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赵子善搬出庆王爷时,商会会长还有些愕然,一直以来,赵家常往陕西做主意,都以为他们和远在陕西的荣王爷走得近,听到庆王爷时,商会会长便认为这其实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只是太后娘娘早已还政于皇帝,不便插手此事而已。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荣王爷反了,赵家又和荣王府有关系,此时霍家又咬定低价冲市的事情不松口,随时都能把商会拖下水,到了那时,这私|通荣王的事,十有八、九要牵连商会,牵连到他这个会长。
霍柔风的目光从光泽可鉴的地面,移到花梨木的书案,再落到一身宝蓝直裰的会长身上。
她轻声说道:“我提议一个人,现任宁波府同知苏离,同进士,出身嘉兴苏家,精通稼樯……”
从商会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半边天空一片金红,空气中夹杂着花木的清香,霍柔风神清气爽。
活了两世,她还是第一次和老头子说了这么多话,而且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
花三娘站在马车前,看到霍柔风来了,她亲手撩开车帘。
霍柔风跳上马车,笑嘻嘻地对花三娘道:“花姐姐,谢谢你。”
若不是花三娘把户部有个副主事的消息告诉她,她也不会想到用这个办法要协无锡商会。
即使赵家与商会勾结,低价冲市的事情被人检举出来,只要霍家保持沉默,其他的小商户也只能明哲保身。
霍柔风叹了口气,对采芹说道:“先回庄子吧。”
采芹哼了一声,懒得理她。
霍柔风忽然要回来,谁也拗不过她,采芹只好让其他人先往杭州去了,张升平则留下几名护卫与霍柔风一起回来。
宋家兄弟虽然恋恋不舍,可是现在的情况不是他们可以左右的,两人也先行去了杭州。
采芹想都不用想,也知道霍大娘子发现回来的马车里没有霍柔风,会是什么脸色了。
霍柔风洋洋自得,她不能走,她要盯着这件事。
花三娘却是想笑也笑不出来了,五爷可没有让她把副主事的事情说出去,她是被霍九用话套出来的。
现在杭州暂时去不成了,她又被霍九扣在身边,她苦恼极了。
霍柔风哼着歌儿,看着花三娘故作轻松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
不过回到庄子里,她还是给姐姐写了一封信,把无锡的事情详细地说了,让人连夜送往杭州。
展怀得知霍柔风又回到无锡时,已经是二更时分。
今天他看了几出戏,因此回来晚了,到了客栈才知道,霍九那个小屁孩又回来了。
不过他这会儿没有功夫搭理霍九,无锡的这盆水已经煮沸了,还要再沸一点儿。
霍柔风远比展怀想像的要老实,她在庄子里,足足待了三天。
这三天里,外面的消息一个个传来。
先是无锡卫的人抓住了赵家的管事和两个陕西口音的人,那两人一口咬定常来无锡,次次都是赵家的这位管事与他们联络,他们做的就是陕西与江南的生意,赵家的米便是经他们的手运往陕西。
至于到了陕西是什么人来接应,他们一概不知,只知道来接应的人自称是开酒坊的,却半分也不像商户。
之后霍柔风又听说,缪家找到了赵家的米仓,搜出几千担大米,这些米全都是新米,并非所谓的陈米。
因为涉及到荣王和军粮,无锡县衙已经无力再管,此案被无锡卫接手。
刚开始商会的人还去过赵家,之后赵子善几次登门,商会会长反倒不再见他。
这事恰好被来商会的人看到,没过半日,无锡街上都在传了。
赵家是皇亲,无锡卫不能下令拿人,却还是以协助调查为由,把赵子深带去了卫所。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梅树岭的案子,竟然牵出了赵家通敌的大罪。
真若是罪名成立了,太后娘娘会不会大义灭亲,已经成了无锡城里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正是因为有了这件事,先前因为荣王造反,而造成的恐惧反而淡了。
至于梅树岭的人是怎么死的,那个铁矿究竟有没有,除了梅树岭的村民们以外,没有人再去关心了。
霍柔风听到这些消息,心里有些难过。
从找到大德子,到轰轰烈烈的寻找铁矿,为梅树岭的百姓出头,这全都是展怀的局。
而缪家,不过是展怀的一颗棋子而已。
他利用这些失去亲人的普通百姓,让缪家和赵家势同水火,把赵家从背后推到人前。
第八十六章 输赢须待局终头
又过了两天,霍大娘子的信便到了。
霍大娘子对霍柔风还在无锡的事情,只字未说,只是告诉她,已经重金请到一位大夫,这位大夫曾经医好过一个摔坏脑子的小孩,霍家已经派人去广东接到了这位大夫,不日便能到杭州了。
霍柔风咧嘴笑了,她就知道姐姐不会骂她的,她的姐姐就是这样,每当她想要做什么时,姐姐总会在背后默默帮她。
就像上次她去宁波,姐姐一定知道,可是却假装不知道。
而苏家小姐的事,她告诉姐姐之后,姐姐没有再提过,却是已经悄悄寻到了名医。
两天后,无锡卫来人,带走了赵子善。
这一下,宋二爷和宋三爷便如热锅上的蚂蚁。
“二哥,赵家是皇亲,赵老太爷是太后娘娘的族叔,太后娘娘不会不管,您别担心。”宋三爷劝慰道。
宋二爷叹了口气:“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当年若是能插手兵部,又怎会舍得还政于皇上?再说,荣王是她的儿子,皇上和庆王也是她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时候,她还能抽出手来去管赵家?赵老太爷只是她的族叔,不是她的亲爹。”
宋三爷悬着的心又颤了几下,这几年里,宋家没少给赵家收米,那些原本有卖出好价钱的大米,全都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卖给了赵家。
当初就是觉得市会的抽成太高,如果像霍家那样,把米运到芜湖米市,又要再损失一笔车船银子,与其那样,还不如低价卖给赵家,薄利多销,赚的是快钱。
再说,赵家是皇亲,宋家也得罪不起,赵家来找宋家收米,宋家也不好拒绝。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步田地,荣王反了,赵家的米是给荣王的军粮!
宋二爷咬咬牙,对宋三爷道:“再去催,让他们快点把帐做出来。”
只能是这样了,只要赵家提到宋家,官府定会让人来宋家查帐,到了如今,除了做假帐应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宋三爷宽慰宋二爷:“好在二哥您有远见,让三郎和五郎去了杭州。”
宋二爷目光失神:“唉,但愿他们能机灵一点,你看看帐上还能凑多少银子,留着打点之用吧。”
宋家的帐册刚刚做好,无锡卫便来拿人了。
听说宋二爷被带去了无锡卫,霍柔风一口茶从嘴里喷了出来。
采芹一边给她擦嘴,一边冷哼:“奴婢早就说了,不让您和宋家的两位爷一起玩儿。”
霍柔风怼道:“你早就说的是不让我和杨公子一起玩,你可没说过宋家的。”
采芹翻个白眼,她说过吗?她忘了。
花三娘冷眼看着这对主仆,她也发现了,霍九虽然娇纵,但是对下人都很好,尤其是这个采芹,霍九从来不对下人粗声大气讲话,他不是传说中被宠坏了的二世祖,他只是个富贵丛里长大的淘气小孩。
见她不语,霍柔风问道:“花姐姐,你是不是特别想去杭州啊?”
那还用说?若不是你让人把我看管起来,我早就去了。
花三娘这个时候才在心里抱怨起展怀来,五爷这次出的真是馊主意。
霍柔风从太师椅上跳下来,走到花三娘身边,挑了个舒服的椅子重又坐下:“要不你告诉我,你到杭州是去做什么,或许我听说是件重要的事……比我手头的事情还要重要,就能和你提前走了呢?”
她一本正经地说,花三娘一本正经地听,听到最后,她就明白了。
她很无奈,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仰面朝天看上屋顶的承尘,即使是在庄子里,霍家的摆设装璜也是无一不精致讲究。
承尘是天青色的,绣着花鸟鱼虫,绣功精巧,是正宗的苏绣。
就如同霍九的衣裳,件件都是精品,却并不张扬,低调奢华得不像是商户子弟应有的打扮。
霍九也同样如此,虽然动辄就要把银子挂到嘴边,但是神情举止却像是高门大户里精心养大的小孩,目光澄明,笑容干净,不染俗尘,言谈举止中却又带着淡淡的疏离,这也不像是商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
霍九从不颐指气使,但是他说一是一,从不容任何商量。
或许霍老爷和霍大娘子,便是按照世家子弟的标准,来培养霍家这个唯一的男丁吧。
花三娘大睁着双眼,又想起那天看到的那枚玉佩。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这枚玉佩是在展怀手里,直到那天霍九把玉佩拿出来,她才知道展怀把玉佩给了霍九。
想到这里,花三娘下了床,走出屋子。
她刚刚走到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便看到墙头上有人影一闪。
这就是要告诉她,哪里也别想去。
花三娘苦笑,这人影分明就是故意让她看到的,霍九对她的看管一刻也不会松懈。
她围着桂花树绕了两圈儿,重又回到屋里。
次日一早,花三娘来见霍柔风:“九爷,我要进城一趟,劳烦九爷派人跟着我吧。”
她不说要去哪里,霍柔风便也不问,却是老实不客气地派了四名护卫跟在她身边。
花三娘带着这四个人在无锡城里转了一圈儿,逛了脂粉铺子,又逛银楼,再去绸缎庄里,接着又逛了几家米墨铺子,香料铺子,最后又去吃了一碗大排面,便施施然地回了庄子。
黄岭来见霍柔风,霍柔风一边嗑瓜子一边问他:“花三娘和什么人说过话吗?”
黄岭苦笑:“这位花娘子也真是能逛,这一路上她说过话的太多了,除了这些铺子里的伙计,她还和路边摆摊的,买针头线脑的小媳妇,全都说过话,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人。”
霍柔风嗯了一声,又问:“她花钱了吗?”
黄岭道:“除了吃面,她一分银子也没有花……不对,她给了一个要饭的一串铜钱。”
“要饭的?叫花子?在哪里,多大年纪,什么样子?”霍柔风追问。
黄岭面露愧色,无措地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那叫花子脸上很脏,看不清模样,但是大个子,长得也魁梧,我当时还想,这么一副好身板,怎么就当叫花子了呢。”
第八十七章 天上浮云似白衣
霍柔风站起身来,走到庑廊下,望着廊下精致的鸟笼,她知道,苏离的这件事是办妥了。
果然,两天之后,商会给了回复,给苏离的荐信已经送往京城。
霍柔风派了林文盛去了梅树岭,见家家户户已经开始织作。
村子里有很多人家挂着白幡,这都是死去亲人的人家,大德子的归来,让他们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虽然找不到尸骨,但是丧事还是要操办的。
林文盛给每家都送了帛金,村子里的人听说他是霍家的人,都很客气,他们并不知道衙门里抓捕凶手的事情已经变质,林文盛不忍让他们失望,便也只字不提。
林文盛最后去了大德子家里,大德子虽然不能再做篾匠,但是粗活还是能行的,林文盛去的时候,他正在帮着姐姐修理猪舍。
看到林文盛,大德子憨厚地笑笑,一双粗糙的大手交叉握在胸前。
林文盛看看他的手,从小厮手里接过两包药递给大德子:“这是四时堂的堂医柳家的家传药方,适用于筋骨之症,用法都在里面写着,你找个识字的告诉你,若是用着好,就去城里的四时堂,只要说你是梅树岭的,四时堂的掌柜不会收你钱的。”
一旁的王柱媳妇闻言,连忙拉了大德子,跪下给林文盛磕头,林文盛忙让小厮把他们扶起来,笑着说道:“这个不用谢我,我只是给东家跑腿的,当不起,当不起。”
王柱媳妇听他提起东家,便想起了那天在万华寺见过的小少爷,便又是千恩万谢一番。
林文盛内大德子抖着嘴唇,知道他是心存感激却又嘴笨不知如何说,便道:“大德子,九爷让我来向你打听一件事。”
没等大德子开口,他姐王柱媳妇便抢先道:“好啊,只要他知道的,一定告诉九爷。”
大德子也连忙点头,林文盛便拉着他去了猪舍另一头,问道:“你在万华寺住了三年,可知道后山对面的半山腰里有座庵堂?”
大德子嗯了一声,道:“有的,有次我到后山干活,见过的,后来师傅不让我去那里,说是有女眷,我没有出家,不方便,怕冲撞了。”
林文盛又问:“那你在寺里有没有听人说过这庵堂里的女眷是哪家的吗?”
大德子努力想了想,道:“也不知道算不算听说过,有回我去井里挑水,刚好遇到一位老爷模样的人,他问我往后山怎么走,我还以为他要去万华殿,可他又问起后山的庵堂,我想起师傅说过那里是女眷,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历,便没有告诉他。”
林文盛眼睛一亮,追问道:“这人多大年纪,什么口音?你说他是位老爷?”
大德子道:“我在寺里见过很多老爷,老爷们头上都插着簪子的,那人就插着簪子,还是玉簪子,我小时候在四川学手艺时,听人说过玉簪子比金簪子还要值钱,那不是老爷是啥呢。三十多岁,长得……长得像个读书人,不是无锡口音,也不是四川话,他说的是官话,万华寺里来上香的老爷太太,好多都是说官话。”
“这三年里,只有这个人打听过后山半山腰的庵堂?寺里的师傅们没有提起过吗?”林文盛继续问道。
大德子又想了想,最后摇摇头:“没有了,师傅们不让我到那边去,那边都是出家的师傅们才能去的。”
大德子的这番话,很快便经由林文盛传到霍柔风耳中。
“官话?当官的会讲官话,很多有功名的读书人也讲官话,每个地方都可能会有人讲官话啊。”霍柔风一头雾水,只从口音,难以判断是哪里的人,何况大德子只是个山里汉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他能说出是老爷模样的人,就已经很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