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刹时全都黑了脸。
过了好一会儿,黄显俊才干笑:“没事没事,展怀和霍九是好兄弟,霍九和霍炎也是好兄弟……可惜霍九不在了。”
若是在当年,沈彦青是反对黄显俊和霍九在一起的,在他看来,霍九小小年纪却很奸诈,黄显俊和霍九在一起会吃亏。
可是现在过了多年,霍九早就死了,如果再说霍九不好,那就是对死人不敬。
至于霍九和霍炎有交情的事,沈彦青也是知道的,那时他还很是不屑,觉得霍九真是个小人,谁得势就攀附谁。
两人又是默然无语,黄显俊探头看向外面的街道。
四方茶楼门前曾经多么热闹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现在一眼望到头,都没有几个人了。
“咦,表哥,你快看,那是不是苏浅?”
苏浅?
沈彦青锁了眉头,也探头去看,就在窗子正对面的白记茶庄门口,一个穿着鸭卵青色直裰的青年正向这边看过来。
四目相对,那青年冲他含笑点头。
是苏浅,这真的是苏浅!
沈彦青又惊又喜,庆王府出事后,苏浅就杳无音信,有人说他逃出京城了,也有人说是被定安伯府藏起来了。
不过后来上面也没有给他定罪,若真是被定安伯府藏起来,也会找个名目让他出来见人的,但是苏浅却如一颗露珠似的,消失不见了。
沈彦青和苏浅也算是从小的交情,当初他还派人寻找过苏浅,没想到现在他要离开京城了,竟然见到了苏浅。
沈彦青没有迟疑,起身便往楼梯处走,黄显俊在后面叫住他:“表哥,你去哪儿?”
“你也来,帮我打掩护。”沈彦青低声说道。
黄显俊掏了一锭银子扔在桌上,刚走几步,又想起扇子下面还有东西,连忙撩了袍子,把那堆金玉之物兜起来,跟着沈彦青下楼去了。到了楼下,看到自己的随从,便把那些一股脑儿地倒给随从,追着沈彦青去了。
苏浅看到他们出来,没有打招呼,自顾向前走去,两人便也一前一后在后面跟着。
走过一条街,苏浅闪身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口有个卖鱼的小摊子,一个女人正在给鱼开膛破肚,手法娴熟,周围几个正在等着买鱼的婆子,嘻嘻哈哈说着什么。
苏浅没有停留,绕过正在聊天的婆子,走进了胡同,沈彦青和黄显俊也跟着进去,他们从那几个婆子身边经过时,听到婆子们“咦”了一声,有人道:“什么时候咱们这破胡同里也有公子哥儿过来了?”
黄显俊这才想起,他和沈彦青衣著丽都,一看就是富贵公子,反倒是苏浅,虽是读书人打扮,却是一身布衣。
那几个婆子并没对苏浅好奇,莫非苏浅平时就是住在这里的?
黄显俊这样想着,脚下却没有停留,苏浅来到胡同的最后一家,敲敲门,一个老头探出身子,四下看了看,把门打开一条缝,示意让苏浅进去。
苏浅转过身来,冲着他们歉意地笑笑,像是对带他们来这种寒酸的地方有些不好意思。
沈彦青和黄显俊哪里还顾得上这个,两人跟着苏浅也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院子不大,就是普通的百姓小院,院子里种着几株月季,红的粉的开得绚烂热闹。
苏浅把他们让进屋,屋子里摆着半新不旧的八仙桌和太师椅,收拾得整齐干净。
第七四一章 小苏
“抱歉,今时今日,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和你们见面了。”苏浅开口,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哎呀,小苏,这两年你去哪儿了,急死我了,你该不会一直住在这里吧,为何不和我们联系?定安伯府不管你吗?你家里呢,接济你了吗?”沈彦青连珠炮似的问道,在他看来,这种破院子一天也住不下去,苏浅可是连皇宫都待过的人啊,怎么受得了?
苏浅含笑,目光落到黄显俊身上,微微颔首,他和黄显俊不熟悉,黄显俊年纪小,印像中这是霍九的玩伴。
“小苏,这是我表弟,黄家的,黄大头,不是外人,你不用避讳。”沈彦青替黄显俊解释。
好久没有人称呼他为“黄大头”了,黄显俊笑着抓抓脑袋,对苏浅道:“我见过您好多次,您可能对我没什么印像。”
苏浅微笑,算是默认。
他对沈彦青道:“说来话长,我一直都在京城,可是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并不方便出来,于是索性避世读书。”
“读什么书,你又不考科举,若是你肯科举,说不定比霍炎还要早三年做上状元。”沈彦青大咧咧地说道,他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上,急着想听苏浅继续说下去,可又忍不住想要插嘴。
苏浅显然不想多说自己的事,他目光温和地看着沈彦青,道:“你去无锡的事,我听说了。”
沈彦青心里一阵难受,苏浅藏了两三年,听到他要去送死,便冒险出来见他。
“小苏,这不挺好的,我临走前还能见你一面,就是以后生死永隔也值了。”
“什么生死永隔?哪有那么凄惨,我是想问你,可否带我一起去江南。”苏浅笑着说道。
“你要去江南?”话一出口,沈彦青就想起来了,苏浅的家在浙江嘉兴,苏浅是想回家了吧,以前是怕被锦衣卫的人抓到,现在兵荒马落,路上更不安全,便想和他一起走。
“小苏,这没有什么不行的,就是我这一去是众矢之的,你和我同路,说不定更不安全。”沈彦青实话实说。
“我知道,没有关系,最危险的时刻我也经历过了,这一次也不会难过庆王刚出事那时候。”苏浅诚恳地说道。
沈彦青叹了口气,对苏浅道:“我是要与礼部、鸿胪寺和钦天监的人一起去,他们当中难免有认识你的,到时要委屈你扮做我的随从,我是宗室,虽与他们同行,却也不必理会他们,你注意着别和他们撞上就行了,不过真若是被他们认出来,我就硬说你不是,他们还能如何,难道还能把我也抓起来吗?那我正好不去了,到大牢里住着去。”
苏浅笑了,对沈彦青道:“那就说定了,三天后我去镇国将军府找你。”
从小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卖鱼的妇人还在杀鱼,旁边已经换了一拨买鱼的大婶,可是看到沈彦青和黄显俊,还是直勾勾地打量他们,把黄显俊都看得不好意思了。
两人分别的时候,沈彦青对黄显俊道:“遇到小苏的事千万不要说出去,小苏也不容易。”
黄显俊提醒道:“表哥,你是不是认为苏浅是要回家啊,可我觉得吧,苏浅不一定是回家,他去江南,要么是想转道安徽投奔庆王,要么就是要去找霍炎。”
是吗?
沈彦青一怔,这么说好像还真是啊。
苏浅与庆王的关系那是不用说的,天下人都知道;而苏浅和霍炎也是朋友,苏浅和霍炎的交情,比和他要深厚,就像黄显俊所说,当年霍炎惹下人命官司,都是苏浅给他搞定的。
不过,算了,已经说定了,不论苏浅是去投奔庆王还是去找霍炎,沈彦青都决定要帮他。
自己一个就要去跳火海的人,能帮别人一点就帮一点,以后死了,苏浅说不定还会给他烧几张纸钱呢。
送走沈彦青和黄显俊,苏浅走进厢房。
符清在炕上盘膝而坐,见苏浅进来,问道:“我刚才看到镇国将军府的沈彦青,他来做什么,该不会也是你的人吧?”
苏浅微笑,在符清对面坐下,道:“不是,他只是一个头脑简单,但是心地不坏的人,与我们的事无关,与你们的事也无关。”
“呵,吓我一跳,我以为他也是你的人。”符清自嘲。
苏浅笑了笑,忽然对符清道:“这个院子就给你住吧,不值几个钱,可是闹中取静,大隐隐于市,这是隐士住的风水宝地。”
符清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道:“你什么意思,把这院子给我住?那你呢,回城外的道观吗?你让我住在这里,不怕我逃跑吗?”
“当然是不怕啊,我只说让你住,可并没说让你儿子和你一起住。有他在我手里,你还能如何?再说,你现在的情况可还比不上我,你离开这院子,立刻就被人抓起来,无论是皇帝的人,还是你岳父的人,全都不会放过你,所以,除非你傻了,否则不会选择逃走。”
苏浅的语气斯文而温柔,就像是好友之间的轻声细语,听在符清耳中,却如同掉进了深潭。
“正堂究竟在哪里,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符清颤声说道。
苏浅轻轻叹息:“我说过多少次了,他很好,至少比以前过的日子要好,比你给他安排去江西过的日子也好。以前你虽然每年都给他搬家,可是福润长公主一定知道他住在哪里,只要你不受岳父的摆布,福润长公主随时都能把你儿子掐死,对不对?”
符清无语,这是真的,正堂长到八岁,连生人都没有见过,而他也早就明白了,福润之所以让他和阿茶生下正堂,并不是真心为了要给符家留条血脉,而是要用正堂来要协他。
正堂是他的软肋。
“你想把他送到江西,你以为到了江西就能安全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以后还能怎么样?谁能一直照顾他?乳娘吗?还是他的那两位庶出堂兄?”
第七四二章 小心思
“可是你为何要放了我?”符清问道。
苏浅笑了:“因为你在这盘大棋里只是一个小卒子,或许你还有事情瞒着我,但是无所谓了,我已经把你拔去了,对于蓝先生而言,你已是一颗弃子。与其杀了你,还不如让你苟且偷生,你虽然万般不是,可你却有一颗疼爱儿子的心。”
“放过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儿子吧。”
苏浅说完就站起来走了出去。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口,符清才咬牙切齿地说道:“谁要谢你,你带走我儿子,让我们父子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我还要谢你?”
他不会逃跑,他哪里都不去,如果这里真如苏浅说的那般安全,那这里就真是一个隐居的好去处,他要留在这里,至少苏浅是知道他在这儿的,他要在这儿等着正堂,一天等不到,那就等一个月,一个月等不到,那就等一年、两年、十年。等到苏浅认为他不再会形成威胁,自是会把正堂送过来的。
苏浅又不缺别人的儿子。
符清忽然觉得,他的处境也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么差。
蓝先生的身份大白于天下,福润死了、史原抓了,悬在他头上的刀没有了,家里人虽然发配三千里,可是毕竟保住了性命,而他,还能躲在这里等着正堂。
苏浅站在院子里,外面有人敲门,老者把门打开一条缝,先前在胡同口卖鱼的妇人从门缝里挤进来,手里拎着两条鲤鱼。
妇人粗声大气地说道:“有两条鱼没有卖出去,三文钱都给你们了,成不?”
苏浅点头,让老者给钱,他对妇人道:“我这里没人会烧鱼,还要劳烦大嫂帮我烧了,我再多给三文钱。”
妇人显然很高兴,爽快地答应下来,便自来熟地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苏浅也跟着进去,厨房狭小,两个人转不开身,苏浅对妇人道:“姐,我和沈彦青说好了,三天后跟着他们一起去江南。”
妇人就是花三娘,她把两条鱼放进盆子里,苦笑着道:“你真的决定了?去陕西不好吗?为何一定要去江南,我听说大爷虽然过了长江,可是太平会在江南闹得很凶,蓝先生的人就在江南呢。”
苏浅道:“姐,你猜到我要去做什么了,对吗?”
一滴珠泪滑落,花三娘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傻子啊,那多危险,比在京城还要危险啊,若是二爷和五爷不答应,我去求五夫人,五夫人一定不会让我们为难的,又不是非要让你去不可,你何苦啊。”
苏浅轻拍着花三娘的背心,就像小时候一样。
“姐,你们是查子,而我是细作,我从很小时就已经是了,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也只干了这一件事,你说让我别做了,半途而废,我也不甘心啊,这件事上没有人能比我更适合,从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安排的,姐,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
花三娘泣不成声,她拉着苏浅的衣袖,断断续续地说:“我去和五夫人说,我不去找她了,我也去江南。”
“不行啊,姐,他们见过你,你不能过去,那样太危险了,而且那种情况下,你也不可能再乔装成普通妇人,他们可不是史家兄弟,没有那么好糊弄,我说过,除了我,没有人更合适了。你还记得叶子吧,她吃了多少苦才能接近庆王的,即使如此,庆王也只是把她当成一把刀,却不会完全信任她。所以,姐,你走吧,回五夫人身边,保护她,跟着她,就像以前一样,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你,多好。”
是啊,像以前一样,那里这世上还没有五夫人,只有那个精灵古怪的霍九。
“那你答应姐,到了江南如果有危险不要硬撑,去找小霍大人,五夫人和他最是亲厚,他身边绝对是最安全的,你和他素有交情,他若是知道你在为五夫人做事,一定会很高兴。”
“嗯,好,我答应你,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记住,这边的事情一了,你就立刻回西北,如果走不了,你就暂时跟在霍大娘子身边,我知道五夫人派了很多人过来保护霍大娘子。”
姐弟二人全都知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自从那年在福建分开,二十年了,他们也只是在京城有过短暂相聚。
他们不是亲生姐弟,但却血浓于水。
“阿浅,你是好孩子,祖母泉下有知,看到你这么忠义,一定会欣慰的。”花三娘可不想让他这么忠义,她只要让自己的弟弟平平安安。
苏浅从脖子上摘下那只小猴子:“姐,这是五夫人给你傍身的,我要走了,带着它也没有用,你拿着,以后或许会用到。”
“你都说了,让我和霍大娘子在一起,我还用这个做什么,我用不着了,还是你带着吧,霍家商队已经改道,但是江南那边还是照常的,必要时你跟着他们,或许也能躲过一劫。”
花三娘说完,重又把小猴子给苏浅戴上,柔声道:“傻孩子,你也早就知道她是女娃娃吧,你想要给她出力,可又不想面对她,姐早该看出来了,那时你就喜欢找她说话,有事没事也要和她说上几句,你啊,行了,姐知道了,你喜欢大眼睛、开朗活泼、聪明伶俐,像男孩一样洒脱的小姑娘,姐会给你留意的,总会有一个人,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方,让你遇到她,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