她已经出嫁了,自然不必顾忌那么多。
桓慎给自己斟满酒,继续道:“若大嫂真无一丝顾虑,不如让甄琳去前堂帮忙,她比芸娘大了两岁,性情沉稳,也不会出错。”甄琳跟桓家没有半点关系,桓慎也不会替她考虑。
“你!”
卓琏气得发抖,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酒肆这种地方,要是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卖酒,难保不会被人视为胡姬之流,甄琳的身世已经够可怜了,为何还要故意为难她?
“你不愿意对不对?”桓慎笑着发问。
原本还以为青年没醉,但此刻看来,酒水对他还是造成了些许影响,否则他也不会变成这副锋芒毕露的德行,如刺猬一般。
“大嫂可想好了,是留在前堂,还是让甄琳去卖酒?”
卓琏没吭声。
桓慎唇角的弧度更为明显,眼底的笑意却陡然消散,“好,我现在就去找、”
“够了!”
“我答应你,日后会留在后院,专心酿酒,再也不会丢了你们桓家的脸面,桓校尉,你可满意了?”
“满意,没什么不满意的。”
桓慎早就知道卓琏心软,这个结果亦在他意料之中,将杯盏中的松苓酒一饮而尽,其中蕴藏的松木香气的确特别,可惜只有一坛。
眼见男人拎着酒坛离开了包厢,卓琏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她看过话本,知道桓慎是个混账,却没想到他竟无耻到了这种地步。
闭了闭眼,她缓了许久,情绪才逐渐平复下来。
即便桓慎不是个东西,她却不能不顾桓母、桓芸的感受,要是她们知道自己跟桓慎起了争执,心里肯定会难过。
转眼又是小半个月,在此期间,卓琏一直呆在后院酿酒,再也没踏入前堂半步,他们从汴州带回来的存货不多,每过一天,库房中的酒坛便会空了不少,酒肆里最重要的就是美酒,佐酒的菜肴仅是点睛之物,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却非立足的根本。
这一点卓琏很清楚,因此更加不敢疏忽。
突然,池忠气喘吁吁地跑到仓房中,手里捏着一封信,他晃了晃道:“小老板,刚才有人送了封信,他说自己是从永平侯府来的。”
费老板就是永平侯府的主子,若不是胞妹惨死,他也不会在汴州逗留这么多年。
卓琏知道他的身份,自然无一丝诧异,伸手接过信封。她本以为费年到京城了,看过后才知,他跟友人在外游历,半年内不会回来,但又舍不得品类繁多的美酒,索性便引荐了一个人。
齐鹤年。
卓琏屈指轻叩桌面,思索了许久,也没有回忆到话本中有关齐家的描述,想来他与男女主并无太大的纠葛。
齐家是京城有名的药材商,卓琏来此地还不到一个月,用来造曲的药材全部出自齐家药铺,草药品相上乘,年份也足够,并无缺斤短两的情况出现,老板应是位讲究诚信的商人。
信中提了一嘴,说齐鹤年会在三日后来酒肆拜访,届时也会送一批腊梅花苞到店,作为酿造花卉酒的主料。
池忠站在旁边,忍不住问:“小老板,是有什么问题吗?用不用跟桓校尉说一声?”
“不必了,只是有位客人上门,无须惊动小叔,他在贵人身边当差,万不能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分神。”
卓琏摆了摆手,将信纸叠整齐,放在袖笼中收好,然后才洗净手,将竹席上的曲饼翻了翻,避免成了溏心曲。
三天后,果然有一位相貌俊雅、气质不俗的男子来到酒肆,说明身份与来意后,便被引到正堂,慢慢喝茶。
平日酿酒的时候,卓琏怕影响行动,穿上身的衣衫并不算讲究,但家里来了客人,总不好蓬头垢面地与之会面,她换上了一件缎面的小袄,裙裾最下方绣了几朵紫藤花,不算显眼,却十分素净。
她并没有上妆,但本身底子极好,眉宇浓黑,唇瓣绯红,无论站在何处都极为耀目,倒也不必耗费额外的心思。
听到脚步声时,齐鹤年抬起头,便看到年轻女子掀开布帘走了进来。
眸中划过一丝惊艳,齐鹤年虽为商户,到底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他收回目光,没有做出太过出格的举动。
“卓老板。”他拱手打了声招呼。
卓琏福了福身,颊边的笑容更浓了些。费老板送来的信中,对齐鹤年赞不绝口,现下一见,他果然一表人才。想来本事也是不差的,否则哪能让自家药铺在京城遍地开花,甚至生意还做到了外地。
“费老板的信妾身已经收到了,日后酒坊采买原料,就得麻烦您多费心了。”
“这些都是齐某该做的,卓老板不必客气,费叔托我送的花苞都在门外,卓老板可要去验验货?”
卓琏点头,“去看一眼也好。”
生意人大都谨慎,为了让自己酿造的酒水更加出众,卓琏在原料上也花了不少精力,光是糯米便来回试过好几种,后来发现胭脂糯最为合适,造出来的酒水味道很是出众。
酒肆后门停了一辆马车,车上摆着几只竹筐,卓琏掀开软布,拿出小小的花苞放在手心里,扯下花瓣尝了尝,花香虽不算浓,却格外清淡雅致,不带丝毫异味,已经不错了。
“费老板爱酒,挑的东西当真不差,多谢齐公子了。”
说着,她走进院中,把瞿易、杨武两人叫了出来,他们力气大,将竹筐抱在怀中,依次搬到屋里,免得被冷风冻坏了。
瞿易看了站在门口的青年一眼,只觉得这人尤为陌生,以前从未见过,也不知是何身份。
卓琏跟齐鹤年约定好了日后供货的时间以及价格,这才笑盈盈地将人送出门,还赠了他一瓶山楂酒。酒肆中暂时不卖果酒,这是留着自家人喝的。
瞿易擦了擦掌心的灰尘,走到女子身边,低低问了一句:“刚才那人是谁?”
第47章
卓琏有些奇怪地看了瞿易一眼,边往堂屋走边道:“只是位普通的客人罢了, 难道有何不妥之处?若义兄闲得发慌, 不如去关心关心丹绫姑娘,她怀了身孕, 万万不能轻慢。”
她伸手掀开帘子,坐在桌前,将造曲的注意事项写在纸上,诸如曲饼的分量、配法、以及阴干的时长, 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瞿易生得人高马大,这会儿站在卓琏身畔, 稍一探头就能扫见上面的内容,大惊失色地质问:“琏娘,酿酒的秘方尤为珍贵,你写在纸上, 若是让旁人弄到手了该如何是好?”
“曲饼虽然重要, 但酒水的品相却与多种因素相关,义兄不必心急。”卓琏不紧不慢道。
酒肆开张后,福叔在厨房里忙活,虽有杨武、池忠以及瞿易酿酒,但人手仍然算不得充裕, 将这些关键点写出来, 就算日后招了新人,只要他们按部就班地做事,便不会生出什么岔子, 前世里酒坊中长工足有上百,也无人探寻出酿制薏苡酒的秘方,根本没必要担忧那么多。
瞿易眼底尽是不赞同,他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瞿氏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道:“琏娘,卓玉锦来了,她身边还跟了位年轻公子,就在包厢中,这可如何是好?”
由于早年吃过太多苦楚的缘故,瞿氏对卓家人并无半分好感,生怕这帮厚颜无耻的卑鄙小人来酒肆闹事,这才快步进到堂屋,希望女儿能有对策。
听到年轻公子四个字,卓琏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樊竹君的脸,她皱了皱眉,拉着瞿氏的手,安抚地拍了两下,随即转身往包厢走去。
刚上了楼梯,便发现有两名身量高大的侍卫守在门前,面色刚毅,周身萦绕着一股煞气,看起来就不好惹。
“你是谁?”其中一人紧握佩刀,用警惕的目光不断打量着卓琏,态度委实称不上好。
“我是这家酒肆的老板。”
若只有卓玉锦自己上门,她也不会太过紧张,毕竟卓家人使出的阴损手段多了,也想不出什么新鲜花样,偏偏樊竹君也跟来了,这位小姐先前可是直接追到了汴州,不知是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