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灏闻言表情发紧,眉间拧得快打结似的,眨眼间竟对我拱手拜了一礼,道:“夫人莫要误会,钟灏寒微,哪里敢嫌弃旁人!正因知晓夫人的家世渊源,亦明白霜黎并非等闲女子,才唯恐玷污了她,不敢心存奢想!”
他愈发言重,可态度激动而真挚,又实非假意,倒不知怎么再劝下去了。
“夫人若不喜欢霜黎,大可将我遣回宫去,怎么凭白的就要将我许人呢?”
正思如何收场,不料霜黎本人就走了进来,形容端正,言语冷漠,而手中托盘上摆着的,正是方才散落在地的大小笥箧。
“许人也就罢了,霜黎此身再是不同些,到底还是奴婢,怎可配与朝廷命官做正妻?别人当然不肯,夫人是白抬举我了!”
她继续说着,将手中物品送到钟灏面前的几案上,望向他的目光,除了冷,却还有些傲气。
我是过来人,见状毫不觉尴尬,只一味想笑。嗯,霜黎就是霜黎,不是扭捏造作的小女子,行事自有一派大方耿直。这番话虽有气恼自诽之意,却反能令钟灏难堪,激上一激,或可成事。
“广白兄,你看看,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薄礼,恭贺你新官上任,前程似锦。”
我假装不过问不想管,只引着钟灏看礼物。暗里瞥向霜黎,她秀面含嗔,樱唇微咬,自然还不顺气。
“我……这……”钟灏果然难以自处,一会儿要起身一会儿又坐正,进退不安,额上渗出汗珠来,“钟灏承蒙关照,叨扰时久,不敢再收此礼……”
“钟录事不必为难,礼物是霜黎奉夫人之命挑选的,你只领夫人好意,不必在乎我这不相干的人!未必什么东西我一经手,钟录事就撇清得这样,不惜失礼于夫人?”
霜黎抢断了钟灏的话,一阵唇枪舌剑,盛气凌人,不仅将钟灏说得呆滞无措,连我也惊得不知如何。几年了,何曾知道她还有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
“霜黎,有话好好说。”如此气氛,也只有我从中调剂,不免起身拉住她,小声相劝。
她舒了口气,面孔转向我,眼帘一抬却蓦然落下泪来,缓道:“霜黎,再无可言。”
她丢下这几个字便转身离去,我慢了一瞬想拉也没拉住。此情此景,我倒成了那个最难堪的人了。一时不免自愧自悔,早知这般,也不必急于说破的。
第90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三)
这一处安排钟灏, 请他先行回房, 他亦实在没了立场, 垂头丧气,万分愧疚, 连连揖手而去。我便追往霜黎住处, 到时, 房门紧闭,只听到她抽抽搭搭的哭声。
“好霜黎, 你先开门, 我细细说给你听, 你别忙伤心!”
我伏在门上声声劝告, 又想从门缝里探看,倒不顶用, 什么也看不见, 徒然心急。稍过片时,还不见她有反应, 又听哭声渐渐收住,以为她是哭累了睡着了,便想着等等再来,转身要走。
“夫人!”
才刚跨出去一步, 这丫头倒自己开了门, 我心中惊喜,赶忙回身,可她只是低着眼睛, 满面沮丧,也不是想通了的样子。
“是我不好,我猜着你的心思为你安排,是好意办了坏事。”我握起她的双手,诚心道歉,亦为安抚,“钟灏不察你对他的情意,忽然听我说了,你又走进来,他必然窘迫难堪,未必就是不愿意。”
她闻言皱眉,再度红了眼眶,“夫人能体察霜黎心意是霜黎的福气,只是……算了。”她好像还有许多话,但哽咽难言,灰心不已,终究缄默。
我看在眼里岂不心疼?一时思绪万千。想她还比我年长两岁,若非钟灏这事,我还没意识到她也早到了婚配的年龄,险些要误了她的青春!可眼下情形,他们一个固辞退避,一个悲观泄气,教我也难再去调和了。
这难题被我抛给了晁衡。他一下职到家,我便将事情都与他讲了,他先有些吃惊,其后只是发笑,倒无难色。
“你有办法?”我抱臂看他,心里却不太相信。
他还是笑,神态愈发从容,却道:“这是极简单的事情,你曾做过,怎么都忘了?”
“何意?你有话直说嘛!”我自是奇怪,也见不得他卖关子。
他轻舒了口气,将身挪近了些,才道:“当日我不愿见你,也是推脱回避,你是如何做的?”
“我就缠着你呗……”他忽提旧事,倒更令我不解,“霜黎和钟灏与你我太不同了,难道叫霜黎去追问钟灏?肯定不行!”
他不慌不忙,又道:“自然与你我不同,只令他二人相见即可。便如那时你坚持与我相见,才有后来说话的机会,而旁人都不行,须得他们自己说开。”
原来他是指这个!倒是我不开阔,只想怎么牵线搭桥,从中周旋,却不想让他们自己面对才是最妙的。
“明白了!”一时茅塞顿开,具体如何安排也想好了,但反思他说来的这几句话,不觉心生趣意,便笑道:“看你如此道理清明,是不是还觉得很对不起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他皱了眉,目光端量似的,又有几分正经,虽非不悦,却一直不接这话。我忖度着他是不好意思,则正合了我的打算,便还想再多取笑他几句。
“你过来!”正要开口,他忽然手臂一伸将我揽了过去,还紧紧锁住不让我动,“凡有一个不留神,你就开始调皮!是不是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要将我手脚捆起来不成?”我心知他是玩笑,满不在意,将头昂得高高的。
他抿嘴一笑,似有深意,却忽然推着我的身子平躺在席上,自己也俯身下来。房门开着,天也未黑,这人疯了吗?
“这个办法如何?”他越发得意,鼻息打在我脸上,痒痒的。
“你……”我急了,又逃不开,脸上也臊得慌,想他真变得无赖起来,“我不愿,你也白费精神!”
他捧正我的脸,目光幽深,仿似一切都由他掌握,并不在意我的态度,道:“你不仅调皮,还爱说谎!”
“我是真……”
正要驳回去,余光瞥见窗纱外身影移动,便知是有人从廊下过来,不免赶紧各自收敛,重新坐好。相视间,我只想笑,他倒目光闪烁,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校书,夫人,钟先生突然要离府,谁也拦不住!”
小婢带来的消息让我们立时大惊,亦无暇多思多问,下一瞬便赶往了府门。到时,却看是柳桥柳亭兄弟二人将钟灏左右架住,僵持着,倒一时阻止了他。
钟灏见到我们,脸面一下子暗红,也顾不得挣脱了,两臂一垂,身上的行囊也滑落在地。
“离京赴任尚有时日,广白兄何故着急?”晁衡走近了几步,弯腰拾起行囊,面带微笑地问道。
钟灏叹了一声,却是欲言又止,迟疑半晌还是低头沉默。
“我还未及向广白兄道喜,请偏厅说话吧。”此间气氛正有些尴尬,不料晁衡还有应对。他仍是笑着,屏退柳氏兄弟,却自执起钟灏沿廊庑而去。
“嗳,你……”
我不解晁衡有何安排,便想问一句,可方一开口,又见他回身抛了一个眼色过来。这意思是……哦,霜黎!
才刚与他商定的计策,竟是我反应慢了,不免赶紧跑着前往霜黎住处。与上午来时不同,她的房门开着,且人就坐在门槛上,只是双目无神,还是愁云满面的。
“霜黎,你也太怠惰了!”恐她不去相见,此事也不好直言,我便故意拉下脸,想骗骗她。
她果然上当,惊慌地站起身,话也说不顺畅:“夫……人,我……”
我咬唇忍笑,想自来我也没有对她凶过,她一定吓着了,也必定相信了。“难过归难过,府上的事就不做了吗?方才我路过偏厅,见里头不成样子,小婢们嬉戏打闹也无人管,这是要怎样?”
我说得煞有介事,她自然更是深信不疑,急得要哭,也不敢辩白一个字。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跟我走!”虽是假戏也要做足,我又瞪了她一眼,随即转身,而这一瞬也便成功了,霜黎主动跟了上来。
我带着她脚步愈发加快,到了厅堂廊下却正好撞见晁衡从里头出来。一时眼神交互,心照不宣,仍是佯作冷言冷语叫霜黎进屋,而待她脚步一落进去,我便迅速将门关紧锁好。
“你们俩慢慢聊啊!把话说说清楚再出来。”我用身子抵在门口,想着里头二人相见的神情,不知怎样惊奇,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了,玉羊,我们先回去。”还未听闻什么动静,晁衡却来拉我走,而我不肯,他又道:“他们已知是你我的安排,若我们不走,他们怎好意思敞开心扉?”
我想这话却是,倒不要因自己好奇而令此事功亏一篑,便点点头随晁衡一道回了内院。但,这身子是回来了,心却留在了那处,除了好奇,又生出担忧。
“这钟灏看上去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万一还是不成呢?”我揪着晁衡的袖子问他,而他自回来后倒十分安定,就坐在几案前吃茶。
他闻言放了茶盏,却反问了一句似是不相干的话:“玉羊,你可舍得霜黎随广白兄远赴越州?”
这问题有些突然,我着实未考虑过,便顿了许久才道:“当初是我让霜黎去照料他的起居,才致霜黎日久生情,而我也不能因为自己私心就断送她的幸福。所以,再不舍得也只能舍得。”
“嗯。”他微微一笑,将我的手握住,又轻轻拉过,拥我入怀,“越州是你的家乡,我以后一定带你回去探望,来日方长,你们定能再聚的。”
这份柔情体贴之意我自然十分受用,却又奇怪他为何如此肯定,便倚在他胸口笑问:“你说得好像霜黎已经出嫁了似的,怎么就这般有把握?”
“因为……”他将话音拖长,尽着不说,故意要急我似的,被我捶了一记才笑道:“你去请霜黎那片刻,我将我们的往事与广白简述了一回,他已有动容,我便猜定他心里也是有霜黎的。”
我不觉大笑,心想这人倒有些滑稽,道:“这往事倒成了你的招牌了,那年对契丹王说,如今对广白兄也说,是想怎样?”
他收起几分笑意,却露出笃然的目光:“天下事无缘便罢,但凡一线机缘,便要努力争取,这是你曾用五年光阴教会我的。玉羊,非是我想怎样,只是与你一路走来,风雨如晦,便愈加珍惜,而推己及人,则更生出祝愿之心。”
这番话入情入理,温柔得教人心中发酥,他的心思啊,向来是比我细腻的。
“满郎。”我低声唤他,无尽情意都没在这一声里,他亦懂我,将我拥得更深了。
时下天色已昏,明月东升,星斗初现,它们在天上交相辉映,而我们在人间再订白首之约。
第91章 雪晴云淡日光寒(一)
八月, 钟灏得到吏部正式授命, 启程赴任, 我与晁衡一直送行到城外十里。只是,并非送他一人, 还有他的新婚妻子, 霜黎。
他二人自被关在一处彻谈, 也就几个时辰的工夫,所有难题便迎刃而解。钟灏有心, 却不忍霜黎跟着受苦, 而霜黎情重, 只无奈钟灏不肯表态, 一对有情人,各有作难罢了。但, 女子和男子不同, 只要心有钟爱,便能倾其所有, 与我那时的道理一样。
我们在府上给霜黎和钟灏办了婚事,场面虽有限,但各样礼仪布置都是依照我们成婚时而行,既堂堂正正又温馨喜庆。
送别之际, 霜黎万般不舍, 哭得头也抬不起来,直说自己自私,对不住我。那情形, 简直似要悔婚,不走了一般。我却淡定得多,感慨欣慰多于离情别绪,只想着晁衡先前那句“来日方长”。
不过,身边陡然少了一个亲近之人,还是很不一样的。此后半月光阴,我仍会不经意地唤霜黎,只是每次应声而来的都是其他小婢。这般失落之情是慢慢悠悠占据心房的。
日子终究如常过下去。
内院没了当家人,旁人也没这个能耐,只得由我担承过来。我这才略知,府邸虽不大,但进出度支却也颇有耗费,而自那场大火将内院财物烧毁,虽得父皇救济,到底还是不如从前。
父皇不好明着赏赐一个小吏之家,阖府三十几口人便都靠着晁衡的俸禄支持。这本也还过得去,无非简素些,可筹办霜黎的婚事嫁妆花用不少,就越发显得拮据了。
一日与晁衡说起来,想商议个俭省的法子,便提到裁减人口,将府上婢仆遣归大半,只留下必要的。他听罢虽则点头同意,面上却不大高兴。我心知他素来谦逊自理,定非为少人伺候而不悦,便量度着问起他,不料他一番话甚是动人。
“府上这些婢仆本是陛下派与你照料府院的,你因嫁我被黜,断了供奉,才至日渐窘促,这是我的过错。如今,你不但要操持家事,还要为这种经济之事烦扰,又令我十分愧疚。”
我笑笑,安慰道:“父皇当年赐给我这么多婢仆,也不会想到今天都让你一个九品小吏奉养,这并不是谁的错,不过是世事无常罢了。你我皆能诸事自理,便是宽裕的时候,也实在用不了这么多人。”
他亦笑开,宽解不少,却执我手缓道:“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只是我不愿苦了你,内院照应的婢女多留几个,其他我不管,由你。”
我自无不妥,领了他一片体贴之心。
次日,我想着召集婢仆,就此详细安排定了,却谁料刚一出门,先见吉麻吕夫妇双双来至廊下。他们带来了两鍱大木箱,我一眼认出,是去岁我赠予茜娘的贺礼。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指着木箱问他们。
他二人相视一眼,茜娘上前行礼道:“这是夫人去岁赏赐的衣饰,华丽贵重,茜娘区区民女,不敢穿用。日前听夫君提到近来府上家计为难,便想原物献还,请夫人不嫌收下,好贴补家用的。”
“是啊!夫人待我夫妇二人恩重如山,阿吉本又是公子从家乡带来的傔从,就算是家奴为主人出一份力,也是应该的!”
我还未作定夺,吉麻吕又急急补上一句。他们无比庄重,情真意切,竟似不给我留半分推辞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