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不愿接受,想了想终究还是有个好借口的,便道:“这心意我明白,只是你们还有两个孩子要抚养,倒不要亏待了他们,眼下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
语音未落,茜娘先摇了摇头,却道:“他两个尚小,能吃用多少?府上渊源深厚,自然到不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公子与夫人皆有身份,各处都不能失了该有的体面!夫人于我们有恩,难道还不许我们报恩吗?夫人若过意不去,便是怪我们有违尊卑,不知高低了。”
从前只觉茜娘娴静端庄,如今几句话倒还有些口才,比之吉麻吕的憨实,更显灵透周至。一瞬,我在她身上瞧见了霜黎的影子。
我嘴巴张着,却一时语塞,心想这道理怎么都往她那里去了,不同意还不行了。
“好……好吧。”我硬着头皮说道。
他二人见事情定了,便就齐齐转身离去,而我惭愧不已,竟也忽然想到个弥补的主意,再开口叫了茜娘。
“我想了想,到底再烦你一件事也罢。”我笑着向她走去,眼光拂过二人,俱都是疑惑不解的神情,“如今霜黎远嫁越州,她原主理的内事都落在我头上,我是实在不擅长,看你与她一样是个灵性人,可愿意接管内事?这般,你们夫妻二人正好匹配内外,这个家就交给你们,岂不圆满?”
他们听罢,却是异口同声地说不敢,急慌慌又要下跪,一并被我拦住,茜娘忙道:“茜娘怎敢与钟夫人比肩,夫人实在太过抬爱了!”
她将霜黎唤作“钟夫人”不由惹我一笑,这称呼虽对,到底不大习惯,缓了缓只道:“你不必过谦,也别怕。我想着,今后你们掌管内外,吃穿用度大可自取,也不必告诉我,我省心,你们也方便,两全其美啊!否则,便是你与我见外了!”
我这话自是对应她之前说服我的那番话,道理是一样的,想她必不好再辞。果然,不过片刻,他二人互相看着涨红了脸面,向我深拜领下了差事,另表了些肺腑之言,不在话下。
不多时晁衡归家,我正要与他说起此事,他却道已经知晓,是刚进府门时吉麻吕告诉的。我便依着话逗他,要他夸我两句,可他抱臂仰面,只吐了两个字给我:狡猾!
“这是什么道理?”我自然不服,瞪着他要讨个解释。
他却笑开,抬手先在我额头上敲了一记,才道:“你收了别人的礼物,又请她帮你料理府上繁杂事务,好处都是你的,岂非狡猾?”
“嗬!”我白了她一眼,挺身而起用力推了他一把,而他不防,身子向后倾倒,“我是好心好意,你却硬要将人往歪处想,倒不是我狡猾,而是你狡猾!简直坏透了!”
他不反驳,亦不忙着起身,就那么半陈着身子一阵阵发笑,竟似是变成了个傻子。
看着他这厚脸皮的样子,原有些恼了,却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便道:“唉,我这般费尽心机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要怪只能怪这个家的男人没出息,才是个九品小吏,俸禄微薄,供养不起!”
我是有意嘲弄,因便将话音拖得极长,又连连唉声叹气,而他果然中招,面色渐渐冷了下来,身子也坐正了回去。
“怎么,生气了?就许你说我,就不许我说你?”我忍着笑问他,仍有挑拨之意,“而且你说我的是浑话,我说你的可是实情,难道你不是小吏?你……”
“啪!”一语未了,猛听他重重拍案,喊道:“太过分了!”
这可好,弄巧成拙了!一时满心愧悔,也觉得玩笑开过了,倒有些伤了他的自尊,不免起身离了他退至内房,心想等他冷静冷静再去道歉。
我自知犯了错,也知他正在背后瞪着我,便行动不敢有大动静,只蹑手蹑脚地往榻边去,却谁知刚刚撩开一层帷幔,身子就忽然腾空起来——他来了,抱起了我。
“你这信口开河的毛病得治一治才是。”
我惊得不知如何,他却说得意味深长,脸上也不见了愠色,甚至还有些笑意。
“你……你想干嘛?!”我隐约有些感觉,着急起来。
他目光深深,却变得一本正经,将我送到榻上,自己俯身过来,才道:“治病。”
不知别的夫妻如何,他这样子当真坏透了。可实在是我得罪了他,也怨不起来。一时含羞带愧,心意也恍惚了,只是闭眼应承。
“玉羊,你这个样子才像你的名字。”解了衣裳,彼此紧紧贴靠,他附在我耳畔切切言道,“温和如玉,乖顺似羊。”
我不觉一笑,微微睁眼,耳边余温犹在,“我不是告诉过你,玉羊之名取的是明月的美称之意,才不是这样分开论的!”
他摇了摇,却道:“我今日偏要这样论。”
我再次闭目,翻身脱离他的怀抱,亦无意多言。他下一瞬便凑过来,健壮的手臂一伸,又将我环住。
“玉和羊可分开,我与玉羊却永远分不开。”
……
第92章 雪晴云淡日光寒(二)
茜娘接管了内务, 便像从前霜黎在时一样殷勤照应, 只是我让她不必贴身跟随, 闲暇就回去看顾一双孩儿,又与了她一名年长的奴婢帮忙管护, 倒也两全。
另有一日, 我与茜娘一道清算, 选出婢仆共二十人,散钱遣归。因不愿薄待他们, 各都分发了不少, 便此将府上存钱都用尽了, 好在隔日晁衡便领了这月的俸禄, 才不至捉襟见肘。
然虽则一时无忧,却不得不思及长远, 或有一日急事, 应急的钱都拿不出来,岂不难堪?左思右想, 不免动了那两鍱衣饰的心思。茜娘送还时便说了句“贴补家用”,而那时还算过得去,我总想着尽量留下,毕竟是父皇的一片好心, 可目下光景, 也由不得了。
要将衣饰变为可贴补家用的钱财绢帛,寻常办法便是送去典当行折卖,却转一想, 商人重利,其间总有盘剥,亦未必识货。想为好东西找到好主人,又要卖出好价钱,则只有自己去做这生意。
我也曾流落长安市井,对各处都有了解,而依常识,做生意最重市口,便最终选定了平康坊。一来平康坊东邻东市,人流热闹,二则那处乃是京中风流薮泽,妓馆林立,达贵萃集,正是个挥金如土,千金买笑的繁华地。
主意既定,我便叫来茜娘细嘱,并不要她同去,只与她交个底,以防遇事不备。除了折卖之事,我又加了几句,便是要她莫提“平康坊”,若有问及,只称我是去了典当行。
不为别的,平康坊到底是个复杂所在,我虽自信能够应付,不免晁衡知晓后平白添忧,只为彼此省事罢了。
晁衡在家我自然不提,也不出门,只待他上职离府。第一回,因是不知深浅,只带了一身衣裙前去试卖,却谁知不到半个时辰便卖了出去,且还未开价,那官人便丢了两贯钱过来。他拿在手里不住赞赏,直不避讳地说如此好货要拿去取悦情人。
我自是不管他要送与谁,只叹这钱数实在可观!两贯便是两千钱,兴许对于这宫中制衣来说仍算贱卖,却是超过了晁衡的月俸,着实不算少了!
我尝到了甜头,一时信心大增,过了几日再出门,便将余下所有衣饰都拿了出来,分在两个包囊,牵马驮着而去。货品一多,总不能都抱着叫卖,来往看了些地方,终究在平康坊与东市相接的横街寻到一处空地,解了包袱铺在地上,将衣饰都排开供人挑选。
如此设摊卖货,实乃平生首次,我是又兴奋又新奇,以至生出无限热情,一时高声引客,一时又索性去主动拉客,忙得是口干舌燥也不要休息。只短短一个上午,便卖出了大半,所赚八十贯有余,去买两匹上等骑乘马也是够的。
午间人流渐少,又因只剩了几件衣裳,两副白玉镯子,不愁下午卖不出去,便索性席地而坐,歇上片刻,买了些吃食。心情大好,胃口自然更好,怀中又捧着许多钱,真是称心满足,笑得合不拢嘴。
蓦地,只觉眼前一暗,一片影子投下,抬眼瞧时,才见原是一个穿着体面壮年男人站在摊前,想是过路客人,看中了我的东西。
“客官好!”我自然高兴,赶紧站起来接待,笑道:“今日生意好,只剩了这几样,但品质都属上乘,价钱也好说的!”
他拿起一只玉镯,细细把玩了一阵,一面以手抚须,似乎有些疑问,缓缓才道:“果真是好玩意儿,想来寻遍东西两市也未必有这奇珍,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一听这话,心中生疑,隐约觉得他并非良善,却也不好过于冒昧,只道:“自然是正处来的,客官若喜欢买走便是,何须多问?”
“哼哼!”他忽然变了态度,眼神划过,陡然尖利,“你这小子形容寒酸,举止促狭,还敢说这些贵重之物是正道来的,我看必是偷的!我今日就拿了你去见官!”
他说罢回身一喊,便从对面一家商肆门户里冲出几名小厮,不但夺了我的钱财衣饰,还将我左右死死押住。
我猝不及防,一时发慌,却也很快镇定下来,再看那商户门首匾额,却原来是一间绸缎肆。这下我知道了,此人定是店主,嫉妒我这小生意冲撞了他,而又卖得比他好,故意来寻事的。
“好,就与你去见官!”此刻有了筹谋,气定神闲,哪里会怕见官,更不急与他理论,“要不要我告诉你京兆府怎么走?”
“呵!你现在还敢嘴硬,等下可要叫你哭爹喊娘!”他气得直瞪眼,指着我的鼻子威吓,“带走!”
这一路,自然又是出尽了风头,但除了被人押着臂膀,颇觉酸疼,却也并无其他感觉。那店家仰面背手,英雄似的走在头前,几个小厮也狗仗其势,态度恶劣。
“玉羊?!”
眼见不远处便是京兆府大门,却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叫声,惊觉寻看,竟见是潭哥哥骑在马上,其后还跟得一队扈从。
他反应迅速,当即跃下马背,侍从们亦随后就包围了这伙歹人。可笑那店家还在一派得意中,便被利剑架在了脖子上,一时瘫跪在地,浑身发颤。
“你没事吧?他们是何人?为何欺负你?!”潭哥哥忧急不已,扶住我的两肩上下察看,转看那店主,更添愤恨。
我摇了摇头,将缘由解释了一番。潭哥哥听罢大怒,命人直接将他们送进了京兆府,还叮嘱领头侍卫带话给长吏,务必严惩不贷。
解了困急,拿回财物,潭哥哥这才问起我为何要变卖衣饰,我见不好掩饰,只得如实相告。
“玉羊!我不是早和你说过,倘若家计艰难就来找我的吗?!”他显得无奈又生气,面色都涨红了。
我自然还记得他的话,但不论从前还是现在,都觉得这心意可领,分寸却不能逾越,想了想道:“楚氏事后,哥哥连月避不见人,我去王府的,你也未见,而家里虽有些难处,却也不是毫无办法。”
“那……”他含愧,低了一回眼睛,气是平了,“此事晁衡可知?再怎么也不该由你一个女子奔波,太辛苦,也很危险。”
“他不知道!哥哥若进出朝堂官署见着他,也请守口如瓶。他留唐任官,尽心所事,没有半点对不起我的,我是他的妻子,理应为他承当。况且,遇险也是偶然,本为极普通的事。”
道理浅显,他自然无话可说,颔首沉默片时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声,“既然偶遇,我们叙叙话吧。”
他一片诚恳,我不好拒绝,又看天色尚早,便应下随他而去。此地本离兴宁坊的王府不远,可他却是领我去了就近的茶肆,估摸着,他也明白我的避嫌之心。
第93章 雪晴云淡日光寒(三)
一间干净清雅的茶屋内, 我们相对而坐, 他亲手为我斟茶, 开口第一句话颇显低沉:
“你与晁衡救了我和母妃,我欠下的情此生难以报还。”
我并不意外他会提到此事, 只道:“当初父皇成全我与晁衡, 离宫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太子仍算是我的兄长’, 便是要我尽力维护太子,而晁衡也到了太子身边任职, 都是父皇的一片苦心。”
“这……”他微怔, 似惊似疑, 终问:“怎的提起太子?”
我笑笑, 与他解释:“太子是兄长,哥哥难道不是兄长?既然都是兄长, 是至亲, 那我夫妻二人自然要尽力维护。告发楚氏是玉羊情非得已,并不愿伤害哥哥, 可世事难料,又牵扯出武婕妤,险些陷哥哥于绝境,如今想来也是后怕。”
“楚氏的恨意这么深, 我实在想不到。”他低了头, 眉眼亦垂着,略待缓缓又道:“武婕妤,现在该叫武惠妃了。王庶人之事已经了结, 父皇给后妃晋位,大概是想从中择一位新的后廷之主吧。”
我一惊,两手不自觉紧握,忙问:“武氏狠毒,此番已显露倾夺之志,父皇竟属意她么?!可是论资历性情,该是你的母亲,或者也该是太子之母赵婕妤啊!”
“你别急!此次后妃晋位并非只有武氏,我母亲晋了华妃,赵婕妤则是丽妃,所以尚不见分晓。”
我这才稍安,细细琢磨其中意味,一时有了些计较:“哥哥想必也知,丽妃出身低微,便连带太子时时为人诟病,父皇最初要我做太子妃,也是想借我的出身稳住太子地位。如今不成,诸事俱变,武氏野心必不止于皇后之位,她越发得宠,倘若生下男孩,岂不……”
“怎么?你竟不知武氏早有子嗣?”正要说到关键,他却忽然打断,满脸惊异,像是不认识我似的。
“不知道啊!”我自然更加惊奇,“那我在宫中三年,怎么从未见过她的孩子啊?”
“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十八弟,目下尚不足五岁。武氏先前也曾生育,只是孩子都早早夭折,得了十八郎后,便送到了宁王府,由宁王妃抚养。你与同心亲如姐妹,我以为你早就知道的。”
听潭哥哥不紧不慢地道来,我的心绪从惊奇缓缓变成了揪心,为太子揪心。
“父皇可千万不要立武氏为后啊!”
“是啊,武氏为后,必然威胁太子之位。”谭哥哥的神色亦变得凝重,可口气却也越发无力,“只是,父皇天意难测,而我与太子的母亲皆非惠妃的对手。”
我沉默了,思绪纷扬,这才真正意识到,父皇给予我和晁衡的“重任”有着怎样深远的意义,但也正因这一点,我又忽然有了几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