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殿上情形,你可看清了?”她蓦然开口,却非道歉后悔之语,且眼帘低垂,形容极其冷淡,“武婕妤,是个恶鬼。”
“她虽有夸张之嫌,却也未冤枉你吧?”我自然知道那日武婕妤表现反常,但一时不辨楚云深之意,只不免试探。
她轻吐了口气,略提了些精神,“事到如今,不必讳言,我不信你毫无察觉。我是恨皇后,可想害皇后的并非只有我一人。武氏,她早有倾夺之心。”
这内情并不令我感到意外,依照那日情景也更觉合理,便思索着道:“她怎样做怎样想你又如何得知?”
她这时突然抬头望向我,面上闪过一丝苦笑,道:“那还是你提醒了我。你还记不记得‘移花接木’的那场宴会?”
“这是……何意?!”我心中登时一紧,虽记得那次宴会,可却完全不解她的问,颇是茫然。
“那盆花木是我怂恿皇后送给武婕妤的,目的就是制造她二人的矛盾,让陛下厌恶皇后。宴会散场之后,我自然要去探听消息,可谁知半路竟看见了你和你的侍女。你们在为皇后抱不平,而你无意间失了口,说了一句‘皇后除了名位比她高,诸事皆不及她,她未必想做皇后不成?’。就是这句啊,提醒了我武氏有觊觎之心,我便赌了一次,主动结交于她,谁知,一拍即合。”
“所以,你和武氏一直在互相利用?!”我震惊的程度不亚于那日得知大祸降临,又从心底生出一阵恐惧,脊背发凉。
“是。”她毫不犹豫地说道,“自那之后,我与她里应外合,互为取利。她是宠妃,又颇有手段,倒真让我省了不少心思。可是,我终究道行太浅,一朝事发,被她抛出替罪。”
我想她这话,道理通,也不通,便直接问她:“我并不知你与她的勾当,告发你也并未牵扯她,她如此落井下石,不惜牵连刘美人与潭哥哥,却是为何?”
“这就是她的狠毒之处。”楚云深微叹,眼中却毫无波澜,“大火之后你警告过我,那时我想过收手,可又想到与武氏的关联,便寄望她能替我对付你,以为自己能够逃脱。”
“你自作聪明!”她说到这里我已完全明白了,心中极是愤慨,“‘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你也是诗礼名门出身的女儿,这样简单的道理竟不懂得?!”
“道理再浅,真到那般境地也就看不清了。”她丝毫不为所动,面孔还着意抬高了些,“她因知晓了我与你的事情,又深知你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便对我有了戒备,及至事发那日,她就趁势发难。”
她停了停,似是思索,又似调息,片时才继续道:“她想当皇后,本就对别的宠妃甚是提防,刘美人贤良淑慎,素为陛下敬重,她便早将其视作一大威胁,而我这里,她又怕我为自救将她供出。于是,两重缘故交叠,就有了那日大殿上的情景。她想一箭双雕,永绝后患。”
“那你……”
“你一定是要说,我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何不就说出来,定能自救,也避免刘美人母子受屈,对吗?”
她打断了我,也确实说中了我所想。
“为何?”我注视着她,心中暗猜还能有什么关键。
“她买通了俨儿的乳母,若我多说一个字,她便要乳母毒死俨儿!而就算我供出了她,也未必能撼动她分毫!所以,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翻云覆雨,颠倒是非。”
到此时提到孩子,她才终于显出悔恨交加的神情,泪珠如线,很快便湿透了她的衣襟。我缓缓记起来,关于这番“人母之心”,我很早的时候就提醒过她,只惜她执迷不悟,终究为人把柄。
许久,待她稍作平静,我问她:“武氏的毒计未成,你将这些告诉我,是要我救你吗?”
她却摇了摇头,沉沉说道:“你救不了我,她也无法再取我的性命。那日幸有你们与她抗衡,此事已是个平局了。我告诉你这些,不过是要你心中有个防备,就算……就算是我的一点歉意,还有……只有你能……”
她越发气虚似的,万般难言,而我细细揣度,倒明白了她的心意。
“最需要歉意的人不是我,是潭哥哥。你如今能活着,都是仰赖他对你的情分,否则你怎能先后有了两个孩子?没有孩子,你我今日也就无法见面了。你所有的话我都会替你转达,至于他原不原谅你,我并做不了主。”
“好,好……”她再次哽咽,浑身颤抖着竟自向我下了跪,“俨儿与我的母子缘分尽了,腹中的孩子也很快就会离我而去,王府必会迎来新人,做这两个孩子的母亲。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这个生母,可我……我想求你,能去时时看望他们,与我偶尔传递消息,我就知足了!就算看在公然的面子上,好不好?”
她是哀哀欲绝,肝肠寸断,说得实在可怜,我不得不心软,可又太恨,“你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你做那些事前能想想自己的亲人,何至如此?!你在公然心目中一直是个完美的姐姐,他是那样爱你,那样崇拜你,可你真的伤他太深了!我若是他,只怕此生都不愿再提起你!”
她呜呜咽咽,捂脸痛哭,悔到了极致,却也无力到了极致,而我恨她再多,也只是徒然伤心,无济于事。
与她道完这些是是非非,天光也透亮了,我便告辞要走,她却又轻唤了我一声。她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玉羊。
“你放心。”我揣度她的意思,大概是怕我前言都在敷衍,亦瞧着她委实可怜,心中体恤,“怀着身孕,还该善自珍重。”
“我知道,他也来了,就站在门外。”她却不是我以为的意思,语气低缓,大有悲凉之态,“他应该都听见了。”
我顿了顿,不太理解这话,只道:“他此来只为护我路上周全,并非有意要听你我之间的谈话。”
她忽然笑了,眼中晶亮,“无关他有意与否,是我欠他的,他该知道。想来啊,我对他只是一时喜欢,却从来没有爱过他。”
她说的是假话,太假了,根本不用费心分辨,但也正因太假,却又显得那般真实。金钱易散,痴心难抛,这一点,我和她是一样的。
“保重。”
言已尽意,只留她独自斟酌罢了。
第89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二)
出寺下山, 朝阳初升, 残余林间的夜雾浊气被一扫而光, 万物在曙光的映照下显出勃勃生机,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早晨了。
晁衡一路沉默, 只像来时那样一手牵马, 一手牵我, 专心行路。本也寻常,可思及楚云深最后那句话, 不免想问问他。
“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怎么倒不说话?”
他转脸一笑, 脚下仍是不停, 却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怎么是我想听什么,你自己就没有想说的?”我心中稀奇, 想了想索性直接些, 道:“她说她没有爱过你,我不信, 你信吗?”
他这下倒歇了脚步,放下缰绳却又扶住了我的两肩,“子非鱼,我非她, 如何猜度都不过是自扰。”这话虽在理, 可难免有些偏离正题,刻意回避似的。
我不肯就此作罢,脾气也似被勾起来了, 便推开他的手道:“她因爱你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田地,若你当初选择的是她,便不会了。她说这话是悔,亦是想彻底了断,可却适得其反。”
他听罢摇头一叹,万般无奈似的,“那又如何呢?是非自在人心,情意谁属也只在人心罢了。玉羊,别闹,旁人的事我不管,但我们成婚已逾一载,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我其实也没有闹,不过性子着急了些,被他这样一说才暗暗生愧,低头道:“我,有些乱了。”
“是累了吧?”他自然不会真的怪我,又笑出来,屈指在我额上轻轻一敲,拥我入怀,“那些事都过去了,日后必会诸事顺遂。”
是啊,尘埃落定,我竟不用去计较的,还是他看得通透些。
……
既受了楚云深之托,我次日便去了庆王府一趟,只是潭哥哥虽在,却称病不见。我也能理解,此番事体对他打击不小,应是尚未缓过劲来,倒不好勉强,而又恐他太过沉沦,忧愁难纾,终究选择留书一封,尽述详情。
信中交代凡有三事,一来就是此案中隐藏的祸首武氏;二则便是楚云深的歉意;第三,也是最关紧的一件,便是提醒王府赶紧更换李俨的乳母,倒不要让这心术不正的人自以为侥幸。
如此,也算了了最后一桩大事,安了心,轻松返家。
“夫人!太好了,太好了!方才赵助教遣庶仆传话过来,说钟先生谋职之事终于有着落了!”
才叫家奴将马儿牵到后院去,人还在门槛外,便见霜黎脚步如飞地向我奔来。事情倒是一件喜事,但不论这内容,单看霜黎眉飞色舞的神情,还以为是她自己有什么大喜了呢!
我因笑道:“瞧你,给双翅膀就要飞起来似的!究竟又与你无关。”
她这才收敛喜色挪步到我身侧,只是嘴角笑容怎么也掩不住。稍待回了内院,更衣坐定才又听她说起细详。原来,钟灏已跟着老师的庶仆去了吏部,只是还不知定了个什么官品。
“先生在我们府上住了有大半年,如今再也不用自愧寄居了!”她一面给我端了茶来,一面又自顾自地说道起来,那喜悦态度较方才更甚,“我想着,若能与校书同在一处,互相有个照应就更好了!”
我也不说话,只凭她巧嘴安排,看着取乐,而又等了片刻,她竟也停不下来,还越发张扬了。
“霜黎,你是不是……”她这副样子令我忽然想起先前的一个场景,心下暗忖,主意渐定,“你对钟灏……”
“夫人,钟先生回府了,他请夫人正堂一见,说要拜谢夫人呢!”
一语未了,前院小婢却来通传,只是我还未答什么,又是霜黎抢了先。她双目放光似的,急急问道:
“先生可说定在何处了?”
“先生未说,就算说了,奴婢也听不懂啊!”小婢皱眉摇头,说罢轻施一礼转身去了。
霜黎略显失望,这才顾及我,目光转过来,颇为殷切。我自是一笑,心中更加肯定方才所想:霜黎对钟灏动了真情。
“他要拜谢,必是得了满意的官职,你去备些薄礼,稍待送到正堂来,我且先去会见。”
此刻无暇说破,不过寻了个借口,满足霜黎所想,而她果真惊喜不已,连声道谢,转就跑没了影。
去至正堂时,钟灏笔直站着,纹丝不动,见我进来才上前一步,却是要下跪,被我赶紧拦住。
“广白兄如今真正有了功名,不能跪我。”我笑道,请他入座,又恐他再推诿,便索性拉了张茵褥放在他身前,“坐下再说。”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揖手,面色含愧,虽是坐下了,但仍是端正严谨,“钟某能有今日,都是校书与夫人,还有赵助教不辞辛劳,鼎力相助,钟某不敢自傲。”
“倒先别言谢,你还没说究竟任了何职呢!”不论为他还是为霜黎,我都更关心他的前程。
“我疏忽了。”他不好意思起来,略低了头,才道:“是越州府录事,从九品上。”
“竟未留京?”我又惊又奇,心下一沉,“赵老师怎么说的?”
“赵助……”
钟灏正要向我解释,却忽闻门外“啪嗒”一阵声响。起身去看,廊下并无人影,只是地上散落着大小笥箧,里面存装的东西也掉出来,是一些衣料用物。我瞬间明白,方才定是霜黎。
“无事,广白兄请继续说吧。”我暂掩实情,只叫下人将东西收拾了。心想,先将事情弄清楚才好寻对策。
他不多疑,点点头继续说:“赵助教一番苦心,却无奈钟某出身微贱,亦不善经营世故,留在长安未必能有施展,而虽则外放,却是回到自己的家乡,也很好。”
若依着他进府前那段落魄经历,外放家乡为官确实更适合他,但如今情况很不同,而他又不自知,倒是有些难讲。
“冒昧问兄长一句,你家中如何,还有些什么人?”半晌,我忖度着开了口,心中只为霜黎筹谋。
他淡淡笑开,也无遮掩,道:“父母皆已过世,也无兄弟姐妹,家中除了钟灏,就只有几间老屋,数亩薄田,在越州城南三十里的白箬村。”
我早知他家境贫寒,问他却不为这些人口田亩之事,因便试探着再将话挑明些:“我是指……令尊大人在世时,可曾为你……订下婚事?你有没有尚未过门的意中人?”问及别人的私事到底不太礼貌,便说完这话,也甚觉难为情。
“这从何说起呢!”他摇头摆手,比我还显得窘迫,面色发红,“自家度日已是艰难,并不敢想婚姻,又何苦连累人家的女儿。”
“玉羊冒失,多有得罪。”我一面道歉,一面心中也踏实了许多,他既孑然一身,我便正好趁机做媒,“但,今时不同往日,兄长已有官职,家中该有一位女主人,一来周全家务,二则照料你的起居,与你作伴啊!”
“夫人的意思,难道是要为钟某执柯?”他微抬了头,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对呀!”他倒聪明,一语点破,倒省了我的口舌,即直言道:“你觉得霜黎如何?”
“霜……”他眼睛一瞪,口中噎住似的,万分震惊,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却道:“霜黎是夫人跟前的人,钟灏不配。”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表面像是客套推辞,可他说自己不配,又显得是自谦,而并非不愿。
我一时无法拿定,便着意再摆出些诚意来,道:“广白兄留居日久,想必对我家底细也有所了解。这霜黎啊是我从宫中带出来的,绝非寻常奴婢,当年也是父皇亲自挑选来跟着我的。所以,她的人品出身俱都清白,见识更是不俗,与你配婚为正妻,也担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