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引——长安小郎君
时间:2019-02-11 10:59:45

  我一听原是这个道理,难为她知礼提点,可她实在不知内情。那晁衡的家人见了我,只会觉得尴尬为难,我又何苦自寻不堪?便如此相见,知礼也变成了无礼,终是不美。
  “多谢你周全,我累了。”
  茜娘默默离去,我闭上眼,将头蒙进被子,心中发酸,欲哭无泪。                        
作者有话要说:  ★藤原马养是有几位姐妹,藤原家也确实富贵,姊妹们多是嫁给了皇族,但良和子这个人物是不存在的,是一位合理情况下的虚构人物,特此说明。
 
  第97章 黄昏疏雨湿秋千(二)
 
  这一觉辗转于梦醒之间, 实在不踏实, 忽一睁眼, 却见晁衡目不转睛地守在塌旁。他这神情颇显凝滞,倒不知在想什么。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坐起身来, 便问他, 他也不答, 只拿了件外衫与我披好。“怎么了?”我又问。
  “已是午后了,你睡了这许久, 又不大甚稳, 是否身体不适?”他略一皱眉, 却是体贴之意, 转而起身与我倒茶,面色愈加发沉, “饿不饿?我已让茜娘备食了。”
  许是睡意未退, 我望着他连番举动,到这时才反应过来, 因而心下忖度,挤了一丝笑,道:“晨间原是醒了一回,虽未出门, 倒仿佛听见些许动静, 家里是不是来客人了?”
  “今天,猪名麻吕来了。”他顿了顿,继而目光极短地一闪, 又微舒了一口气,才道:“良和子也来过了。”
  我自然知晓这些,心平气和,继续佯装:“那是我失礼了,你怎么不来叫我?叔父也来了吗?”
  “不,叔父是押使,执掌诸事,尚不得闲。”他解释得有些着急,复又将身挪近了些,“他们并非长辈,你睡着,我不忍叫你。况且,猪名麻吕已住下了,你想见便能见。”
  我闻言先有一怔,稳了稳心气才道:“那么,良和子也住下了?我倒没有给她准备住处,恐怠慢了。”这客气话是要说的,可我内心只赌晁衡不会留她。
  “没有,她不便留宿,已让吉麻吕送她回四方馆了。”他坦然一句,倒是答得快,我暗里也算松了一口气。
  “你我成婚之事想来不为所知,你说了吗?可是吓着他们了?”我继续试探,心中不尽意,终是不快。
  “嗯,自然得告知,昨日迎接使团时便与叔父说了,只是……”他原本说得顺畅,却忽然缄口,神色重归先前那般凝滞。
  “只是果然让他们很吃惊对不对?”我笑着接话,也是给他台阶下。我非常明白,他的“只是”之后,绝非我这意思,而该是想提良和子,却又觉难以解释。便一时罢了,何苦逼他。
  不多时,茜娘送了饭食进屋,于此事上各自再无多言。
  次日晨起,晁衡如常上职,而他刚一离开,同心的侍女便到了庭前,说是昨日不巧,今日备宴请我过府赔罪。我欣然应下,只是更想拉她与我出去游逛,便换了身圆领袍服,随这侍女而去。
  方过二重门,却有两个小婢挡在路前,交头窃语,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稀罕事物。我一时好奇,便也不动声色近前去瞧,这才知,原是猪名麻吕抱着小满坐在院中石上,玩得十分投入。
  我记得晁衡第一次同我提起这个幼弟,便是说他活泼可爱,与我一样顽皮。昨日初见,他谈吐从容,颇识大体,我尚不觉得,而如今这副沉迷的模样,倒是贴切了。
  因而起了些兴致,想去会会,便支开小婢,亦遣走同心的侍女,悄悄走了过去。他先不觉,乍一见我,惊而起身,却又不知所措,呆立了片时才道:
  “请教足下?”他说的是唐言,虽远不如晁衡雅正,却也算通畅。
  我知道自己是这副打扮,他必想不到我是谁,倒也不急捅破,只笑回:“某乃赵逸卿,是令兄的同窗,如今借住于此。”
  “原来足下已认得我,失敬了。”他也大方,闻言一笑,欲向我揖礼,却才发现手中还抱着小满,脸上惭愧,竟一时涨得通红。
  “无事,无事。”我不禁忍笑,向他摆手,而如此近处观量,这猪名麻吕果与晁衡兄弟一脉,五官生得七八分相似,只独眉眼处多了几分俊秀,与哥哥的气质略差。
  缓了缓,见他仍是拘束,便刻意转了话题,指着其手中的小满道:“看来你很喜欢这猫儿,它是府上女主人豢养的爱宠,取名小满。”
  他恍然,叹道:“哦,我还以为是只野猫呢!又疑这野猫的身上怎会如此干净?却原来是我嫂嫂的宠物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嫂嫂”,听得我瞬时一惊,不大真切似的,直是愣了半晌,才恢复了知觉——可喜,他并未像我想象的那般觉得为难,而是接受哥哥的婚姻的。
  借着这兴情,我想要大胆探问,又恐这“外人”身份令他起疑,嫌我多嘴,便借着晁衡遮谎,道:“我与令兄在学中便是挚友,无话不谈,昨日他便与我说起一桩难事,倒就是关于你这嫂嫂。令兄嫂早在两年前便成了婚,一直相处和美,而如今贵国使团中又来了一位女子,却是父母之命,要许给他做妻子的。一男不可有二妻,更不可停妻再娶,或是无故休妻,不知你如何看待此事?”
  他一直听我细细说来,不曾打断,亦不曾觉奇,听罢只是摇了摇头,倒是与我推心置腹起来,说道:“怪只怪山水万重,难通音讯,父母若知兄长已婚,断不可能再许。如今两难,这两个女子也真是无辜。我听兄长说,嫂嫂出身不俗,当年更是大唐皇帝默许婚姻,而我父母许婚的这女子,出身亦很高贵,婚事更是干系家族荣辱,故而便是难上作难了。”
  我岂不知是难上作难,但听到此处只不禁笑了。一则,为猪名麻吕如此明白事理而欣慰,二来,便是忽然觉得——想开了。
  “你放心,令嫂待你兄长情深,不会以皇帝许婚而逼迫他,而若真是父母那处不好交代,令嫂也会以你兄长为重。”
  “赵公子……何以如此肯定?”他微微皱眉,不大相信。
  我仍作一笑,与他解释:“令兄嫂能结成婚姻,各自都牺牲不少,尤其是你兄长。我唐国有一道诏令,诸蕃使人所取得汉妇女为妾者,并不得将还蕃,也就是说,你兄长若是归国,便意味着离婚。故而,当年你兄长为了二人的白首之约,冒了终生不得归国的风险。令嫂对此一直深有愧疚,当此两难境地,令嫂大义,必会选择成全。”
  “这太残忍了!”他眼睛瞪得滚圆,惊愕不已。
  “人事无常而已。”我还在笑,也只能笑。
  今日不遇到猪名麻吕,不与他有这番谈讲,也许我还做不了决定,但天意如斯,也无话可说。
  我忽然想起东汉的蔡文姬,生于乱世,为匈奴所掳,嫁与左贤王,夫妇相伴十二载,还生下了两个孩子,不可谓没有真情,而一朝由曹操重金赎身,虽回到了中原家乡,却是与至亲痛离。然而,她终究忍了下来,熬了过来。
  我之情状虽与她大不相同,但亦有相似之处,皆为世事无常所困,便以她为鉴,我也可以熬过来。夫妻一场,我无怨无悔。
  “扰了你这么久,我也该去了。只是还要烦你一件事,便是今日你我所言,切切不可对你兄长提起,亦不必说见过我。不然,他该更为难了。”
  我最后嘱咐了几句,他自然不懂我的用意,但迟疑了片刻,还是颔首应下。
  这一日,我终究未曾出去游逛,而是借着同心准备的小宴,第一次饮了酒。我没有酒量,三杯下肚已是昏昏然,然而脑中却愈发清醒。可能,是我不愿醉,也可能酒不解忧,历代诗赋所载,文人墨客所推,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酒力散去之时已是日落黄昏,同心不察我的情绪,只是尽兴陪饮,此时早已由侍女扶着安睡去了。我便独自来独自归,却于自家门前,恰好碰见下职回转的晁衡。
  “你饮酒了?”他很是敏感,下马来才一走近便察觉了。
  我也无意瞒他,只作一笑:“是啊,这有什么稀奇。”
  “你从不饮酒,也不会饮酒,为何要饮?”他紧张得很,立马拉住我。
  “从来不会便不能吗?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我推开他,更觉无所谓,说着便向门内走。
  他匆匆追来,脸上平静了些许,又问:“是去楚家了吗?”
  “嗯,同心邀我,不过借着新岁余兴罢了。”我也如实相告,对他笑笑,示以轻松之态。
  他这才信了,再无多言。
 
  第98章 黄昏疏雨湿秋千(三)
 
  至晚饭后, 他道有使团事务要与猪名麻吕相商, 便去了小院。只是, 他也是个不会撒谎的人,临去前目光迟疑闪烁, 都被我看在眼里。他不提, 我也管不了, 左右我已做好了决定。
  另有几日,同心又遣人相邀过府, 我本寂寥, 便也愿意与她消遣, 只想着如同上次那般, 饮酒取乐也就罢了。可来至她家客堂,倒不见设席, 独她一人吃茶闲坐, 笑容明媚。
  “怎么?殷勤延邀,却毫无准备吗?”我自是嗔怪一句, 坐到她身侧,一把夺了她的茶碗。
  她仍旧气定神闲,抿唇一笑,道:“今日并非我请姐姐, 不过做个中间人罢了。”
  “嗯?”我只觉她说话云里雾里, 摸不清状况,“你直说!”
  她挑挑眉,百般神秘, 却转头朝着身后的屏风呼道:“慕容姐姐快出来吧!你要见的人来了!”
  慕容姐姐?这是何人?
  正思索着,那屏障之后袅袅走出一位年轻女子,淑姿窈窕,清丽可人。便望着这张脸,缓缓有了些印象。
  “燕郡公主?”话一出口,我也被自己惊着了,连忙起身拜见,却被她急急拦住。我抬头,疑惑顿生:“公主还朝了?”
  她笑着点头:“三年前只是一面之缘,修成县主还认得我。”
  我不觉百感交集,思绪转回开元十年。那一日是闰五月十九,父皇正式册立从妹余姚县主的长女慕容氏为燕郡公主,赐婚契丹王李郁干。我由太液池经过,巧遇了承旨而来的她,彼此并未说话,只由着各自的侍女互为引介了一番。
  一时无言,方对公主还朝的缘故生了疑惑。我以浅见所知,历来公主和亲,断无轻易还朝之理,唯有两个可能:一则和亲之国已灭,公主流落,二则夫君亡故,恩恤回朝。可无论是哪一种原因,于公主而言都是极其残忍的。
  “你们站着发什么呆,坐下说吧,我去安排午食。”
  失神久了,被同心提点着才缓过来,便与公主相对小案而坐。她依旧平和,反是我尚显慌乱。
  “因只一面之缘,不好贸然登门拜访。同心是我的表妹,我亦知你们感情要好,便请她来邀见。不过,还是吓着你了吧。”她先开了口,声音很是温柔。
  “没有,玉羊只是觉得有些突然。”我略低了眼睛,心有顾忌。
  “短短三年,发生了许多事,你听我慢慢告诉你。”她微微摇头,目光飘远,忽一叹道:“先王郁干已于去岁病故了。他是自幼染上的宿疾,经年不得调养,以至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我已猜到公主还朝不出那两个原因,但乍闻丧讯,仍是一大惊。缓缓平气,思绪再次飘回了开元十年。
  那一年,我不但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与这李郁干也是见过一次的。那时的他便是一脸病气,而正当初夏,一双手却是冰凉的,我还颇是冒昧地劝他保重身体,如今看来……
  “入朝请婚之时他便已知自己来日无多。”公主之言打断了我的诸多想法,但似乎也是在给我解惑,“你是不是在想,他明知自己身体不济,却为何还要来求婚?这对和亲的公主并不公平。”
  “我……”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又怕失言于公主,不觉自愧,改口道:“他帮过我,我知道他不是自私的人。”
  “是啊,他求婚都是为了大业,绝非为自己。”她重重点头,一双眸子里竟渐渐泛起泪光,“契丹不像我们大唐,所有人都尊奉陛下一人的指令,臣服陛下一人的威严。契丹各部常年失和,部落首领与权臣之间相互猜忌,互不相容,亦是势均力敌。所以,只有求婚,借助我朝之力,才能稳定内乱。”
  我听来只有万般敬佩,一个字也说不出,又念及这样一位明主,却是盛年早逝,心中更觉悲痛。
  “他去后,我按照契丹国俗又嫁给了继位的新首领,他的弟弟,李吐干。修成,你可知,我是以完璧之身再嫁的!他自知不久于人世,虽行了大婚之礼,却从未碰过我。他总说,委屈我和亲远嫁,要弟弟吐干一生为我牛马,替他偿还愧疚……”
  公主说到这处早已泣不成声,而我,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久久地呆住,久久地震撼。
  “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他真的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是个英雄。”她取帕拭泪,悲情难抑,一面说着,却从广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盒递到我手里,“他故去前托我将这个送给你。”
  “这是……为何他……”我想着,大约这才是她今天要见我的真正目的,只是我一点也不明白。
  “这是一盒凤仙花露。他说唯一一次见你,你便是在赏凤仙花,那样子明媚活泼,又英姿飒爽,便惊鸿一面,深刻心肠。”
  我对晁衡也算是一见钟情,所以我很清楚这样的感觉,可公主说得越真实,越真挚,我却越发心虚——原是我当做命中过客的一个人,却在那匆匆一面中,埋下了如此深重的感情。
  “他求亲是为国,却不想遇见了此生挚爱,还是在他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命运于他,实在是苛刻极了。虽然你们并无许多交集,但他还是经常与我说起你。未定和亲公主时,有消息风传是你,他知道后着实高兴,但你的爱人,日本留学生阿倍仲麻吕却去求他成全。他这才知,你早已心有所属。”
  “所以,他愿意成全,也并非只是觉得仲麻吕勇气可嘉。”我想相信又不愿相信,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李郁干只是气量过人而已。
  “对,也不对。”她抬眼注目于我,却是显露量度之意,“就算你没有爱人,或者和亲公主真的是你,他也不会带你走。因为,是你,不是旁人。修成,我真羡慕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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