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见苏棠站过去了, 随即也跟着她站过去, 对上苏峥那个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的眼神, 本来想像以前一样叫声“苏大人”的,只是看看身旁低眉顺眼噘着小嘴的苏棠, 摸了摸鼻子, 有些不自在地叫了声:“……爷爷。”
愤怒的苏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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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一个近年来跟他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现在又突然厚着脸皮叫他“爷爷”的小混蛋, 苏峥反倒是不好办了。
宋珩预料到这次下江南要想见苏棠就迟早会遇到苏峥, 这次虽然有点突兀, 但是也不至于太措手不及, 当即带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登门拜访去了。
微服私访的皇上御驾亲临,苏峥即使再不欢迎,也得敞开大门,把人家迎进来,同时暗中嘱咐丫头们看好小姐,不许苏棠到处乱跑。
祖宅待客的堂屋内,宋珩笑眯眯地把那幅《万里河山图》摊开在苏峥面前,表示一点礼物,不成敬意。
苏峥本来看都不想看宋恒带过来的礼物,但是眼睛一瞟发现竟然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万里河山图》,不由地多看了两眼,然后又“哼”一声,强迫自己别过头去。
《万里河山图》是国宝级的画作,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宋珩,能拿出来,并且舍得把它拿出来,当礼物送人。
宋珩见苏峥的反应,像是在预料之中,把画收起来,然后让李德全抱着站到一边儿去。
他自己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坐下来,倒了一杯茶递给对面的苏峥。
皇帝以晚辈的姿态敬茶这件事已经很匪夷所思了,苏峥看到那杯敬给他的茶,想起这小混蛋欺负他孙女的混账事,愣是没接。
宋珩也不生气,放下手中茶盏,对苏峥的称呼又恢复成了“苏大人”:“苏大人瞧着那副《万里河山图》如何?”
苏峥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是来干嘛的,自己即使再想那副画,又岂会为了一幅画而卖了孙女,冷笑道:“画自然是好画。”
可是人却不是好人。他看着宋珩那张欠揍的脸想。
宋珩赞许地点头:“嗯,这《万里河山图》描绘的就是咱们大梁的河山万里,从亭台楼阁到塞外大漠,无不是咱们的一石一土,朕今日将此画赠与苏大人,正是为了向您请教,大梁如今国力强盛,就说这江南吧,山水如画,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朕看到此情此景自然喜不自胜,可是大梁疆域辽阔,如果朕今日微服私访的地方是塞外边缘之地,还能看到这副盛世之景吗?”
“这……”苏峥听后愣了一下,不由捏起了胡子。他本以为宋珩今天拿着礼物过来,无非就是没皮没脸地想要苏棠,他早就把拒绝的理由以及逐客令都下好了,五套方案各个不重样,却万万没想到宋珩一开口,就问了这么一个深刻的问题。
自宋珩登基以来,苏峥虽然已经告老,但是还是无时无刻不盯着朝廷的动向,宋珩年轻,行事极具创新和冒险精神,与万事力求稳妥的苏峥背道而驰,宋珩仗着自己是皇帝,所有人都得听皇帝的,何况你已经退休了还跟着瞎掺和什么,苏峥想着自己是两朝元老,经验丰富,有资格辅佐新帝并在一旁提出意见和建议,于是两人越来越不对盘,最后一见面就掐。
所以宋珩正儿八经地向苏峥请问朝政上的事情,今天还是头一遭。
苏峥被宋珩抬杠久了,今天陡然被请教,心里竟然起了一种受宠若惊之感。
他看着宋珩的脸,意气风发的新帝,那么的年轻,朝气,生机蓬勃,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样子。
苏峥恍惚忆起了当年自己刚入仕时的样子,也和宋珩差不多年纪大,雄心壮志,怀抱着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不知不觉到现在竟已走过了大半辈子。
宋珩向苏峥轻轻颔首,以示自己请教的诚心。
苏峥微微一叹,心中动容,自己拒绝他什么,都不能拒绝他对朝政之事的请教,开始娓娓道来。
宋珩听得很认真,不时跟着点头,有时听到一半,也会提出自己的见解。
苏峥是个忠臣,也是个能臣,一辈子都在为国为民,所以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了近一甲子的新帝,想要说的话有太多,可是之前两人关系紧张,从来没有坐下好好说会儿话的时候,苏峥想要跟新帝说的话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说完的,要是真的细说的话怕是一个月都不够,两人面前茶水凉了又换,不知不觉落日早已西沉,李德全已经悄悄为二人点上了灯。
苏峥年老,说了那么久后终于累了,喝了一口茶,望望窗外,才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
宋珩也喝了一口茶。他此行本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最开始的耐着性子纯粹是因为他是苏棠的爷爷,然而在这里坐着听苏峥讲了一下午,终于开始发现,这个自己以前最不待见的老头子,能给自己的父亲做了一辈子的首辅,其中自有他的过人之处,他听了一下午,获益匪浅。
苏峥也对宋珩另眼相看起来,他以前总以为宋珩的那些想法是天马行空不切实际,今天下午听他简略说了两句,竟然也开始明白了其中的精妙之处。有时宋珩从他的话中指出的纰漏,也竟然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宋珩一看时辰,起身道:“多谢苏大人今日赐教,天色已晚,朕还是先告辞吧。”
苏峥跟着起身,老人家坐了一下午,腿麻了,眼前一阵天旋地桩,身子不由地晃了一下。
宋珩眼疾手快地扶住苏峥。
李德全和苏家几个仆人想要来替手替宋珩扶住苏峥,被宋珩挥手退了下去。
苏峥被宋珩扶着,缓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回神后看到身旁的宋珩,思虑一番,开口道:“皇上不如用完晚膳再走,已恕微臣款待不周之罪。”
宋珩点头:“也好。”
两人继续边吃边聊,宋珩只问朝政,旁的一概不提,两人越聊越投缘,一顿晚饭又花了将近一个时辰。
一老一少二人竟在不知不觉中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李德全看着皇上和苏大人一派融洽的模样,擦了好几遍眼睛才敢相信,这要是放在从前,简直是是天方夜谭。
等再一次结束时已经到了千家万户都熄灯入眠的时刻了。
苏峥第一次瞧宋珩这么顺眼,又主动提出要时间太晚,皇上不如在寒舍歇息一晚的邀请。
宋珩思虑状:“怕是不妥,朕还是先回吧,明日再来向苏大人请教为政之道。”
苏峥听到宋珩明天也要来请教更高兴了,他有那么多经验想要分享给新帝,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定要把能说的都传授给他,一问宋珩住在哪儿,知道他在江南客栈住了两天后就买了一套宅院,位置离苏府远的不得了。
这每天奔忙的多麻烦呀,苏峥高兴起来盛情邀请,忘了家里还有个让人垂涎欲滴的苏棠,说皇上不如在寒舍小住几日,你我共商国是。
宋珩一笑:“那便有劳苏大人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节课
要苏峥在一幅国宝级的名画和苏棠中间做选择, 他是毫不犹豫会选择苏棠,但是要苏峥在大梁的江山社稷和苏棠中间做选择,老人家犹豫了。
这倒不是说他不疼爱孙女, 而是苏家满门忠烈, 从小都接受的是要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的教育,所以家事是小事,国事是大事, 要宋珩留下是国事, 宋珩跟苏棠的恩怨是家事,所以苏峥思量再三,邀请都已经发出去了, 再收回的话就是欺君之罪,大不了他把苏棠看紧一点, 绝对不让宋珩有半分染指他孙女的机会。
可是他后来又逐渐发现,自己似乎是多心了, 住到苏府的宋珩,简直规矩的有些不正常。平常除了和他论政就是在房里看书,晚上规规矩矩地睡觉,丝毫没有表露出对苏棠的丁点儿兴趣。
对此苏棠也摸不着头脑, 皇上正经的, 都有点不正常了……
苏峥虽然有些奇怪宋珩的反常, 但是小皇帝不觊觎他孙女每天专心跟他请教政事是好事, 于是也便不想那么多, 每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 教导宋珩一定要当一个留芳千古的好皇帝。
这一日,苏峥说到要当一个好皇帝,必须后宫安稳,子嗣繁荣,妃妾以贤良为佳,切莫贪恋美色,古往今来因美色误国的皇帝数不胜数,皇上年轻,应把精力都投入到朝政中去。
抛开苏棠不谈,苏峥对于宋珩目前的后宫构造也是不满意的,一是他都登基三年了还没有个中宫皇后主持大局,二是他们外臣都知道柔妃和董贵妃分庭抗礼明争暗斗,一个皇子没生出来不说,还搞的整个后宫不得安宁。
苏峥抿了一口茶:“且说那汉朝,文帝和景帝统治时期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从而开创文景之治的盛世,本是为人称颂的千古帝王,只是二位皇帝后宫不宁,除了妃妾,竟还豢养了一众男宠,男子汉大丈夫,颜面扫地,让后世多少文人揣度。”
苏峥本以为宋珩会跟他一起鄙视皇帝养男宠的行为,却没想到宋珩听后一阵沉默,然后突然开口说:“龙阳之好,莫不是什么大错,只是因为生在帝王家罢了。”
宋珩说完,怅然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眼神竟蕴藏着淡淡的忧郁。
苏峥一口茶呛着了。
小,小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普通的正常取向男人,在听到什么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时总是持以厌恶并且恶心的态度的,反应激烈点儿的甚至会破口大骂,连宫里的太监也都只会找宫女对食而不会互相慰藉,像宋珩这样对其报以理解和同情态度的,要么是女子,要么……就是同样有龙阳之好的男子。
苏峥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怎么可能呢,简直是胡乱揣度圣意,苏峥告诉自己当臣子的不许揣度圣意,宋珩就在他面前,身长八尺面貌英俊,怎么看也跟那个搭不上边儿。
况且前几天,这混蛋小子还想轻薄他家棠儿呢。
苏峥觉得自己肯定是想多了,捋着胡须点点头。
想觊觎他的孙女?门儿都没有!
宋珩在苏府住着,苏棠平日的活动便不方便了,苏棠被爷爷憋得久了,闹着要逛逛透透气,苏峥为了让宋珩离苏棠远点儿,于是说自己有个老友聚会,想请皇上一起,恰巧苏峥和老友都喜欢听戏,地点便定在江南梨园。
苏峥在江南的老友不认识宋珩,但是一见到面就觉得他眼熟。
等宋珩出去方便时,苏峥的老友便对苏峥说自己上回也在梨园见过这位公子。
苏峥不以为然,皇上到江南,来梨园听戏很正常。
但是老友说的下一句就让苏峥淡定不起来了。
据说上回见到这位宋公子时,他跟着另一位公子一起,另一位公子生得细皮嫩肉活生生是个小相公,大庭广众宋公子在对其又亲又啃,亲昵无间,他们二楼的客人都不看戏了,全都在看这对断袖断得光明正大的龙阳。
老友似乎生怕苏峥不信,又召来上次接待过宋珩的店里伙计,确定确有其事。
苏峥气得拂袖就走,结果一出门,竟然看到不远处的某个角落里,说自己是去方便的宋珩,怀里竟然搂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倌儿,举止亲昵。
苏峥清楚地看到宋珩在那小倌儿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然后两个男人挤在一起调笑,苏峥浑身呆滞,又回到了包厢,带上房门。
在他带上房门的那一刻,宋珩立马推开牛皮糖一样粘在他怀里的小倌儿,再也忍不住,趴着吐了。
小倌儿泫然欲泣,好不容易碰上个好看的主,没想到自己会被嫌弃成这样,本来不依,直到宋珩一边吐一边塞给他一把银票,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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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宋珩方便回来了,坐到位置上继续看戏,苏峥瞠目结舌,整个人都处在“大梁的皇上竟然是个断袖”的震惊之中。
他发现如果要用“宋珩其实是个断袖”这个理由来解释一些事情,便很好解释的通了。
为什么他中宫一直空缺没有皇后,为什么皇上非但没有子嗣,最近据说连后宫都不进了,又为什么上次提到豢养男宠的汉景帝和汉文帝,宋珩表示出无比的同情和理解。
这,这可如何是好?
戏台子上的戏正唱的热闹,苏峥却再也没有心思去听,看一眼哼着曲儿摇头晃脑的宋珩,扯着胡子,额上竟然急出了汗。
皇上还没有孩子,就这么断了袖,那他们大梁岂不是江山无人来继?
皇上登基后政绩不俗,受百姓爱戴,本有成为千古一帝的威望,就这么断了袖,将来史官史书工笔时要如何写他?
皇上是个断袖,这要是将来被百姓和大臣知道了,岂不是天下大乱?
这世上没有人比苏峥再忧国忧民了,皇上是个断袖,这对于一心想着社稷安稳的苏峥来说,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
苏峥怅然若失地回了苏府。
宋珩看他神情不好,关切地问:“苏大人今日是否身子不适?”
苏峥长长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目光望着宋珩的脸,禀退周围的下人,示意要跟宋珩单独说话。
李德全一带上房门,苏峥就扑通一下跪在宋珩面前。
“苏大人,你这是作甚?”宋珩似乎很惊讶。
苏峥:“老臣以这条命,求皇上一定要为江山社稷考虑,皇上正年轻,莫不可做出……做出文帝景帝之事啊!”
宋珩听后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惊讶,然后沉默道:“苏大人,您都知道了。”
苏峥眼眶饱含热泪:“皇上!”
宋珩摇摇头:“朕也不想啊,只是……唉……”
苏峥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此事并非无解,只要皇上心志坚定,定会纠正过来的。”
苏峥:“世上美貌女子数不胜数,皇上大可再举办几次选秀,臣坚信,总会找到令皇上动心的女子。”他着重强调了“女子”这个词。
宋珩怅然若失状:“苏大人,实不相瞒,朕也不知道,朕身为一国之君,竟不知何时好上了龙阳……”他说不下去了,凄怆地看向苏峥,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朕何尝不想心志坚定,朕寻了那么久,终于找到那个可能会让朕一改取向的女子,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苏峥听到后浑身一震,激动地问,此时此刻,只要能让皇上再喜欢上女人,就算是赴汤蹈火,他也愿意。
宋珩看了看苏峥,低下头:“只是她是您老捧在手心的孙女,又是朕的废妃,上次和她一见已使苏大人不悦,朕又怎能再对她有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