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听到这样一番话,柴朗内里的郁气如同晨间的水雾,霎时间消失无踪,他定了定神,问:
“你可知道我是谁?”
卓琏弯下腰,把泡在水里的抹布捞出来,扭干擦拭桌面。
“要是小妇人没猜错的话,您应当是宁平侯府的二公子,也不知小店做错了何事,竟让您纡尊降贵,耗费心力做了一篇文章,来贬低店里的猥酒。”
柴朗抬手摸了摸鼻尖,低咳一声:“不是猥酒,是清无底与金波,酒录评判不公,而柴某又太过草率,真是对不住了。”
卓琏漫不经心地点头,视线中突然多出了一道高大的身影,不是桓慎还能有谁?
她快步迎上前,接过青年手里的鲫鱼,边走边问:“莲花乡的疫情可控制住了?”
桓慎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女子,应道:“正如嫂嫂所言,那老道是位隐士高人,他研制出来的方子,怎会生出纰漏?”
说完,他转过身,冲着柴朗拱了拱手,“不知贵客上门,桓某有失远迎,还请柴侍读见谅。”
柴朗简直快被扑面而来尴尬给淹没了,自打桓慎伤势痊愈后,就得到了德弘帝的重用,被封为五品的游击将军,而他仅是正七品的太子侍读,单论品级是远远比不上的。
况且凭桓慎的能耐,肯定早就知道了他写过的文章,眼下这般开口,更让柴朗感到无所适从。
“桓将军客气了。”
卓琏完全没理会交谈的两人,她将手上的活计忙完后,便掀开帘子直接去了后院,甄琳见她来了,赶忙盛了一碗雪梨汤,小脸上尽是心疼。
“最近卓姐姐瘦了不少,可得好生补补,否则要是身体亏损了,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你跟芸娘才多大,一个两个都跟小管家婆似的,夏天本就胃口不佳,瘦些也在情理之中。”卓琏哭笑不得地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少了一点,很抱歉~
大家的评论每条我都会看的,鉴于作者嘴太笨了,就不回评论啦,么啾~
第62章
所谓三人成虎, 由于酒录的缘故, 许多百姓早就认定桓家酒品相低劣, 他们不上门饮酒也就罢了,还纷纷效仿柴朗的举动,写了无数文章口诛笔伐, 仿佛猥酒根本不配存在于世上一般。
微胖的奴才站在堂中, 恭声禀报道,“老爷,现在桓家酒肆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您也不必再将桓卓氏视为心腹大患,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寡妇而已,能酿出两种清酒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那家铺子要不了多久便会关门大吉。”
身为酿酒大师,焉涛对桓家酒肆没有多大兴趣,但卓琏酿酒的法门却让他心痒难耐,煎煮时不必添加石灰,就能造出甘美香醇的酒液, 要是他能将秘方弄到手,定会如虎添翼。
将手里的文玩核桃放在桌面上,他摆了摆手道:
“备车,我要去桓家一趟。”
奴才心里直犯嘀咕,猜不出主子的打算,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径自准备好马车, 这才跟在焉涛身后,一路往城西赶去。
桓家人搬到京城足有半年多了,最开始置于库房中发酵的酒水,放在泥屋中,用火迫法炮制一番,也能拿到前堂售卖。
就算酒录对这家铺子百般嫌弃,屋中的客人仍不算少,男客们推杯换盏,面色红润,显然对清酒的味道很是满意,至于坐在屏风后的女客们,一个个也端着莹白瓷碗,抿着里面呈现出澄黄色的酒汤。
这是梅花酒。
数月前,齐鹤年送了一车花苞过来,与当归、核桃、白肉混在一处,浓厚酒香中透着鲜花的清甜,许多女客们最爱的就是梅酒与蜜酒,每回来到店里,都会买些尝尝,但碍于后劲儿颇大,她们也不敢多饮,只解解馋也就罢了。
焉涛进门时正赶上饭点,瞥见店里热闹的景象,他嘴唇紧抿,明显不太痛快。
桓母瞿氏二人呆在前堂,她们并不认得焉涛的身份,只将他当成普通的客人。
“桓卓氏可在?让她来包厢里见我。”
瞿氏是卓琏的亲娘,对女儿无比在乎,听出这人语气不善,皱眉道:“琏娘忙着酿酒,不知客人有何吩咐?”
焉涛完全没将这干瘦蜡黄的妇人放在眼里,“问那么多作甚?还不快去!”
瞿氏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见状,跟在焉涛身后的奴才顿时变了脸色,用力推搡着瞿氏,嘴里骂骂咧咧道:“你这老虔婆废话还真多,我家老爷要见桓卓氏,那是她的福分,可别给脸不要脸!”
争执的动静吸引了众人的视线,有老客站起身,挡在瞿氏跟前。
“有什么事好好商量,可别仗势欺人。”
池忠杨武掀开帘子从后院走了出来,二人在边关呆了十几个年头,身形健硕,气势不凡,将那狗仗人势的奴才骇了一跳,连连后退,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焉涛暗暗骂了几句,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继续开口: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跟桓卓氏谈桩生意。”
“还请您先说清楚是什么生意,否则实在不便相见。”琏娘已经过得够苦了,刚满十六就守了寡,这一年里为酒肆忙里忙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万不能再受到委屈。
焉涛没料到一名妇人竟会如此难缠,他咬了咬牙,尽量做到心平气和。
“做生意讲究天时地利,若被外人听了去,抢占先机,可就不妙了。”
话音刚落,便见一名女子迎面走来,脸庞生得尤为艳丽,配上洁如白雪的肌肤,在人群中格外晃眼。
“小妇人跟焉大师可没什么生意好谈的。”
在外行人眼中,区区一本酒录只能让他们看个热闹,并不会造成多大影响,但对于卓琏这等经营酒肆的商户来说,被评为下等酒,与断绝生路没有任何差别。
要不是她酿酒技艺过硬,店里还有桓慎这等煞神坐镇,恐怕店铺早就开不下去了。
上回卓琏去丰乐楼时,头上戴着帷帽,焉涛并未见过她的真容,此刻打量着这副娇柔美丽的相貌,他不止没有惊艳,反而升起几分警惕。
“卓老板何必把话说得这么死呢?只要你肯跟我合作,将来的路也能好走许多。”
这档口,已经有几名客人认出了焉涛的身份,坐在桌前不住低声交谈:“这不是良酝署的焉大师吗?他酿出的绿珠香液价值千金,可比桓家酒出名多了,为何要找卓老板合作?”
“你难道没看过酒录?往常都在腊月公布的东西,今年才刚立夏就贴在了告示栏上,将桓家酒贬低到一文不值的地步,这、这不是威逼利诱吗?”
不少客人猜出了其中的关窍,眼底透出丝丝同情。
无论焉涛品行如何,他都是德弘帝眼前的红人,偌大的良酝署也是他的一言堂,卓氏想在京城卖酒,与这号人物对上,哪能有什么好下场?
杏眸中凝着层层寒霜,卓琏斩钉截铁地拒绝:“您好歹也是酿酒大师,能不能别这么下作,三番四次觊觎旁人的法门?我不卖酒方,也不会与你合作!”
焉涛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桓卓氏竟如此大胆,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将他的目的给揭露了。
察觉到火辣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焉涛气得浑身发颤,这些年他养尊处优,但幼时却一直在光禄寺中摸爬滚打,没少受人欺凌,气急败坏之际自然不会顾及身份,抓起桌上的酒坛,朝着卓琏头脸上砸去。
客人们吓了一跳,有些女客还闭紧了双目。
预想中的血腥场景并未出现,只见桓慎挡在卓琏身前,握住焉涛的手腕,力道一点点增大,让男人发出凄惨的哀嚎声。
三皇子与九皇子也赶了过来,九皇子还是少年心性,看到屋中狼藉一片,肚子里憋着火,抬脚踹在焉涛身上,骂道:
“你这奴才好大的威风,不过是酿酒的小吏而已,居然还敢欺压百姓?”
被疼痛与恐惧折磨着,焉涛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三皇子与九皇子乃是天皇贵胄,怎会在桓家酒肆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眼底爬满血丝,突然抬起头,对上卓氏微勾的唇角,脑海中的迷雾瞬间消散。
“是你故意陷害我!”
卓琏低垂着头,未曾多言。早在半个时辰以前,两位皇子便进了包厢,所以她并不怕焉涛闹事,甚至还在刻意激怒他。
即便她这么做了,也不能承认。
“焉大师,数月前你就想抢夺煮酒的法子,派卓玉锦将我唤到丰乐楼中,见我不愿,便在酒录上动手脚,登门闹事,眼下还血口喷人,到底有没有天理了?”
听到女子沙哑的质问声,九皇子义愤填膺,俊秀面庞涨得通红,又踹了焉涛几脚。
“卓老板别气,都是这刁奴狐假虎威,等事情上报到圣上面前,自有人收拾他。”
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焉涛突然挣脱了桓慎的钳制,膝行上前,两只胳膊牢牢抱住九皇子的双腿,不住叩头,发出砰砰的响声。
焉涛很清楚,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陛下赏赐的,若真让德弘帝生出芥蒂,天底下酿酒大师多如过江之鲫,自己就完了。
“殿下大人大量,就原谅奴才一回吧,还请您开恩!”
九皇子冷着脸,嗤笑道:“你求我作甚?不如去求求卓老板。”
在焉涛看来,桓卓氏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户,就算小叔被封为五品的游击将军,也跟她没有多大干系,若这蹄子识趣的话,也该明白何谓“适可而止”。
“卓老板,先前是我有眼无珠,得罪了您,但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酿出美酒,你我都以酿酒为业,也能明白我的心思……”
卓琏抿了抿唇,看着焉涛满脸是血的狼狈德行,淡淡道:“小妇人并非以德报怨的圣贤,焉大师数次刁难,我可都记着呢。”
九皇子坐在桌旁,修长手指把玩着质地莹润的玉佩,轻轻摇头。
见此情形,焉涛不由涌起阵阵喜意,心中暗忖:肯定是九皇子觉得桓卓氏刻薄,对她生出不满了,若非如此,为何要露出这种神情?
还没等他添油加醋,便听到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
“近来杨梅瘟在京城附近肆虐,多亏了卓老板提供方子,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立下此等大功,岂容你这等卑鄙无耻之徒折辱?”
堂中百姓不由哗然,杨梅瘟虽然没蔓延进京城中,但周边的郊县却死了不少人,哀鸿遍野,多亏了有人中黄丸遏制住疫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原以为有如此奇效的方子是出自太医院之手,未曾想竟跟酒肆的老板娘有关,当真令人震惊不已。
焉涛张了张嘴,根本说不出话来,他身上的亵衣早就被冷汗打湿,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极为狼狈。
“您过誉了,小妇人仅是做了自己分内之事,还是太医们舍生忘死,才不至于酿成大祸。”卓琏不愿居功,即使她没有来到这世上,人中黄丸与清热解毒汤的配方依旧会出现,只不过要晚上一月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偷懒了,不辩解,抱头任打~~~~
第63章
“今天若不是两位殿下恰好在店里, 想必焉大师也不会轻易罢手,究竟该如何处置, 全凭殿下定夺。”
桓慎站在旁边, 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卓琏, 原本他以为世间女子性情都有些懦弱, 在面对焉涛的苦苦哀求时,她肯定会心软,乃至于为这个卑鄙小人说情。
像这等品行低劣的东西, 一旦有了机会翻身,必定如同疯狗一般, 死死咬着桓家不放。
但未曾想他竟然料错了,卓琏非常果断, 斩草除根, 不给焉涛留下活路。
九皇子轻轻拊掌, 道:“既然如此,我自会跟父皇禀报此事。焉涛, 你只是良酝署中酿酒的师傅,并非于国有功的勋贵, 眼下这般猖狂,还真是出人意料, 来人啊, 把他带下去。”
听到这话,焉涛顿时急了,拼了命地给九皇子磕头, 脑门儿上满是鲜血,顺着面颊蜿蜒而下,那副模样无比狼狈。
“殿下,奴才知错了,奴才真的知错了!”
伴随着男人杀猪般的叫喊声,两名侍卫拽着他的胳膊,将焉涛从酒肆中拖拽出去,就算他使劲全身力气挣扎,依旧没有任何用处。
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堂中百姓不由唏嘘。
周人大都爱酒,因此对酿酒大师格外尊敬,也不敢与良酝署的官员起争执,哪想到高高在上的焉大师,背地里简直无耻至极,想要谋夺桓家的方子,岂料一头撞在了铁板上,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该!实在是该!
卓琏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心绪虽然有些波动,却也不会表现的太过,她冲着两位皇子福了福身,柔声道:
“多谢殿下相助,若不是二位及时出手,事情怕是不能善了了。”
“卓老板无需客气,你献出了人中黄丸的方子,救万民于水火,父皇本就有意封赏,只是旨意还没下来,这起子小人才敢兴风作浪。”三皇子神情淡然道。
既然暴露了身份,未免横生枝节,两位贵人也不便多留,提着两坛酒就离开了。
桓慎没有跟上去,反倒坐在长条板凳上,黑眸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女人,眼神不断闪烁,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店里的百姓并未散去,桓母跟瞿氏走过来安抚客人,又给每桌多上了一碟小菜,很快前堂便恢复了热闹,卓琏也松了口气。
她转身欲要离开,边走边拿帕子擦拭掌心中的冷汗,还没等她进到仓房,就被突然出现的青年拦住了去路。
“小叔怎么了?”
自打她鬼迷心窍,在存放美酒的库房中与桓慎亲热后,卓琏就再也不敢单独面对这人,此刻她眉头微皱,面上刻意露出几分不耐,希望他能识趣些,主动离开。
桓慎没吭声,兀自走到仓房中,冲着卓琏招手。
“嫂嫂进来吧,行之有事相询。”
“什么话不能在院里说,为何非要进房?”
卓琏杵在原地,左手按在门板上,向来明亮的杏眼中爬满了警惕。
相处了整整一年,桓慎也知道卓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语气平和地解释:“宫闱之事不可传扬,若让旁人听了去,说不准会惹上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