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引——长安小郎君
时间:2019-02-11 10:59:45

  “今日晁衡为太子伴读去了, 我们三个玩什么呀?”我懒散地去到厅堂,未及正眼去瞧, 只随口说道。
  “玉姐姐, 你快看!”
  同心跳过来一把揽住我, 像兔子似的欢悦, 而我随其所指看去,两步之外, 厅堂中央, 五件银棱盝顶的大箱子排得整整齐齐。
  “这是给姐姐的谢媒礼,过了这么久, 姐姐都忘了吧!”
  我不觉一惊,这才想起来,顿生感叹:“真是差点忘了,真忘了岂不便宜你们?哈哈哈……”
  我半是真叹, 半是取笑, 说着便走近那排箱子,也不客气,挨个打开赏看——两箱是金银器用, 流光溢彩;两箱是珍宝首饰,华贵无比;剩余一箱倒是脱俗,乃是各样字画文房,随意捡出一样都是有些年头的古物。
  “哎呀,这朋友不白交啊!啧啧啧,真是大手笔啊!”我不住称赞,就算不为玩笑,也着实是有些震惊。
  “咩,你就装吧!”天阔不屑,抱臂笑道:“你也是宫里待过的人,能这般没见过世面?”
  同心捂嘴发笑,颠颠地又跳到了她夫君身侧,道:“嘻嘻嘻,玉姐姐,看来你是很满意咯?”
  我仰头挑眉,不与理论,只道:“我收下了!虽说迟了些,但看在你们还自觉的份上,就不再收利钱了!”我自然不贪财,但这一时,气势上是不能输的。
  “你啊,从来就是嘴上不饶人!”天阔无奈摇头,与同心对视之间,忽又记起什么似的,大呼:“差点忘了正事!”
  “你能有什么正事?”我忍笑,白了他一眼。
  “真是正事,还是一道喜讯呢!”同心急忙帮腔,一脸认真。
  “怎么?你们……究竟何事?”看样子倒真不像哄人的。
  天阔微微颔首,却是上前一步,才道:“我如今在鸿胪寺任职,使节外宾之事我最清楚。日本国第八次第二批遣唐使就要到长安了,为首的押使名叫阿倍安麻吕,便就是晁衡的叔父,使团成员中还有他的幼弟,阿倍猪名麻吕。”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喜讯!晁衡游学八载,远别亲人,这一下来了两位,还有他最亲近的幼弟,单是如此想来便知他会有多高兴。便急道:“那晁衡自己可知道了?你该先去司经局告诉他啊!”
  “我已经知道了!”
  正是一语未了,激动难平,却忽见晁衡出现在门槛之外。满面春风,神采飞扬,浑身说不尽的喜气,而其腰间衣带和佩饰绞拧着,一只衣袖外翻,显是匆忙之态。
  “是太子殿下告知的,又许了假让我准备迎接使团,真备、真成也都知晓了!”他大步跨进来,站在我身侧,仍是兴奋之情难抑,我便只听他说,顺手帮他整理衣着。“我真没想到天皇陛下能恩准我的家人随使来唐!当年离开时,弟弟还是个不省事的孩子呢!”
  “这个我也知道。”天阔笑笑,接上晁衡的话,“你中进士的事前无古人,世所罕闻,这消息传到日本,天皇不但恩准亲人探望,还给你父亲升了官呢!你是深孚众望,这些都是表彰你的啊!”
  “父亲真的因此升任了?”晁衡问得小心,脸色发红,似乎不敢相信,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是自然,你难道不知我所任何职?这消息假不了!”天阔拍着胸脯,得意说道。
  我见状勾起玩心,不免取笑起来,拍了拍晁衡,说道:“我们楚主簿的话你都敢不信?晁衡,你这是以下犯上啊!”
  “哈哈哈……”
  大家畅然笑开,都沉浸在一片欢愉之中。
  自次日起,晁衡便开始安排迎接使团的事宜,而虽有真备、真成一道协助,却终归事项繁杂,总比他平素上职忙得多。每一出去便是一整日,回家来坐着也是筹算计较,极是投入。
  我亦没闲着。若单是遣唐使来访,算是国事,并轮不到我来操心,但此次有他的家人,还有一位是长辈,便自然不敢怠慢。
  头一件,因想着这二位远客必定临府,便将从前钟灏寄居的小院重新归置了一番,同心送来的谢媒礼便就此用上了,既体面大方又没有太多花费。
  这第二件却是偶然意识到的,是门首的牌匾。这府宅原就是我家旧宅,父皇当年赐回,门首写得也是“独孤府”三个字,成婚后晁衡不介意,我也没有多管。而如今他的家人要来,则不免要以他的尊严为重,恐其家人多思,以为他不但娶了唐女,还成了赘婿,倒是不美。于是,请匠人重新做了一块牌匾,刻上了“晁府”二字。
  各自忙着内事外务,不觉时节已到了严冬。得知使团来访的消息时,他们刚从海路上岸,到达扬州,而使团人等数以百计,须得等候州衙验明身份,派发公验过所,才可一路畅行,因此计算时日,大约正月才能抵京。
  一日大雪初晴,不拘做什么,趴在窗台入了神,外头是一片萧索清寒之景。侍女正在扫雪,竹帚划过地面,擦出沙沙的声响。
  “玉羊。”晁衡悄然走来,为我披了件厚厚的氅衣,我回头看他,相视一笑。
  “使团不日便要到长安了,你都不与我说说吗?你的幼弟与你长得像不像?”
  他轻轻点头,缓道:“同父同母,自然相像,只是也七八年过去了,他长大了,我未必能一眼认出。当年我来唐时,使团人数空前,多达五百余人,此次就少多了,不及半数,所以前后花费的时间也少了许多。组成使团的成员也和上次一样,除了领导事务的押使、大使与副使,也有留学生、画师、录事、医官、学僧、傔从等等,各自有各自的职分……”
  我听他说着,内心不禁生出一片憧憬,想自己身份特殊,既算是东主,又是留学生之妻,必要融入其中,不知这些外使会如何看待我。
  “你放心,我必定竭尽周全,不教你失了颜面!”
  他一笑,抬手轻抚我的脑袋,却道:“我等你问了才说起这些就是不要你过于紧张,你已将家中做了安排,当真不必再劳心了。有你在,我怎会失了颜面?只会令人羡慕啊!”
  也知他会说些宽慰的话,却不料这般动听,竟似是奉承之语,令我不禁倒提一口气,“咝……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含笑不语,眉宇间只是得意。                        
作者有话要说:  PS:不存在的,根本没有什么第八次第二批遣唐使,只有第九次,第十次,所以这是我编的,阿倍安麻吕和猪名麻吕也并没有来过中国。嗯,大家不要把这条当历史。嘻嘻嘻。
 
  第96章 黄昏疏雨湿秋千(一)
 
  日本遣唐使团抵达长安的那一天正是开元十三年的上元节。父皇念他们行路劳苦, 又值佳节之兴, 破例于麟德殿宫宴接见。我亦因此被父皇接进宫, 以女官的身份从旁侍宴。
  我是早早做好了准备,并不觉意外, 又一时不必与使臣接触, 便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坐在席上。但, 当晁衡引着三位领使及十数名使者代表上殿参拜时,我却忽然不安起来。
  这些使节中独有一位女子, 容色殊丽, 袅袅婷婷, 就像一朵含着露珠的玉雨花, 美的不可方物。就是这般人物,她的眼睛从头至尾都盯着晁衡——如此盛大庄重的场合, 连领使们都不敢稍抬眼睛, 这女子却一直忘情地注视晁衡。
  我想起了从前的楚云深,可, 楚云深的容貌亦不及她。
  于是,整场宫宴我屡屡出神,就连父皇嘉许晁衡处事周全,非止文才且有吏干, 也未能令我稍加愉悦。这是一种隐隐的忧患, 虽尚无据可循,却早已侵入心房。
  “今日使臣中有一女子很是特别,她是谁啊?”
  宴罢归来, 将歇之前,我故作随意地问起晁衡。他正在更换寝衣,闻言缓缓走来,倒也只是平常一笑。
  “你还记得开元八年陛下生辰,你我宫中重逢的事吗?高将军先是与你介绍了三位领使,最后那位副使叫藤原马养,可还有印象?”
  “有是有,倒模糊了。”我不解其意,略显心急,“到底是谁?”
  “那就是藤原副使的亲妹,良和子。”他解释了一句,又摇头笑道:“我以为你会先问其中谁是我的幼弟,不想你却问了她。”
  良和子,晁衡直呼其名——他曾言大唐风气开放,自己也是后来才习惯的,便就是说他们日本国,男女之间拘束得多,却又何以叫得这般亲近呢?
  “哦,因为你没有告诉我使团中会有女眷,而今日上殿的也独有她一个女子。”这是实话,又不是实话,总归,他尚坦然,我也不好追根究底。
  “是啊,我也奇怪她怎会来!这应该是第一次有女眷随使来唐。”他很快接过话,以忖度之态,复添好奇兴奋,“来唐海路艰险,常涉生死,她自小养尊处优,这一路也不知如何忍下来的。”
  我并不急于打听,可他却似不经意地显露出来。原来,是自幼相识的情分,怪道那女子时时注目,而晁衡又不避讳其名。
  “睡吧。”我不知道他还想不想继续说,但我一点也不想再听。
  次日也不知几时,睁眼不见晁衡,而触其衾内,略无余温,想是早就起身了。便自更衣梳洗,念及昨夜情景,仍提不起兴致,亦无意关心他的去向。
  一时了事,只想去对街楚家找同心排遣,却不料行至正堂东边的回廊,偶一眼望见了晁衡。单是他也不算稀奇,可他对面还站着一位少年,二人正用日本语交谈。
  我细思之,又观那少年形容身貌颇类晁衡,便猜大约是他的幼弟,猪名麻吕。只是,来得这样突然,我还未能迎接,亦不知他们的叔父是否也来了,若真来了,岂不大失礼数!我越发惭愧,决定将个人情私暂放,先主动过去赔礼。
  “叔父正为此事为难,良和子也还不知,谁都不料哥哥已娶了唐女为妻啊!”
  才走近了,嘴巴张了一半正要发声唤晁衡,却忽听猪名麻吕急急道了一句。我未曾对日本语生疏,亦很快就明白了话中含义——我昨夜的敏感、忧患,果真不是没有道理。
  我倒吸了一口气,再也无心近前,便悄步退后,以廊柱掩身,想看看晁衡会如何应对。
  “哥哥高中进士任官的消息一传到家中,父母便知你要留得久了,顺而念及你到了婚龄,又逢藤原家主动提起,良和子与你自小相识,情意深重,愿结婚姻,这才定下了。”
  “自小相识不假,可你不也与她自小相识吗?此情意非彼情意,如何就许了婚事呢?!”晁衡闻知内情一顿排斥,两句话脸色也变了,倒是略慰我心。
  猪名麻吕亦不轻松,叹道:“藤原家是何等门第,哥哥并非不知,累世达宦,贵不可言。他家的女儿素来多与皇室联姻,且如今,良和子的三姐光明子更是成了圣武天皇的皇后,藤原一族的势力越发不容小觑。故而他家择婿,自然看不上我,选中哥哥的原因,无非就是你在唐国中第留任,为母国增添了无上荣耀。”
  晁衡听罢神色难堪,眉头紧锁,缓缓才道:“总之,我不能娶良和子,这件事我会亲自与叔父解释,也会同良和子交代清楚。”
  猪名麻吕却摇了摇头:“你若拒婚良和子,势必得罪藤原家,那父亲今后何以自处?况且你难道不知,良和子本身也是钟情你的,自幼的情分,你忍心伤害她吗?”
  这话许是点到了关键之处,晁衡终究沉默,而我亦觉得自己忽然陷入了绝境。
  晁衡在唐,唯有我一人相亲,而万里之遥的故乡,却有阿倍一族的牵系,纵他终不渝志,亦不能不顾家门荣辱。我从未想过我们的婚姻会出现这样离奇的困扰,虽无关孰是孰非,却终究是因为我的存在,才令他进退两难。我不能要求他什么,更毫无说话的资格。
  仍默默往楚家去,可临其门首才知,天阔携同心回了宁王府,早一刻还在,我竟不巧。却想来也是,值此新岁喜庆之际,莫不都是与家人相聚,哪里都像我呢?不觉触动颓然,心生感伤。
  别无他处可去,只得转道回家。
  “山樱,是不是这里啊?没看错吧?”
  “是的,应该没错。”
  行至巷口,先见两个女子背影挡在府门阶前,先是奇怪,但听她们以日本语交谈,便一下子惊觉,问话那位就是藤原良和子。
  与昨夜上殿之时不同,她更换了唐服,毛织料的裙襦,外面裹着一件朱色锦绣氅衣,连发式都梳成了长安少女最爱的双环望仙髻,这入乡随俗倒是入的快。只是,我一瞬又记起楚云深来,当年她小姑独处,羡爱晁衡,也是梳的双环望仙髻。
  此髻之名“望仙”,便谓其式样有追求之感矣。
  思绪飘回,再望向她们时,她们也注意到了我,只是似乎不善唐言,主仆二人相觑无措,都未向我问话。
  “你是这里的婢女吗?这里可是阿倍仲麻吕的家?”
  她是远道而来,又是个无辜之人,我本要以礼相待,请入府中,却谁知她突然上前半步,以一口生硬的唐言发了问。
  我不禁愣怔,先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复观己身穿着,只是素色旧服,连她的侍女都不及,倒也不好怪她了。
  “此处正是阿倍仲麻吕的府邸,贵客请进。”
  我自黯然失色,也知她尚不知晁衡已婚,便有千头万绪,也无心无意多言,与她做了个延请的手势,引她入了府。
  至回廊前已不见晁衡兄弟二人,倒省了如此相见的尴尬,便直接将良和子带到了正堂,唤侍女奉以茶馔,并命去请晁衡,才自退离。
  我回了内院,亦不见晁衡,倒是茜娘来询府事,这才顺口告知,晁衡的幼弟来了府上,二人有事相商,去了我准备的小院。
  “校书只以为夫人尚未醒来,不想夫人都逛了一圈回来了。”茜娘说罢正事,又作一笑。
  “是啊,各处无聊,才便回了。你且忙去,也不必告诉他,我再睡一会儿。”我勉强笑应,一面褪衣躺回榻上,可再看时,茜娘一动未动,似还有话说,“还有何事?”
  她先低了一回头,颇显难色,才缓道:“夫人这一睡,几时起呢?今日校书的家人在府上,夫人身为内主,总要尽礼数的,而况先时那般操劳准备,不就是为这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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