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子住进万华寺时,霍老爷已经仙去了,是由崔大掌柜去寺里送银子的,崔大掌柜在无锡讲无锡话,去杭州讲杭州话,见到当官的便讲官话,即使大德子遇到的人是他,年龄也对不上,崔大掌柜五十开外了,万万不像三十多岁的年纪。
再说,崔大掌柜并不知道后山半山腰里有庵堂的事啊。
大德子口中的这个人,不是霍家的,他既然见到寺里干活的杂工也用官话,说明他平时就是讲官话的,这人要么是从京城来的,要么真的是个有官身的人。
霍柔风发呆半晌,还是想不出来这人是谁。
宋家不知从哪里得知,她回到无锡了,宋家的四公子宋静和七公子宋柏,一起来到霍家庄子。
霍柔风从未见过这两人,见宋静十五六岁,和宋松差不多的年纪,两人应是同年的,宋柏则只有十二三岁。
两人见到他,没等宋静开口,宋柏便哭了起来,对霍柔风道:“你就是霍家的九爷吧,求求你救救我爹和我三叔吧,呜呜呜。”
宋静连忙拉起堂弟,对霍柔风赔礼道:“九爷莫要见怪,家里突逢变故,七弟年纪还小,不知如何是好,冲撞了九爷。”
霍柔风对宋家兄弟印像不坏,此时看这两个虽然穿着还算齐整,可是仔细一看,大的那个衣裳上都是折痕,一看就是刚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小的裤腿上还有泥点子,下人们服侍得不尽心。
或许,已经没有人服侍他们了吧。
霍柔风也不知该说什么,宋家二爷和三爷都被无锡卫带走了,卫所不同于普通衙门,别说是小小的无锡县衙,就是江苏织造,也管不了他们。
但凡是被抓进卫所的人,即使活着出来也要掉层皮。
“两位宋兄,你们此番过来,是有何事吗?”霍柔风问道。
宋静白净的脸皮胀得通红,他道:“我三哥和五弟去了杭州,家里如今这样子,怕是撑不住了,昨天四叔又拿了银子去周旋,银子送出去,人也没有回来。”
霍柔风问道:“还需要多少银子?”
宋静的脸更红了:“四叔说最少还要一万两,实在不行便要卖宅子了,这宅子住了二十多年了,是祖父在的时候置办的。”
霍柔风明白了,对张亭道:“你去告诉林文盛,让他跟着两位宋公子进城,找个可靠的牙人,把宋家的宅子买下来,价钱让他看着办吧。”
第八十八章 九爷回来了
待到宋家兄弟走了,一直在旁边的花三娘忽然开口:“他们不是来卖宅子的。”
霍柔风微笑:“我知道,我只会买宅子。”
我不管你们是来做什么的,我能做的,只是出钱买下你们的宅子。
到了如今这一步,无锡的事情是没有能让霍柔风牵肠挂肚的了,次日一早,她便带着花三娘回了杭州。
这一次顺风顺水,十天后,一行人终于回到了柳西巷。
霍柔风去了无锡两个月,终于回到家里,抱着霍大娘子吱哇乱叫。
“姐,我可想你了,姐,你想我了吗?你不许说不想,你若是没想我,我就不理你了。”
霍柔云摸着她的小脑袋,笑着说道:“想,怎么不想,家里少了你这个开心果,姐姐连吃饭都没有滋味。”
“谁气你了,我帮你打他。”霍柔风嘴里说着,身子却像是没骨头似的瘫在霍柔云怀里。
霍柔云笑道:“谁敢欺负我啊,他们难道不怕咱家九爷了?”
霍柔风哈哈大笑,让人搬了箱子进来,把给姐姐带的东西一样样的拿出来,不但姐姐有,刘嬷嬷方嬷嬷也全都有,刘嬷嬷的是只雕着胖娃娃的金镯子,刘嬷嬷喜得合不拢嘴,她的大儿子要成亲了,这镯子寓意好,正好能给儿媳妇。方嬷嬷的则是整套的石榴花银头面,方嬷嬷的闺女明年就要成亲了,这副头面能给闺女当嫁妆。
府里各处的丫鬟婆子都有礼物,有的是尺头料子,有的是镏金的簪子,就连粗使丫头每人也有一朵红绒花。
一时之间,府里像过节似的,人人脸上都是笑。
九爷不在的日子,柳西巷里上上下下都是谨小慎微,霍大娘子不怒自威,谁也不敢造次。
但是如今九爷回来了,柳西巷里的欢声笑语也跟上一起回来了,就连霍大娘子也是眉开眼笑,九爷讲笑话,霍大娘子笑出了声。
霍大娘子见大家高兴,索性给各院赏了席面,又给了半日假,让大家吃吃酒,好好热闹热闹。
霍柔风从姐姐院子里出来,就有小丫头跑过来:“九爷,采梨姐姐说今天的席面里有您爱吃的蹄筋,让奴婢来请您过去呢。”
霍柔风笑道:“我过去了,你们往哪儿坐啊,把羊筋给我端过来。”
说着,她对小叶道:“把我从无锡带来的点心每样装几样,给她们拿过去。”
小丫头兴高采烈地走了,没过一会儿,果然端来一碟子红烧蹄筋。
花三娘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霍家二房只有姐弟两人,可这个家里,却没有半丝悲苦,她眼里看到的霍家下人,个个精神抖擞,张弛有度。
或许,五爷喜欢和霍九在一起玩,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霍柔风回到柳西巷,整整一天都在府里各处穿梭,永丰号的人得知九爷回来了,几个大掌柜也过来,直到陪着姐姐用了晚膳,姐妹俩才能坐下说说话。
霍柔风便把在无锡遇到展怀,又是如何让展怀借了霍家名义,在无锡城里四处行事,如何让展怀遇到傅明扬,展怀又是如何利用梅树岭的案子,让无锡卫出面,抓了赵家的人,她是如何要到了花三娘,花三娘又是如何送出消息,让无锡商会举荐了苏离。
霍柔云听到这里,问道:“你说在酒楼里,花三娘拿出一枚腰牌给百户看了,然后那百户便没在酒楼里搜查?你可看清是什么腰牌了吗?”
霍柔风摇头:“我没有看清楚,但是能肯定,这不是闽国公府的牌子。当日我找展怀要信物时,他把这个玉佩给了我,我虽然不知道这玉佩是什么来历,但是那天拿给供货三娘看时,从她的脸上就能看出,这玉佩非常重要,如果展怀有闽国公府的牌子,定然不会把玉佩给我。”
“花三娘和花四娘一直在他身边,即使他身上没有带着,这两人也定然会有,可见他身边的人也没有带着,那么花三娘那天拿的牌子就一定不会是闽国公府的。”
霍柔风边说边掏出展怀给她的玉佩,拿给霍大娘子看。
霍大娘子看了一眼,道:“这不是匠人所雕,并非名家所出,展家的五爷把这样一个物件看得贵重,想来并非这玉佩本身价值,而是雕出这枚玉佩的那个人身份重要吧。”
霍柔风笑道:“姐,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这玉佩你拿着吧,用这个能换一张闽国公的名帖呢,那可是花银子也买不到的。”
霍大娘子捏捏她的小鼻子,道:“既然是闽国公府公子抵给你的,自是你拿着,别弄丢了就是了。”
姐妹俩又说了会话,霍柔风便把话题转向了万华寺。回来的路上,她早就想过了,与其向霍家的老人儿们打听,还不如直接来问姐姐。
她把崔大掌柜和张升平说过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霍大娘子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父亲把一个孩子养在万华寺?这怎么可能,父亲不是那样的人,他和母亲感情笃厚,相见如宾,又怎会瞒着母亲养外室呢,再说,母亲一直为没能给父亲多生几个孩子愧疚不已,临终之时还握着父亲的手掉眼泪,若是得知还有这个孩子,一定会派人把他接回来,又怎会让霍家子嗣流落在外呢?”
霍柔风连忙拍拍姐姐的手,看来姐姐和她一样,是一无所知。
父亲瞒得好紧。
“姐,那个孩子可能不是男丁,我在万华寺外的庵堂里见过一个女子,和我差不多的年纪……”
她把那天遇到那个女子,以及大德子说的话也告诉了姐姐,只是她没有提那个吹笛子的人。
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不想让姐姐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不对,她谁也不想说。
听她详细说完,霍大娘子半晌无语,过了很久,才道:“还是让褚庆回来一趟吧。”
褚庆跟随父亲多年,父亲去世后,他便去了云南。
当年给万华寺的银子,也全是经由他手。
第八十九章 又见撷文堂
把无锡的事情说完了,霍大娘子告诉霍柔云:“宋家的两位公子来过了。”
霍柔风睨了姐姐一眼,问道:“姐,你有没有看上哪个?”
霍大娘子怔了一下,伸手给了她一记爆栗:“小鬼头,去了一趟无锡,学了些什么?”
霍柔风冲她做个鬼脸:“宋家有意与我们联姻。”
霍大娘子的眉头微动,随即摇头:“不好,宋家这次即使不吃官司,家底也要抖空了,入赘可以不看家势,可是对方却一定要是身家清白,人口简单,否则三亲六戚的,到底算不算亲戚?”
霍柔风先前也只是和姐姐开开玩笑,却没有想到姐姐竟然一本正经地考虑分析,她失笑之余,心里不由得一阵惋惜。
“姐,你真的要招赘?”她问道。
霍大娘子纤长的手指轻捻着她圆润的耳珠,柔声说道:“姐姐给你寻了一对很漂亮的耳铛,等到你及笄的时候,一定亲手给你戴上。”
及笄是要插簪,姐姐却说要给她戴上耳铛,是因为她没有穿耳洞吧。
“姐,我到及笄的时候,就能,就能……”霍柔风小声嘀咕。
霍大娘子眼中都是宠溺:“父亲说过的,要让你风风光光出嫁,姐姐都安排好了,以后姐姐去京城,把南边交给你,你离开江浙去广东,别的你不用管,只管深居浅出,做你的闺阁娘子便是了。”
大户人家的女眷,对外只说不喜应酬,外人自是见不到。而广东的人都是霍柔云专为妹妹挑选的,自然也不会泄漏出去,到时只说霍九爷到海外游历,一别经年便是了。
霍柔风难过地低下了头,姐姐把什么都给她计划好了。
“可是姐啊,人品相貌出众的男人,怎会甘于入赘呢?”霍柔风道。
“无需人品出众,只要老实听话便行了。”霍大娘子一边说,一边把妹妹额头的几丝散发梳好,她是待字闺中的女子,说起婚事来却如同谈论一桩生意,娓娓道来,全无半分羞色。
霍柔风把姐姐认识的男人想了一遍,成亲的自是不用说了,没有成亲的,好像也没有能配得上姐姐的。
至于宋家的宋松和宋申,倒是长得一表人才,可是比姐姐小了几岁,再说正如姐姐所说的,宋家亲戚太多了。
想到这里,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玄青色的身影,那清悠的笛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你没事吧?”霍大娘子伸手摸摸她的脸蛋,秀眉微蹙,“这么热?”
霍柔风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也摸摸双颊,果真有点烫。
“没事没事,这屋子太热了。”霍柔风拿起姐姐的团扇一阵猛摇,然后夸张地叹了口气,“如果有一碗冰镇酸梅汤,那就舒服了。”
霍大娘子白她一眼,没有理她,自从两年前她在晚上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闹肚子在床上躺了三天之后,霍大娘子便吩咐下去,无论天气有多么炎热,太阳落山后,寒凉的东西一律不许再给她吃了。
霍柔风挨了姐姐的白眼,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院子。她就是想要逗逗姐姐,明知道姐姐不让她喝冰镇酸梅汤,可她还是想逗姐姐,她知道她刚刚出门,姐姐肯定会噗哧笑出来,嗯,她听到过的。
次日一早,霍柔风换了一件新做的青松色袍子,两个小抓髻上各缀了两颗指肚大小的南珠,她照照镜子,对自己的打扮很满意。
她从小叶手里接过象牙骨描金折扇,迈着四方步,带着张亭和张轩便要出门。
走到门口,她又停下脚步,对还在门里的小叶说道:“去请花娘子,让她跟我一起去。”
花三娘还是穿着男人的衣裳,霍柔风有些担心这衣裳会给撑破了。
金豆儿撒欢儿似的在前面跑,四人走出柳西巷,也没有坐车,一路走着来到西子湖畔的撷文堂书坊。
霍柔风对花三娘道:“撷文堂是江南最大的书坊,仅是在杭州便有十家分号,花姐姐,你听说过撷文堂吗?”
花三娘摇摇头:“一家书坊而已,我为何要听说过?”
霍柔风有些失望:“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和前两次一样,她们来得太早,撷文堂里没有几个客人,掌柜齐伯正在吃早点,一成不变的茶叶蛋和甜豆花。
霍柔风肚子饿了,才在书坊里站了半刻,就对花三娘道:“咱们也去吃豆花吧,对面那家很出名的。”
花三娘嗯了一声,跟着霍柔风走了出去。
卖豆花的摊子生意很好,霍柔风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对摆摊的说道:“要四碗咸豆花,要咸的啊,不要甜的,
摆摊的名叫牛四儿,在这里卖豆花卖了十几年。因为这里紧邻西湖,他的豆花摊子也便出了名,杭州城里大多都知道这里有个豆花牛四儿。
霍柔风使个眼色,张亭便问牛四儿:“买甜豆花的多,还是咸豆花的多啊?”
牛四儿长得瘦小枯干,面皮却如豆花儿似的雪白,他一笑便露出两个酒涡,很是喜兴。
“大多都是跟您四位一样要咸豆花,甜口的不多。”
张亭又问:“刚才去撷文堂,那家的掌柜好像也在喝豆花儿。”
牛四儿笑道:“你说的没错,齐伯在我这里喝了快十年的豆花儿了,他最爱甜口的。”
这时霍柔风插口道:“他平时只要甜豆花和茶叶蛋吧,我上次见他也是吃这两样。”
“有时还要加碗白粥,白粥里什么都不加,连小咸菜也不要。齐伯这口味,多少年不变了。”牛四儿说道。
张亭连忙问霍柔风:“九爷,要不您也来碗白粥尝尝。”
闻言,牛四儿连忙摆手:“不瞒您说,齐伯若是要白粥,都是前一晚让伙计来说一声,我在家里煮出来,不瞒您说,齐伯要的那碗粥,要不稠不稀,却还要煮出米油来,我要煮上大半夜才行。您这会要粥,我可给您变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