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原和陈泽泷他们几个离开四海茶楼时,白水仙还没有讲完。
陈泽泷脸如锅底,和其他几人连招呼都没打,便上了自己的轿子。
史原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回到府里,便叫来了自己的弟弟史云,把今天在四海茶楼里的事情讲了一遍,史云道:“兄长的意思,是让我以后少与陈翰林往来?”
史原道:“便是如此,此人心胸狭隘,言谈刻薄,你对他退避三舍为好。”
史云应是,又和史原闲聊几句,见史原眼有倦意,便告辞退了出去。
见史云走了,史原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明年史云庶吉士期满,如今正有战事,皇帝整日求神拜佛,任由朝堂上郭咏等人和太后党斗得水深火热,六部均不太平,若能让史云留在翰林院,倒也是可行之举。
因此今天他才约了几个翰林院的人出来小坐,没想到却因为霍九那个小孩子,闹得不欢而散。
他在芳仪长公主府任长史,算是个闲散的差使,长公主虽得太后宠爱,却没有直接参于朝政,在外人眼里,他这个长史,也就是管管公主府的琐碎小事,甚是清闲自在。
他独自在书房里枯坐良久,脑海里又浮现出霍九的面庞,终于,他叫来了长随史福,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看似并不起眼的狼毫,对史福道:“明天你拿上这支笔,去贡院前街的江南宝墨斋……”
霍柔风回到府里,和张升平说了几句话,便吵着肚子饿了,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零嘴不离口,可还是容易饿。
她飞奔着跑到姐姐的院子,丫鬟们正抬着炕桌进来,姐姐屋里的二等丫鬟绿珠笑着对她道:“九爷,今天吃羊蝎子火锅,大娘子特意让人到宝来街买了火烧。”
霍柔风夸张地欢呼一声,就抢到前面,跑进去找姐姐了,就好像她是第一次吃羊蝎子火锅一样。
绿珠几个在她身后小声地笑,九爷就是这么让人舒心。
霍大娘子坐在炕桌前,霍柔风甩掉鞋子爬上炕,坐到霍大娘子身边,嘻笑着说道:“姐,还是在炕桌上吃饭好吧,这才像吃饭呢。”
她们在江南时,都是用大圆桌吃饭的,来到京城,才在霍柔风的提议下,改用了炕桌。
霍大娘子白她一眼,道:“我听铺子里的掌柜们说,他们刚来京城时,冬天睡火炕,睡得喉咙都肿了,你先别高兴,冬天时有你受的。”
“我不怕,我喜欢睡在炕上,我还喜欢有地龙的屋子。”
说话间,丫鬟们已经摆好桌子,看着锅子里咕噜噜的泡泡,霍柔风吸吸鼻子,对霍大娘子道:“姐,香吧?”
霍大娘子无奈地点点头:“香,一股子羊膻味。”
绿云在旁边掩着嘴笑,给霍大娘子烫了青菜和豆腐。
九爷从小就喜欢吃这些,到了京城更是变本加厉,也不知这羊蝎子火锅有什么好吃的。
吃饱喝足,范嬷嬷才告诉霍柔风,罗杰还在等着她。
霍柔风这才想起来,她把罗杰晾了一个下午。
“姐,我们一起见见他吧,他能等我一下午,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霍大娘子对罗杰早就好奇了,让人收了炕桌,姐妹俩去了小厅。
没过一会儿,罗杰便过来了,他也是刚刚用过晚膳,他正在奇怪,霍家从江南到京城也不过几个月,倒是入乡随俗,午饭和晚饭都是北方口味,而且做得还很地道。
霍大娘子只觉眼前一亮,眼神一扫,便看到身边的几个丫头全都用帕子掩了嘴,似是要掩住惊呼之声。
眼前的这个罗大夫,果然如霍柔风所说,长相并非凡人。
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线条如斧刀精工雕成,皮肤则是羊乳般的雪白,就像是上好的甜白瓷,本应是剑眉星目,可是那双眸子,却如同两颗最纯净的蓝宝石,熠熠生辉。
他的头发乍看是黑的,可是站在灯下,却是褐色的,隐隐地透着金光。
第一六九章 不悦
罗杰的祖父在异邦多年,娶番女为妻,后来他的父亲历尽千辛万险终回故土,罗杰有番人血统,他的长相与汉人不同。
这些是霍大娘子早就听霍柔风说起过的,她一直以为,即使是有所不同,也不会相差甚远。
可是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知道自己还是见识短浅。
这世上竟然有蓝眼之人,若是以前,她定然会以为能长出蓝色眼睛的都是妖魔鬼怪。
但眼前的罗杰,非但没有妖魔鬼怪的可怕,反而好看得令人窒息。
偏偏霍柔风还凑到霍大娘子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姐,我没说错吧,他长得好看吧,是不是特别好看?可惜太老了。”
可惜太老了?
据霍大娘子所知,罗杰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怎么就可惜了,怎么就太老了?
霍大娘子已是双十年华,她无法理解十一岁小女娃。她若是知道今天黄显俊他们对白水仙的失望,也就能明白了。
霍大娘子对妹妹很无奈,寻思着应该私底下找个女师傅,告诉妹妹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妹妹是被当成男丁养大的,小时候倒也罢了,如今日渐长成,便显出和普通女子的不同了,若是任由这样下去,以后嫁了人,妹夫少不得会埋怨自己。
霍大娘子这样想着,也就没有留意霍柔风和罗杰的对话。
罗杰之所以来见霍柔风,是因为他是被人专门请来的。
当时他还在广东,并没有打算过来,后来霍家在广东的分号,专程将他送到杭州,待他给苏大姑娘治了病,便又接到从广东转过来的信件,请他来京城的那户人家,又写了几封信送到广东,罗杰这才动了心思,刚好褚庆也要来京城,他便跟着一起来了。
他来找霍柔风,是想借个地方,给他做诊病之地。
霍大娘子已经缓过神来,听到他是要借地方,好奇地问道:“既然是有人请你来看病,你为何不到患者府上呢?”
霍柔风却是明白的,这个罗杰看病的方法异于别人,当初给苏大姑娘看病,也是在霍家的宅子里。
她清清嗓子,正想替罗杰解释,罗杰却已经对霍大娘子说道:“我不是普通大夫,自是不能像普通大夫一样,到别人府上诊病。”
霍大娘子被他噎得有点怔忡,她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人敢这样跟她讲话了。
霍柔风笑道:“好,我让人给你找处宅子,对了,你是给哪家看病?”
她想起苏大姑娘,苏大姑娘是在常人眼中的傻子,脑袋不灵光,能请罗杰看病的,十有八、九都是这类病症。
她不由得好奇起来。
罗杰道:“医者父母心,恕罗某不能把病患的情况告诉九爷。”
霍柔风撇嘴,你都来找我借宅子了,我向你打听打听还不行吗?
可是她也知道,罗杰这个人就是这样,若他不想说,你就是威逼利诱也不行。
她叫来安海,道:“你和帐上商量商量,腾处宅子出来,给罗大夫用,若是罗大夫都不满意,你就再给他租一处。”
她所说的帐上,便是她自己的小帐房,自从她来到京城,霍大娘子便催着她置办了几处宅院,并非是只为置办私产,而是霍大娘子想让她学着打理自己的财产。
罗杰也不客气,谢过了霍柔风,便和安海商量何时去看房子。
待到他走了以后,霍大娘子便道:“这人行事也太过乖张,说他孤僻,可他却懂得来找你借宅子。”
霍柔风知道姐姐被罗杰用话塞了,便笑道:“如果他不是个怪人,我还不向你引见呢,对了,他给苏大姑娘治病的时候,是不说话也不露面的,就让苏大姑娘自己在屋子里玩,想写就写,想画就画。”
“姐,你猜这次请罗杰来看病的,会是哪家呢?姐,你在京城里人面广,有没有听说谁家有痴傻的孩子啊?”
霍大娘子也来了兴趣,仔细回想,却也想不起谁家有痴儿。
或许是但凡家里有人患了这种病,家里也觉丢人,不敢传扬出去,因此,即使真有这样的人家,外人也不知晓。
次日,张升平便把白水仙的事情打听到了。
“这个白水仙,是三个月前才到京城的,别看她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可她却不是京城里土生土长的人。”
“听说她刚来的时候,是跟着河南来的一个小戏班子,那小戏班子唱的是梆子,京城里没有爱听梆子戏,因此那个班子混得不好,便想要打道回府,白水仙就在那个时候给自己赎了身,没有跟着回河南,而是留在了京城。”
“河南来的?”现在霍九爷听到河南两个字就眼睛发亮,当年霍老爷便是在河南洛阳的时候,把她从外面抱回客栈的。
她可能是河南人氏。
中原。
不错,很好。
“那白水仙以前也是唱梆子戏的吗?为何又说书了?”霍柔风问道。
张升平道:“我也去找梨园子的几个班子打听了,这个梆子班为了来京城,特意排了新戏,据说这出新戏就是白水仙给编的,连同唱词也是白水仙写的。她虽然是有卖身契的,可是在戏班子里地位超然,以至于后来她给自己赎身时,梆子班的班头都没有阻拦,任由她给自己赎身走了。”
“当初他们在梨园子里住了一阵子,梨园子里的人没有见过白水仙唱戏,后来听说她在四海茶楼挂牌说书,一炮而红,大家还都觉得奇怪呢,唱梆子的连官话都不会说,怎么就一下子会说书,而且还能说得这么好了?”
“我又跟四海茶楼的伙计悄悄打听了,这个白水仙不但能说书,她还会口技。”
“口技?”霍柔风瞪大了眼睛,前世母亲做寿时,地方官曾送过杂耍班子来给祝寿,其中就有擅长口技的,一个人能发出男女老少的声音,还能学各种鸟叫。
这一世,她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张升平点点头:“就是口技,她来四海茶楼挂牌时,曾经给掌柜的露了一手,就是学掌柜的说话,学得很像,掌柜的很是新奇,便同意她在四海茶楼挂牌。”
第一七零章 名重
霍柔风原本只是对白水仙好奇,现在就不只是好奇这样简单了。
她叫来了宝田,道:“去趟四海茶楼,三天后让白水仙来府里说书。”
她把这件事安排下去,便抛到脑后了。
因为当天下午,霍柔风就接到了苏浅的邀约,约她次日早晨到城西的老沧州喝羊汤,吃羊肠子。
该来的还是来了。
次日一大早,霍柔风就带着张亭和张轩去了老沧州。
苏浅早就等在那里,他一身细布直裰,绾着竹簪,优雅闲适地坐在角落里。
霍柔风轻扬眉毛,苏浅居然没在雅间里等她。
老沧州虽然店面不大,可是也有两个雅间,因为这里做的是早点生意,因此平时很少有人去雅间,不用提前预定,雅间平素里都是空着。
所以苏浅就是不想去雅间,而非没有。
霍柔风带着张亭和张轩走过去,她坐到苏浅对面,张亭和张轩像哼哈二将似的站在她身后。
苏浅是没有带随从的,其他桌子上正在用早点的客人,更是没有人带着随从。
因而衣履光鲜,头缀明珠的霍九爷和他的随从,就显得格外突兀,令这小小的早点馆子蓬壁生辉起来。
自从霍柔风从门口走进来,苏浅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的目光跟随着霍柔风,直到霍柔风坐到他的面前。
他微笑:“几日不见,霍九爷更加神采飞扬。”
霍柔风冲他拱手:“苏先生客气。”
苏浅眼中的笑意更深,这里显然并非详谈的地方,但他找霍九的事,也不用详谈。
难道给庆王爷办事,还要和一个小孩子讨价还价吗?
他道:“听闻霍家的商队与云南的马帮有合作?”
霍柔风心里的念头飞快转动,隐隐有些不安,她道:“的确如此。”
苏浅又道:“听说云南那边有些东西,是中原没有的,不知都有些什么?”
霍九道:“云南人擅长制茶,有种普洱茶,就是他们把茶叶做成砖茶和茶饼,能存放很久,另外还有滇红滇绿和沱茶,我家的商队把中原的物品带到云南卖给马帮,再从马帮手里购茶,运回中原。”
苏浅道:“你说的这种砖茶和茶饼我也听说过,但是却未曾见过,也未喝过,你们的商队把这种茶叶销往何处了?”
霍柔风道:“江南自古产茶,京城则喜江南茶和福建茶,因此,云南的茶叶是销往两广,苏先生这才没在京城见过。”
苏浅淡淡一笑:“霍大人府里可有这种茶?若有能否给王爷送些过去,王爷好茶,想来一定会很高兴。”
霍柔风笑道:“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要回去看看,苏先生别笑话,卖茶叶的家里也不一定什么茶叶都有。”
却是没有说会不会给庆王爷送去。
苏浅在心里暗笑,这个霍九小小年纪滑得像条泥鳅,也不知那位名动江南的霍大娘子又是何许人物。
早点端上来,每人一碗羊肠子,另有烧饼和羊头捣蒜、羊肚、羊蹄和甜蒜。
霍柔风食欲大振,吃得热火朝天,待她吃到第二碗羊肠子时,才发现坐在她对面的苏浅,居然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苏先生,你是不是不爱吃这个?”她用筷子挑起一截羊肠子,指了指。
苏浅道:“我是浙江人,对这些吃不惯。”
苏浅说这话的时候,还以为霍九会说,那下次咱们换个地方吧。
可是他猜错了,他清清楚楚听到霍九说道:“那你下次就别让小二把羊肠子摆到你面前了,这家馆子生意很火的,来晚了羊肠子就没了,你又不吃,白白浪费了,多可惜。”
说着,霍九又招手叫小二过来,她要吃第三碗。
小二冲她打个千儿,赔笑道:“这位小爷,真不巧,咱铺子里的羊肠子卖完了,给您盛碗羊肉汤行吗?”
霍九看一眼苏浅,又看看苏浅面前那碗没有动过的羊肠子,似乎在对苏浅说:“就因为你,九爷我少吃了一碗。”
苏浅走出老沧州时,只觉得很累,浑身都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