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亭对霍柔风道:“九爷,这位大夫八成是位老学究,像老韩大夫一样。”
张轩反驳:“我叔说广东不比江南,读书人不多,当大夫的不会是老学究。”
霍柔风来了兴趣:“广东的读书人不多吗?我记得立朝之初第一位状元郎就是广东人啊。”
张亭和张轩摸着脑袋,他们谁也没有去过广东,也只是听叔父说过,叔父好像也没去过广东,都是听广东那边的掌柜们说起的。
三人正在说说笑笑,小丫鬟进来:“九爷,大夫到了。”
霍柔风指指桌上的点心,对小丫鬟道:“换些绵软的上来。”
上岁数的人牙口不好,九爷难得贴心一回。
可是当大夫站到面前时,九爷的眼睛就瞪圆了。
“你是大夫?从广东请来的大夫?”她好奇地问道。
眼前的人非但不老,而且很年轻,二十五六岁,腰板笔直,想来牙口也很好。
非但如此,他的长相也和寻常人不一要,皮肤是雪一样的白,阳光透过碧罗窗子照进来,他的眼眸竟然是碧蓝碧蓝的,如同蓝宝石璀璨夺目。
张亭和张轩早就吓傻了,霍柔风不害怕,她的眼睛越瞪越圆,直勾勾地瞪着大夫。
她之前已经知道这位大夫姓罗名杰,她也听说过番人里有金发碧眼的,可是这位罗杰大夫分明是黑头发的,又是汉人名字,为何却长了一双蓝眼睛?
罗杰深施一礼:“这位便是霍九爷吧,罗某确实是大夫,从广东而来。”
“那你的长相……抱歉,我既是要请你过来给患者诊治,有些事情必须要清楚。”霍柔风凉凉地说道,前世外家打了几十年鞑子,因此她对非我族类的人没有好感。
罗杰笑得坦然,他讲的是官话,带着一点广东人特有的卷舌:“家祖早年曾随商船去过红毛国,娶了番人为妻,祖父母去世后,家父远涉重洋回归故土,在广东娶妻生子,罗某是汉人,亦是在广东出生长大。”
霍柔风明白了,罗杰的一双蓝眸是遗传自他那位红毛人的祖母。
“那你的医术也是缘自红毛人吗?”霍柔风问道。
罗杰道:“罗某的医术缘自家父,家父的医术缘知何处,罗某不知。”
霍柔风对这位罗大夫多了几分好感,这是个很会说话的人。
嗯,说了也像没说一样。
在此之前,她以为罗杰是位老者,还想让他住到苏家母
女的宅子里,这样不但方便治疗,也免得出出进进时被多事之人看到。
可现在罗杰非但不老,还是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自是不能再这样安排了。
霍柔风想了想,对罗杰道:“罗大夫便住在别院吧,这里我很少过来,虽然没有城里的繁华,但胜在清静。”
待到罗杰退下后,霍柔风又叮嘱别院的管事娘子,罗杰在这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若他有何需要,只管按他所说去做,但是他如果离开别院,一定要让人跟着。
霍柔风回到柳西巷,便得知宋申来了,已经等候多时。
霍柔风隐隐约约能够猜到宋申来见她的目的。
果然,宋申开诚布公:“九弟,听你说起京城,我昨天一夜没有睡好,我很想跟你一起去京城见见世面,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想趁着年轻,到京城去走走。”
霍柔风学着男人的样子,摸摸自己光洁的下巴,若有所思地问道:“那宋三哥也和你一起去吗?”
宋申道:“三哥是二房的嫡子,自是要留在江南的。”
霍柔风点点头,对宋申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即使我们姐弟不在杭州,永丰号的大掌柜也会照顾你们,有适合的生意便会叫上你们的,如果你留下,和宋三哥相互扶持,倒是也不错。”
宋申听出霍柔风的意思,是不想带他一起去京城的,他心里一急,忙道:“九弟有所不知,嫡庶有别,三哥十一二岁便跟在二伯身边学生意,而我却不能,这也是我们宋家的规矩,唉,即使我留在三哥身边,于这生意之道也没有什么用处,看三哥的意思,是想让四哥或六弟过来帮忙了。”
霍柔风见过宋静,长得眉清目秀,可言谈举止比起宋松和宋申是差了一截,否则也不会三言两语,就被霍柔风把他的话头逼回去,稀里糊涂卖了祖宅。
可这是宋家的事,霍柔风也懒得多问,宋申要去京城,想来也是宋松同意的。
他要去,那就跟着去吧,他想入赘霍家,也不是他想就能行的,这件事的决定权始终都在姐姐手里。
“好吧,宋五哥也和家里商量商量,若是令尊令伯父和宋三哥都觉得这样好,那等到我上路的时候,宋五哥便一同前往吧。”霍柔风说道。
宋申大喜过望,他就知道,霍九就是个小孩子,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与其谁也不认识,还不如带上他,这样还能有个玩伴。
他跟着霍九两三个月,早就把霍九的喜好摸清了,做起来轻车熟路,到了京城,有他跟在霍九身边,别人想要近身,也要先通过他才行。
宋申并不知道,他前脚出了柳西巷,身后便有人跟上了他。
一个时辰后,那人回来,对霍柔风说道:“他们兄弟昨天吵过架,为何而吵没人知道,但是宋三今天卧病在床,小厮叫了宝药阁的堂医上门诊治。”
“宝药阁?为何不请四时堂的堂医?”霍柔风奇怪。
四时堂是霍家开的,宋家兄弟的住处不远便有一家四时堂,而宝药阁却离得很远。以宋家与霍家的交情,为何绕过四时堂,而去宝药阁请大夫?
第九十八章 毕竟西湖六月中
“病了?”霍柔风诧异,那天宋松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她正想让人上门去看看,采芹便兴冲冲地走了进来:“九爷,大娘子来信了。”
“真的啊,这么快!”霍柔风从太师椅上跳下来,没等采芹把信递过来,便从采芹手里的托盘上把信一把抢了过来。
霍大娘子在信里说,她已经到达京城,京城的大掌柜把事情全都安排妥当,先前置办的宅子也装璜完毕。
霍柔风高兴地在屋子里转了两个圈儿,京城的事情安排好了,她离开杭州的日子也近了。
霍大娘子给她来信的同时,也给杭州的几位大掌柜送了信,次日一早,几位大掌柜便来见霍柔风,走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霍柔风早把宋松生病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但是她没有忘记在浮玉楼宴请谢思成。
不过这也是三日之后了,谢思成是和李振一起来的,那天在李家的其他几人也相继来了。
谢思成和李振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李振一袭崭新的枣红色直裰,绾着赤金簪子,面如冠玉,很是精神;谢思成则是一袭布衣,头发用一支竹簪绾起,那只竹簪打磨得光润如玉,一看便是古物。他站在那里,如同鹤立鸡群一般,把满堂花团锦簇的富家子弟全都比了下去。
这里是浮玉楼最贵的烟翠,一向以布置清雅闻名在外,可是霍柔风却是第一次觉得烟翠太过匠气了。
她想起那日在万华寺后山上,翠竹掩映之中,少年手持玉笛凭阶而立,竹影婆娑,山石逶逦,少年衣袂飘飘,笛声在山林间回荡,久久不散。
少年们凑到一起有说有笑,他们都是商户子弟,这几天永丰号的铺子里有些变动,霍家没想瞒着,因此他们也全都听说了。
李振问道:“霍九,搬去京城的事情可是已经定下来了?”
霍柔风点点头,眼睛的余光瞟向谢思成,正好和他的目光撞到一起,霍柔风心里一虚,连忙把眼睛收了回来,对李振道:“京城的宅子已经收拾好了,就等到杭州这边的事情安排妥了,便要动身了。”
众少年纷纷称赞,都说霍大娘子有魄力,纵观江南各大商户,在京城里有生意的大有人在,可是能够举家北上的,却也只有霍家。
要搬去京城,便是要把生意的重心移到京城,当年霍老爷有江南活财神之神,可也没能把家业搬去京城,而如今霍大娘子,不过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却有如此决心。
其实这个消息传出来之后,在坐的很多人家都在暗中看笑话,要看霍家姐弟是如何从京城铩羽而归的。可是现在听到霍柔风肯定的答复,先前心里的那点幸灾乐祸反倒没了,霍大娘子的确在做着男子们做不到的事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少年们便坐不住了,有的投壶,李振他们则玩起了骰子。
霍柔风赌技不佳,但她喜欢看别人赌钱,她托着下巴,看少年们买大小,嘴里不时吆喝两声。
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扭过头去,便看到谢思成站在她的身后:“会钓鱼吗?”
霍柔风有一瞬间的呆怔,刚才拍他的人是谢思成啊,真的是他啊。
“会,不对,我不太会。”她说道,身子却老实地站了起来,自己带路,引着谢思成走出了烟翠。
走过曲廊,便是浮玉楼专为客人们布置的垂钓之所,两名不知是哪个客人带来的歌伎正在喂鱼,看到他们来了,便笑盈盈地望过来,身姿更加曼妙,笑声更加轻脆。
谢思成如同没有看到,和霍柔风从她们身边走过,早有伙计跑过去,把鱼竿鱼食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服侍二人在竹凳上坐下,捧了茶点过来,便侍立在一旁,随时等着吩咐。
两名歌伎常来浮玉楼,知道其中那个小孩便是霍家九爷。她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招惹这位小爷,霍家唯一的男丁,这精血珍贵着呢,若是还没有成年就动了精血,伤了身子,霍大娘子能把她们碎尸万断。因此杭州城里的红牌姑娘们,虽然常在浮玉楼里遇到霍九爷,可是没有一个敢上来搭讪的。
今天她们眼里的人也不是霍九,而是跟在霍九身边的那个少年。
杭州城里的公子哥,没有哪个是她们不认识的,可偏偏这位却是从未见过。
红玉姑娘悄声问绿袖姑娘:“这个神仙似的公子是哪家的?”
绿袖摇头:“没有见过啊,看着倒也不像是外地来的那些风|流才子。”
红玉秀眉微蹙:“可不是嘛,那些所谓的风|流才子,若是在这里遇到咱们,哪会像他这样目不斜视的,哎呀,这是谁啊。”
“和霍九在一起的,自是非富则贵,你看他一袭布衣都能穿得这般好看,十有八、九是京城来的官宦子弟,霍家不是要搬去京城了吗?”
姑娘们的莺声燕语偶有一两句被风儿送过来,霍柔风微微一笑,对谢思成道:“谢兄在杭州也有些日子了,这些姑娘却还是头回见到你,想来你平时不爱出门吧。”
说到这里,她想起上次谢思成在浮玉楼吹笛子的情景,他不是不爱出门,而是每次都是藏头藏尾,外人看不到他的脸。
谢思成笑而不语,手中的鱼竿微动,他站起身来,一拉一甩,便是一条手掌大小的鱼钓了上来。
霍柔风大喜,虽然这里的鱼都是养来给客人们垂钓的,可是她也很少能钓上来,每次收竿不是太快就是太慢,像谢思成这样坐下一会儿便能钓上鱼的,她可从来没有过。
正在这时,她手里的鱼竿也动了一下,她急忙收竿,和每次一样,就在她收竿的那一刹那,鱼儿逃走了。
她失望地放下鱼竿,可是手刚刚离开,便看到自己的影子旁边多了一个,谢思成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我来教你吧。”
正是午后,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斜斜的,很快便重合在一起。
第九十九章 风光不与四时同
回到府里,霍柔风没有进屋,站在紫藤架下发呆。
采芹急匆匆地走过来,叫了一声九爷,霍柔风这才缓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采芹压低声音说道:“花三娘让小丫鬟去方嬷嬷那里要了对牌,说是要出门买东西,您看要不要让人跟着。”
花三娘自从来到杭州,一直是深居潜出,除了上次来找她的老者以外,她没有见过其他人。
霍柔风来了兴趣,对采芹道:“你让张升平小心一点。”
花三娘不是普通的女子,上一次黄岭跟着她,还是让她在眼皮底下把消息送了出去。
上一次的消息,是霍柔风逼着她送出去的,而这一次,霍柔风很想知道花三娘究竟是什么人。
她绝对不只是展怀的随从。
待到张升平走了,霍柔风才想起来,刚才她站在紫藤架下是在感怀她就要离开杭州了。
而且,她刚刚和谢思成学了钓鱼……
原来悲风伤秋是这样的。
她蹲下,用树枝在青石板上乱画,她喜欢看到谢思成,也喜欢听谢思成说话,谢思成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熟悉感,她总觉得他们是认识的,早就认识的。
可是谢思成为什么要主动来接近她呢?
难道他对她也有熟悉感,难道她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
不对啊,她是女的啊,谢思成不会知道她是女的。
霍柔风胡思乱想,脑袋里像有千万条思绪,却又理不出头绪。
她一个人在地上乱写乱画,直到小腿蹲麻了,这才站起来,蹒跚着坐到石鼓上,挑了颗松子糖咯崩崩嚼了。
小丫头跑进来,被采芹瞪了一眼,小丫头连忙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九爷,有位杨公子……”
小丫头话还没有说完,霍柔风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腿上一麻,她哎哟一声又坐了回去:“快快快,让他进来。”
小丫头跑了出去,采芹冲着她的背影翻个白眼,这个阴魂不散的杨公子找到杭州来了,九爷快要被他教坏了。
片刻之后,张亭引着展怀走了进来,
他穿了件湖兰色的直裰,乌黑的头发用几颗南珠束起来,数日不见,展怀瘦了一点,古铜色的皮肤也白了许多,但是一双眼睛却更加明亮。
他的嘴边噙着一抹笑,看到霍柔风,这笑意便漫延开来。
“小九,想我了吗?”他边说边老实不客气地在霍柔风对面的石鼓上坐了下来。
霍柔风只好对已经冷下脸来的采芹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霍家上下,只有霍大娘子和她知道展怀的真实身份,暂时还不是让其他人知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