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洒洒,宛若那年的梨花。
空寂的寺院里,霍江独自走在飘雪的石径上,寒风吹过,他的一缕头发散落下来,贴在脸颊上,他甩甩头,可那缕头发依然执拗地贴在脸侧,就像那个女人……
那个有着海藻般美丽的长发,初雪梨花般洁白皮肤的女人,那个将他推到悬崖上不得不妥协的女人,那个他既恨又爱的女人。
雪越来越大,石径上一片白色,霍江脚下一滑,踉跄地摔倒,他没有起来,像个孩子似地趴在冰冷的青石上,膝上阵阵疼痛袭来,可他却似早已感觉不到了。
怎么还会疼呢?不会了,不会了,他早就没有痛感了。
霍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第二个人像他一样,不觉疼痛,他试过用牛耳尖刀刺在腿上,鲜血淋漓,可他却连眉头也没有动一下,不是他坚强,是他真的感觉不到疼痛。
一个无心无魂的人,又怎么会觉得痛呢。
不会了,早就不会了,从他用妻子头上的一丈青插进那女人咽喉的那一刹那,他就再也不觉得痛了。
霍江终于从石径上站了起来,四周已经是白茫茫一片。
下雪真好,真好啊,那些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被雪花覆盖,看上去纯洁晶莹,一切都如初见般的美好。
他似乎又看到那年的关外,连天的风雪中,他也如现在一样,摔倒在雪地里,半天也没有爬起来。
一驾雪爬犁绝尘而来,远远望去,他看到一个女子,周身火红,头上戴着鞑子的大皮帽,女子看到摔倒在雪地里的他,指着狼狈不堪的他哈哈大笑,笑声爽朗,恣意盎然。
他被这笑声羞恼得愤怒起来,他强撑着冻麻的双臂站了起来,便看到一张艳若朝霞,灿若明珠的俏脸。
他还以为会是个粗鲁的野女人,没想到却是个俏生生的小姑娘。他忽然自惭形秽起来,果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乡试过后,他便出来历练,他要走遍天下,体察百姓饥苦,他要在会试中写出一枝独秀的社论,他要像古人一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可是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竟然在一个举止粗鲁的小姑娘面前就羞惭起来。
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只是不小心摔倒了而已。
正在这时,一个如空谷幽泉般的声音响起:“琳儿,你又没有礼貌了。”
接着,他便看到雪爬犁上又站起来一个人,原来上面坐着两个人,他竟然没有看到。
这也是个年轻女子,看上去比那个叫琳儿的大了两三岁,乌发雪肤,亭亭玉立,只是一身素淡,被琳儿的红衣掩去了光彩,他这才没有看到。
“公子,对不起,我表妹年幼不懂事,你别在意,对了,你没有摔伤吧……”
他连忙摇头,关外女子虽然豪爽,可他是读书人,自是不能失了礼数。
他向两人抱抱拳,说声无妨,转身便走,刚走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哎,那个谁谁谁,接着。”
他怔了怔,才明白这个谁谁谁是在叫他,他刚转过身,就见迎面一物朝他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用衣袖去挡,那物便掉到了雪地上。
他这才看清楚,那是个牛皮袋子,他知道关外的人随身带着的这种牛皮袋子里,装的不是水,而是酒。
最烈的烧刀子。
他也看到了冲他扔酒袋子的人,就是那个红彤彤宛如一团火的琳儿。
“咦,你这人真是笨得要死,这都接不住”,琳儿抱怨,一双大大的杏眼狠狠瞪他一眼,“这个你拿上,就你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儿,没有这个会给活活冻死。”
原来竟是好心。
他暗怪自己不识好人心,连忙向琳儿道歉,一抬眼前,却正对上琳儿身边那个女子的目光。
只是淡淡的眼神,便如三月的春水,柔媚得让他移不开眼睛。
他自恃不是登徒子,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想就此醉死在这片温柔之中。
直到琳儿好奇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知道自己失态了,慌忙捡起地上的酒袋子,道声多谢,便落荒而逃。
……
铜钱般大小的雪花落到霍江的头发上,肩膀上,四周静谧无声,可霍江却似听到了雪花落地的声音。
这世上只有寂寞之至的人,才会听到雪落之声吧。
他自嘲地笑了,身子晃了晃,再次摔倒。他想要站起来,可这一次,他却起不来了。京城的雪天虽然比不上关外的,可他的双腿还是麻木得无法用力。
他挣扎了几下,却再次摔倒,他苦笑,他是老了吧,真的老了,老到摔倒后爬不起来,老到没有了雄心壮志。
不,他或许从未年轻过,否则又怎会在他最好的年纪里便老眼昏花,错认了人,错信了人,错爱了人。
泪水流下,与脸上的雪融在一起,成了一层薄薄的冰……
第二三三章 莫相问
进寺时,他把随从全都留在了寺外,这是他多年来的规矩,每隔些日子,他便会找个清静的时候,独自走进永济寺,少时半日,多时一日,又独自施施然走出来。
阿川等人早已司空见怪,因此没有多问,这个时候,他们正在寺外一个专做香客生意的小茶寮里喝茶,热气腾腾的大碗茶,捧在手里还没喝就觉得暖和。
四周万籁俱寂,霍江侧倒在石径上,他的身体和山石融为一体,都被大雪覆盖,若是没有走近细看,远远望去,只会当他是一块盖上雪的大青石。
这样的天气,就连寺里的僧人也不会走到这里来。
霍江想笑,但是眼中却只有泪,就这样死了也好,他早就该死了,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应该死了。
他已经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够了,真的够了。
他默默地闭上眼睛,有泪淌下,睫毛上结了冰,就像是多年未曾敞开的房门,锁头锈迹斑斑,即使有钥匙也难以打开。
霍江渐渐地进入梦乡,一片冰晶之中,那穿红衣的女子渐行渐远,终于变做白雪中一个红点,如同心口的那抹朱砂痣。
“醒醒,别睡,快醒醒!”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吧,阿川找过来了?为什么要找他,让他自己静一静不好吗?阿川也和他一样,年纪越大话便越少……
“你再不醒会冻死的,快醒醒!”阿川还在叫他,不对,这不是阿川。
阿川已经三十多岁了,怎会还是少年人的声音?
霍江很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似有千钧之重,他费了很大劲儿,才清醒过来。
他面前是张放大的脸,一个少年正在瞪着他,看到他忽然睁开眼睛,少年的眼睛眨了眨,像是有些吃惊,但也就是眨眨眼睛,便笑着说道:“会睁眼就好了,行了,你死不了。”
少年有张陌生的脸,他似是很爱笑,笑起来时,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即使是站在阴沉的雪天里,都让人感觉似有阳光从阴云里透出来。
霍江没有再说话,任由少年拍去他身上的冰雪,将他背起来,大步向远处的禅房走去。
一路上,少年不停地和他说话,霍江年轻时去过关外,他听人说过若是有人快要冻死了,一定不要睡过去,否则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听说关外才会下大雪,没想到京城也下雪,对了,你一定没有去过关外吧,否则就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雪去爬山了。”
“你们京城的山有什么好爬的,光秃秃的。”
“大叔,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霍江冻僵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好不容易才说了一个字:“在。”
少年听到他的回答,心情不错,居然唱起歌来,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正是声音难听的时候,时粗时细,可他却唱得很开心,只是霍江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是他知道,这是闽南话。
这个少年来自福建。
福建……
霍江心中一动,但是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不会是和那家人有关系的,那家的男子会打仗,会杀人,却肯定不会唱山歌。
少年尚未长成,个子虽高却并不魁梧,可是力气却不小,背着一个人仍然脚下如风,当霍江又要沉沉睡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了禅房。
有小沙弥跑过来帮着少年把霍江抬进屋里,有人端来火盆,少年手脚麻利地给他脱去身上的衣裳,又让小沙弥去取白酒,小沙弥为难地说:“施主,佛门之地哪有酒水啊?”
少年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那就去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去买酒就是救人,你若是不去就是害人,佛祖会惩罚你的。”
小沙弥吓得差点哭了,接了银子转身就往外跑,跑了几步又掉头,他要去问师傅,哪里才能买到酒。
霍江身上的衣裳已被少年扒得精光,厚重的棉被盖到身上,可他还是冷得发抖。
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没事,你撑一会儿,酒来了就好了。”
听说寺里有人快要冻死了,僧人们不敢怠慢,永济寺外不远便有专做香客生意的馆子,虽说佛家戒酒,但是这些馆子多多少少也都卖酒,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先前的小沙弥便和两位青壮僧人抱着几坛酒走了进来。
少年拍开泥封闻了闻,酒是烈酒,炕上的人也还没有冻死,刚刚好。
久违却又熟悉的酒香溢入鼻中,霍江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他听到阿川的声音,他想可能是和尚们去买酒时,惊动了正在寺外等他的阿川吧,知道自己的人来了,霍江安下心来,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当他再次醒来时,外面天光大亮,他看到屋顶绣着花鸟鱼虫的承尘,这才想起来昨天的事。
这不是寺院,这是他的家,原来他已经回到东府了。
他叫了一声阿川,阿川立刻跑了进来:“大老爷,您睡醒了,饿了吧,小的让灶上煮了粥,一直温着呢,这就给您端过来。”
霍江坐起身来,四肢自如,想来他没有大碍。
他问道:“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阿川道:“寺里的方丈大师亲自给您号脉,说您没有事,睡醒便无妨了,可您醉得厉害,小的觉得您留在寺院里终是不妥,便自作主张雇了马车把您接回来了,雪虽然停了,可路上很滑,您到府里时已经是二更时分,说起来也巧,路上居然没有巡城的。”
霍江叹了口气,按理说越是雨雪天气才越是要防止贼匪趁机出没,可是二更时分了居然没有巡城的,这是京城但就如此,地方上恐怕更加混乱。
他这才细想起阿川说的话,问道:“你说我醉得厉害?我没有冻病?只是醉了?”
阿川笑着说道:“是啊,真是菩萨保佑啊,不过方丈大师说也多亏了背您回去的那位小哥儿,晓得用白酒给您驱寒,不但让您喝了半碗,还用白酒给您擦了身,否则您非要受寒不可。”
霍江皱起眉头:“那个少年呢?可曾留下姓名?”
第二三四章 莫名
阿川道;“那位小哥没有留下姓名便走了,不过小的看他虽然穿著朴素,却不像是个干粗活的,倒像是练武之人。”
“练武之人?”霍江心里硌登一声,昨天一晃而过的念头重又浮现起来。
“是啊,那位小哥右手食指和中指上都有老茧,可一双手却不像是做过粗活的。再说,小的跟着您,王孙公子也见过不少,这位小哥,不对,这位公子看上去是出身高门的。”阿川说道。
霍江曾做过阁老,阿川跟着他,不但见过王孙公子,也见过勋贵武将,食指和中指上的老茧,可能是拉弓射箭留下的。
真正的高门,培养出的小孩都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贵,这是用绫罗绸缎堆积不出的气质。
霍江暗恼自己昨天昏昏沉沉,没有仔细打量那个少年,只是依稀记得少年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笑起来像是两弯月牙儿,还有一副嘹亮却正在变声的嗓子。
他沉声对阿川道:“我回来的时候,可有惊动后宅?”
阿川道:“您回来的时候已经二更天,小的便走的角门,对院子里的人只说是您多饮了两杯,老夫人那边想来没有得到消息,只是……”
“只是什么?”霍江问道。
“只是小姐今早来给您请安了。”阿川说道。
霍江眉头皱起,平素里他天不亮便要出府,或上朝或去翰林院,因此,一早就免了霍思谨的晨昏。霍思谨今早来给他请安,那就是知道他没有离府了。
见他脸上不悦,阿川忙道:“小的叮嘱过院子里的人,不要把您醉酒的事情说出去,小姐来时,也只是说您晚些时候便要去衙门,请小姐先回去了。”
霍江点点头,对阿川道:“泰山书院那边有消息了吗?大公子何时动身的?”
阿川道:“有了,大公子是七日前动身,快马加鞭,年前就能到了。”
霍江嗯了一声,道:“更衣,去翰林院吧。”
他站起身来,这才感到头还有些沉,他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胜酒力,也不过半碗酒,就一醉不起。
他苦笑,走到院子里。
阿川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大老爷越发消瘦了。
……
这个时候,霍柔风已经醒了,屋里的地龙暖洋洋的,她踢了被子,翘起二郎腿,看着自己白白嫩嫩的小脚丫。
采芹过来,二话不说就把她的腿拉下来,把脚丫塞回被子里。
霍柔风不满意地怪叫,裹着被子在炕上滚来滚去,采芹道:“大娘子那边的灶上炸了油老虎,大娘子尝了,说是和外面买的差不多,只是要现炸的才好吃,您如果醒了,就让人去说一声,大娘子中午不回来,那边晚了就封灶了。”
霍柔风一骨碌爬起来,捧着肚子喊道:“快去快去,爷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采芹招呼着小丫头去大娘子院子里传话,她则手脚麻利地服侍霍柔风起床。
一边梳头,采芹一边轻声对霍柔风道:“早上来了个小子,说是要找花三娘,听说花三娘不在,那小子就走了。”
霍柔风想起来,在杭州时也曾有人到府里找过花三娘,她便道:“嗯,以后若是有人来找她,就告诉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