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却转头道:“母后点名要听夕颜奏琴,她向来是宁缺毋滥的性子,哪能随便找个人将就。而且时间这般短,若是找个琴艺不精的,搞砸了整场寿宴,公主可愿意承担后果。”
公主可不会被人随意吓住,抬起下巴回道:“你怎知换人就不行,天底下莫非只有你这外甥女有资格在寿宴献艺吗?”
“够了。”皇帝见这两人要争起来就头疼,手一挥道:“先让夕颜把手治好,再去问问母后的意思。”他顿了顿,瞥了眼顾双华道:“若是实在无人奏琴,你就独自演一场吧。”
皇帝都这样开了口,公主气得背过身一跺脚,却不能再说什么,顾双华低头恭敬地应了皇帝,便随公主告辞离开。
回到公主府,顾双华虽始终未开口,但神色恹恹,显得十分低落。毕竟她精心设计了许久,若是少了琴音衬托,便如涑水无声、春花无色,总像缺了些什么,不够完美圆满。
可到了下午,从宫里果然传出话来,太后不愿让其他人代替冯夕颜弹琴,而她手指的伤口很深,至少要十天后才能碰琴,她们这场合演,注定是无法达成了。
许是因为有了准备,顾双华并未流露出太过沮丧的神色,只是说了声:“知道了”,然后沉默地低头排演煮茶的步骤。
公主却很为她不平,虽然这么算起来,自己还是赢得了和皇后的赌局,但她实在不想看到这孩子花费许多时间想出的心思,就此付诸东流。
她亲眼见双华翻遍典籍去找能让木炭烧出白雾的法子,又寻得能藏在袖中的熏炉,盯着工匠缝制雀翎和宫裙,将一切都准备妥当,再找人为她奏《春江花月夜》的曲子,几乎日日都排演到深夜,最后却因为如此理由,无端端折损了光华。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又进了趟宫想找皇帝哥哥理论,谁知却在半途碰上了信王,意外得知了一个让她十分惊讶的消息,于是公主眼珠一转,倒是想到个更好的补救法子。
当顾远萧回到侯府,听说公主再度驾临,连忙赶去花厅觐见,可听公主悠悠说明来意,他只觉得荒谬至极,道:“公主想让我在寿宴上奏琴?”
堂堂长宁侯,平日里瞪一眼就能让人不敢作声,却要当众奏琴弹曲,这不是让他被同侪取笑吗?以后他威严何在!
他冷着脸很不痛快的模样,公主却说的理所当然:“信王告诉我,说你和冯夕颜一样,都是师承周衍,由你来代替她自然是最好,皇兄必定十分乐意,母后那边也好交代。”
顾远萧瞪起眼,实在不好对公主说重话,只得冷声道:“谢公主抬爱,可云霆这些年疏于琴技,实在不能在太后大寿的日子献丑。”
公主拖长了音“啊”了一声,然后露出惋惜神色,边往外走边道:“那就太可惜了,长宁侯既然如此坚持,就没法先睹三小姐艳惊四座的表演了,也没法助她一臂之力,枉费了双华的一片用心。”
她故意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果然听见顾远萧在背后喊了一声:“公主这话是何意?”
公主得意地一挑嘴角,头歪过去轻声道:“长宁侯还不知道吧,三小姐献艺时,陛下可是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瞧呢。可惜,因为少了琴音相奏,这表演注定会失色五成,哎,我看那孩子伤心难过也不敢开口,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可能会哭哦。”
她说完,果然看见顾远萧露出挣扎表情,过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问道:“她现在在何处?”
公主府里,彩线仕女图织毯上,炭炉烧起升腾的白雾,顾双华穿起那件金丝雀翎的长裙,眼角淡淡挑起抹玫红,因今日有些闷热,她除了鞋袜赤足跪坐在织毯上,边煮着沸水,边往门外看,也不知公主说要请来奏琴的乐师何时会到。
可就在这时,她看见门外回廊投下的影子,高大而俊朗,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等那人走到门前才发现原来真是哥哥,满心的雀跃之下,根本来不及思索,站起就朝哥哥跑去。
她跑的有些快,忘了自己穿的是曳地长裙,脚下一绊就往前载,幸好哥哥快步过来,伸出手臂牢牢将她接住,然后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轻声责备道:“怎么这般不小心?”
顾双华脸贴着他胸前衽领,冰凉滑腻的杭绸料子,如水般拂过她的脸颊,忍不住闭了闭眼,然后才扶着哥哥的手站直,满脸惊喜问道:“哥哥,你怎么会来?”
顾远萧低头时,正好撞见她勾画妩媚的杏眸,眉间闪闪金钿,和宫裙领下若隐若现的曲线。
他连呼吸都随之一滞,难怪公主会说她艳惊四座,自己珍视多年的羞涩姑娘,初次走到人前,竟已经美到如此地步。
心头生出些扭曲的妒意,想将她藏回去,只为他笑和哭、美和舞,可最后还是轻咳一声道:“公主让我来为你演奏,助你完成献艺。”
顾双华这次更被惊到,瞪大了眼问道:“你要为我弹琴?”
顾远萧关了房门,陪着她往里走,走了几步又转身,低头凝视她许久,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玫红朱砂道:“这颜色不配你。”
顾双华被哥哥批评妆容,莫名有些羞赧,按着膝盖坐下来道:“这是我今晚随意画的,到了寿宴那天,公主会找给宫里的嬷嬷帮我打扮。”
顾远萧在屋内看了圈,顺手拿过妆台上的胭脂盒,用小指蘸湿,几笔就在她的眼角勾出欲飞的蝶翼,然后满意笑道:“这样才衬你。”
顾双华未想到哥哥会为她化妆,这时大气不敢出,眼皮也不敢眨,只瞪着眼任他粗粝的指腹在自己眼尾游移,直到哥哥的呼吸离得远了,才终于松了口气,眨了眨眼问:“这样好看吗?”
顾远萧盯着她眼角彩翼,随着羽睫抖动,翩翩欲飞,喉头仿佛紧了紧,偏过头柔声道:“好看,很好看。”
顾双华满心欢喜地去照镜子,转头看见顾远萧已经径直走到黄花梨古筝旁,撩起宽袖,手指试探地往下一拨,立即调出淙淙琴音。
顾双华双目燃起光亮,忍不住又问道:“可是哥哥,你真的要在那些人面前奏琴吗?”
她当然知道以哥哥如今的地位,再当众做这样的事,必定会有些难堪。
可顾远萧将修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上,侧脸听了一瞬,然后轻勾起唇角,广袖翩翩而动,奏出琴韵千重。
他今日特地穿一身白衣,发髻用墨色方巾束起,风流清隽的模样,目中似含星辉,眉间藏着远山,奏完一曲才用如略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要《春江花月夜》吗?”
顾双华被唤回迷失的魂儿,才发现自己竟看哥哥看的呆住,脸有些发热,低头道:“恩,琴谱就放在旁边,哥哥可以先练一练。”
顾远萧一挑眉,“无需练,现在就开始吧。”
他语气中的自负,令顾双华莫名觉得安心,于是跪坐在铜炉旁,深吸口气道:“哥哥,可以开始了。”
窗外有皓月爬上夜空,星子朗朗照着黝黑的天幕,他们两人一人抚琴,一人煮茶,谁也没有看向对方,可音律节奏却如此契合,仿佛一魂两魄,分别注入两处肉身,注定要合在一处。
直到一曲快要奏完,顾远萧才抬眸看向顾双华,她已经捧起茶杯,对他盈盈而笑,层叠的水袖往上滑去,露出手腕的那一抹胜雪的凝白,他突然乱了节奏,掩不住骤然涌上的气血,猛地咳嗽起来。
顾双华连忙将茶杯放下,走过去关切地问:“哥哥你怎么了?”
顾远萧握拳掩在唇边,眼神心虚往旁边转着:“无事,怪我分了心,这次搞砸了。”
顾双华连忙道:“没有,没有搞砸,哥哥弹得很好,只是明日就是寿宴,为了不出纰漏,总得多练几次。”
顾远萧点头道:“今晚我便陪着你,想练到何时都可以。”
两人于是又再练了几次,直到顾双华揉着脖颈长吐出口气,她这几日记挂着寿宴的事,根本就没有安睡过,现在总算因为哥哥的帮助放下心,开始感到疲惫汹涌袭来,实在是有些累。
顾远萧见窗外起了夜风,将屋内烛火都吹得摇晃起来,便站起将窗关上,回头时瞥见妹妹裙下露了一半光洁的脚踝,皱眉道:“夜露寒凉,你怎能一直赤着足。”
顾双华正托着腮,杏眸里满是惺忪,意识被周公扯走一半,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怔怔“啊”了一声。
顾远萧摇摇头,直接找到她脱下的那双布袜,再看顾双华半眯着眼,尖下巴一下下往桌上点,然后用手捂着嘴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他没想到妹妹会困成这般模样,无奈地坐在她身旁,将她的脚拿起放在自己膝上,再弯腰为她穿上布袜。
顾双华在迷糊中看见哥哥便觉得十分放心,半闭着眼任他给自己穿袜子,脚心传来干燥的温暖感,令她觉得十分舒服,蜷了蜷脚趾,头一歪,放心地任身子往下栽。
果然她才失重一会儿,头便稳稳靠上一个宽厚的肩,然后她满意地勾起唇角,闭起眼用鼻音道:“哥哥,我好困。”
顾远萧惩罚似的轻按了她的鼻梁:她倒是放心自己能接住她,竟这么不管不顾地往下倒。
可他还是伸手将她的头摆成更舒服的姿势,想了想,索性扶着她的肩,将她的身子放平,让她沉睡的脸枕在自己膝盖上。
等他做完这一切,确定她能睡的舒服,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头见怀中佳人睡得鼻息沉沉,而眼角由他亲手画的那只蝶翼,如妖艳的眼,正勾魂摄魄般把他往里扯,
整间暖阁里,安静的只剩两人的呼吸声,顾远萧觉得心跳的有些快,想干脆起身将她抱到后面的榻上去睡,可他刚动了动腿,妹妹就皱起眉,嘴里不知嘟囔着些什么,翻身将他的腿给抱住,还用微红的脸颊在他腿上蹭了蹭表示不满。
顾远萧只觉得一股热意从大腿往上涌,然后便没法站起来了,他捏着拳深吸几口气,却怎么也压不下那股邪念,
实在没忍住弯腰下去,唇瓣轻触着她眼角的蝶翼擦过,可这么浅尝辄止并不能灭火。
手指从她鼻梁处往下滑,绕着嫣红的唇瓣打转,他还记得它的味道,甜醇如甘蜜,滚烫如烈酒,指甲用力到快要把虎口给戳破,终是趁着烛火暗下的那一瞬,低头亲上她的唇角。
可还是不够,还想要更多,但再不克制,只怕会惊醒安睡的佳人。
就在两相为难间,他突然听见门外回廊有脚步声响动,抬眸低吼了声:“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也算是……亲到了吧= =
还是下午三点二更
第32章
顾远萧在察觉门外有人时, 曾转过许多念头, 猜测可能是公主, 也可能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可他实在没想到, 当门被打开时,站着的居然是公主府的小少爷魏丞珏
十三岁的小少年穿戴已名士之风,捏着拳皱眉,一板一眼地道:“侯爷,如今已经夜深,便是兄妹也要避嫌。”
顾远萧有些想笑,什么时候轮到个孩子提醒他避嫌,可他仔细再, 看这孩子怒目圆睁,胸口上下起伏,心头突有微光一闪, 索性弯腰将顾双华直接抱起, 魏承珏手指一抖, 毫无风度地指着他喊:“你!赫”
可他很快就泄了气, 因为看见顾双华微微皱眉,然后伸手自然地揽住那人的脖子,脸在他怀里蹭了蹭, 睡得沉稳酣然。
顾远萧看他的表情,心头莫名舒畅,然后将顾双华抱着走进暖阁, 为她盖好薄被,才走出来道:“这么晚了,小孩子家家的不该到处乱跑。”
小少年很不服气地把胸一挺:“我今年已经十三了,都入太学了,不是小孩子。”
顾远萧板起脸,也似模似样地将手负在身后道:“你的太学老师是王太傅吧,我与他算是故交,那你得叫我一声师伯。”
见魏承珏气得偏头不理他,又拿出长辈的威严道:“如果我没记错,王太傅对学生要求甚严,卯时必须起床晨读,戌时需得就寝而眠,现在这个时候,三少爷是不是应该回房睡觉去。”
小少年一听到王太傅的名字,想着他那些雷霆手段,立即就蔫了,可还是往暖阁里瞟了眼,气鼓鼓道:“你也该跟我一起走,不然会坏了她的名节。”
顾远萧倾身轻敲了下他的额头,瞪眼道:“小小年纪就这么迂腐,张口闭口名节,她的名节,我自然比任何人都放在心上。”
魏承珏捂着额头,很不服气地还要指责他行为不端,顾远萧却一瞪眼:“再不回房去睡,明日我可要和你们夫子告状。”
魏承珏一缩脖子,他向来是夫子喜欢的好学生,可不能为这种事被记过,还得被父亲责骂,于是露出惧怕表情,灰溜溜地小跑回房。
顾远萧看见他写满郁卒的背影,忍不住笑着摇头,也不知这小少年是如何被唤起萌动的春心,可惜是注定要失意了。
他又找来一个府里的丫鬟,吩咐她们照顾好睡在里面的小姐,然后才坐马车回府。
到了第二日,冯夕颜满脸凄婉,按着被包扎的手指,陪着皇后一同恭贺太后寿辰,然后含着泪走到太后身旁,为自己无法抚琴而请罪。
太后这几年沉迷修佛,也养出了几分菩萨性子,对谁都是淡漠寡言的模样,这时按了按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放在心上。
冯夕颜心下稍安,看来她并没有因为这次的失误而得罪太后,想必姑母也暗地里下了不少功夫。
她之前按在琴弦的那下虽是赌气,却也带了几分故意,她宁愿伤掉手指,也绝不会让自己的琴音沦为别人的陪衬。
然后她便存着看好戏的心态,想看顾双华没了琴音烘托,如何独自演完这出戏,可她万万没想到,当顾双华盯着众人惊艳的目光走到太后座前,长宁侯竟会站出来,自请为妹妹奏琴。
皇帝和皇后互看一眼,都读出彼此眼中有好戏看的喜悦,连太后也一改那副懒懒的态度,眼中透出一道光,戴满宝石的手往桌案上一搁,显然是被提起了几分兴头。
宴席上的群臣更是交头接耳,只觉得这趟来的可真值,居然能看到长宁侯亲自为寿宴抚琴。
可接下来的这幕,却让他们瞪圆了眼,忘了调笑和议论,台上女子水袖翩璇,随淙淙琴音夺人心魄,连太后都露出惊艳表情,嘴角渐渐扬起,直到被彩蝶环绕的茶盏高举到面前,顾远萧也奏完最后一个琴音,两人齐齐向太后鞠躬道:“祝太后圣体安康,万寿无疆,保大越盛世清平,国运兴昌!”
太后弯腰接过那杯茶,眼看着彩蝶还绕着她的手在飞,只觉得实在是祥瑞之兆,笑得嘴都合不拢,连声赞道:“好,实在是好!哀家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