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阔离开后,我立即修书一封要霜黎送往了宁王府,好歹先让同心知晓大火以来的所有详情,来日治罪楚妃,她是最能稳住天阔的人。
至申时晁衡归家,面色凝重,想也是知道了废后之事不敢相告,我便先开了口,他才如释重负。
“今日朝会,陛下命高将军当廷宣读废后诏书,我虽没有资格参加朝会,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扬开来,如今已是朝野悉闻了。”
此刻只想到了汉朝班婕妤的那首《怨歌行》,因便问起晁衡是否知道,徒然唏嘘:“皇后也曾与父皇共患难,然则无子少宠,日以厌薄,便至秋扇见捐,恩情断绝,除了可怜只是可怜。”
“玉羊,事已至此,你不要太难过。”晁衡似乎不知怎么答我,停顿了许久才道了这句,目光亦有些发怔。
“我只是为皇后难过。”我苦笑道,心中渐起涟漪,“昨日临去前我问父皇,夫妻之间没有子女是否真的会令恩情淡去,父皇却说皇后是诸王公主的嫡母。这是我认识父皇近四年来,听到他说过的最冷血的一句话。”
“这些事情都太过复杂,并非三言两语可以概括。玉羊,你千万不要太过细想,伤了心神。”他露出忧色,不为此事,只是关心我。
我自来豁达,有些忧思却并无痴念,而见他这副神情,不觉又想到自己身上,便凑近了些道:“满郎,我们生个孩子吧。”
他闻言一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口唇微张却良久无语。
我笑了,心中甚是明透,道:“自我被茜娘生产吓到,你便刻意不与我亲近,我不傻,都看得出来。但是满郎,那只是一时的,而我们既已成婚,必定是要经历这些的。”
“玉羊,你还不到十七岁,尚小。”他总算缓过些,只是眉头尚未打开,“你不要将皇后之事联系自身,胡思乱想。不论有没有孩子,我都会爱护你,一生一世。”
我岂不知他待我深情,只道:“皇后是皇后,我只管我们的事。难道你不喜欢我生的孩子?”
“怎会?!”他反问一声忽然将我搂到怀里,十分紧张。
“那我们就尽快生个孩子,好不好?”我仍是笑道。
“嗯。”
……
皇后被废成了开元以来最大的事,坊间议论自是不少,更有好事者将十二年前立后的诏文与如今废后的诏文并在一处讥诮嘲弄。
那册封诏书曰:“冠荩盛门,幽闲令德,芝兼图史,训备公宫。顷属艰危,克扬功烈,聿行昌运,实赖赞成。正位六宫,宜膺盛典,可册为皇后。”
而废后诏书则言:“皇后王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别院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盖非获已。”
这两道诏文加起来不过百余字,却是皇后的一生。
我依稀记得,开元九年皇后要杖杀小满,我去向父皇求救,父皇就说了一句“皇后,华而不实”。可惜,那时我不懂,但现在,懂了也无用。
流言四散,众口传扬,非能禁止。未有几日,又有一位名叫王諲的诗人作了一首《翠羽帐赋》直讽君王:翠羽飘摇陨晓风,何时吉梦叶罴熊。脱将半臂共汤饼,泣请三郎念阿忠。
诗中所言之事,我曾亲历。
第85章 肠断风前已落花(一)
皇后既废, 再无皇后, 朝野皆称“王庶人”。
因是流言太盛, 坐在家中,也能听见婢仆间的私议, 直是让人为其哀怜不已。久而久之, 我便生出去看望王庶人的想法, 却也知难如登天。
四月初八父母忌日,我与晁衡礼祭方毕, 阿翁却忽然降临, 说是父皇也知今日是忌日, 遣他前来慰问。
我见这是个好机会, 便想试探阿翁的意思,想让他带我入宫一探王庶人, 可我才要开言, 阿翁却先说了件大事。于是,再有什么心, 一时都免了。
阿翁说,父皇为天阔和同心正式赐了婚,旨意已传至两府。
我先是大喜,可转而才觉奇怪, 忙道:“父皇上次也未表明态度, 这是从何想起来的啊?”
阿翁笑笑,解释道:“你两次向陛下提起,陛下岂会不留印象?二月春闱, 楚天阔榜上有名,陛下见了吏部呈送的名单自然想起。陛下说,此子虽有出身,却不自傲,两试春闱,有些才学,可以配得上吉安县主。”
“那倒真是天遂人愿,皆大欢喜了!”我与晁衡相视而笑,想这消息倒是一扫连月阴霾,“这么长时间了,总算有件喜事。”
“是啊!”阿翁舒了口气,深以为是,“陛下之意,一是可借此事给皇家添喜,二来么,也算安慰于你。那日你劝陛下不成,陛下怕你这孩子过于介怀,与他生分了。”
我不提废后之事,不料阿翁却说到这上头来,竟不曾想,赐婚还有这一层含义。
“玉羊承蒙父皇恩养,不敢稍忘。请阿翁回宫转达父皇,要他保重圣体,不必牵挂。”我笑着,平淡言道。
阿翁亦笑而颔首,此后并无别话,未几便离开了。然而,晁衡体察我的心思,却觉得我话中藏着些为难。其实并不是为难,我只是未曾想过今后该如何面对父皇。
论到最后,晁衡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建议。他说,没有人能左右君王的行事,只记着他的恩便好,而既未想过如何面对,那便如常对待。
旨下之日,楚家与宁王两府便开始各自筹备婚事。宁王府嫁女,自是少不了排场,可同心这丫头高兴得都快疯了,只求速嫁,不必费时张罗场面。
宁王夫妇本不同意,一为皇家体面,二则只有这一个爱女,必要精细准备的,但同心为此将王府闹了个天翻地覆,将二位长辈也折腾得不行,实在无法便只得依从了她。
于是,二人婚期一提再提,终究定在了五月中旬。至于天阔,自然更是同心想怎样便怎样,毫无地位可言。
婚礼那日,我们都去了王府观礼。虽说已是一切从简,可场面依旧盛大,我与晁衡的婚礼自是不可与之相提并论。
潭哥哥与楚妃自也在席,只是这般场合,宾客络绎,他们忙于来往应酬,并未有机会多言。及至宴罢返家,我不免提起正事。
“公然婚事既已落定,我打算过几日就去京兆府。但怎样保全庆王,你上次只说了一半,到底怎样?”
晁衡坐正,目光直视,答了两个字:“太子。”
我颇觉意外,愣神了好一会儿,缓缓才觉出其中绝妙,因笑道:“你倒真敢说!”
“我在太子身边侍读已逾一载,他虽年轻,却深有主见,亦明辨是非,更重要的是,他与庆王兄弟情重。我想,请他为庆王说上一句话自是不难,而又能体现兄弟友爱之情,必能使陛下容情。”
晁衡这解释倒真是透彻,想那时父皇欲立我为太子妃,也是庆王先找太子说了缘故。足可证明,他兄弟二人无话不谈,感情深厚。
“那太子那边就交给你,我们分头行动,必要让楚妃认罪悔过!”
眼看计策已经周全,我不由捏紧了拳头。
想我与晁衡之间的种种波折,尽拜楚妃所赐。我不记仇,但凡事皆有个公道,她不思悔改,我便教她做人!
另有几日,我暗里知会了同心,便与晁衡各自行事。乃至京兆府见了长吏,将事由与其细谈了一番。他见事涉皇家,不好施展,倒有些疑虑,我便劝其先见父皇陈情,那时自有道理,他才安心应了。
返家路上,我只想着要再叫同心前来商议,可方至门首,却已见她立在阶下,似是正来找我。
“你这丫头竟能与我心意相通不成?”我感叹着走向她,“我刚好有话要对你说。”
“玉姐姐,我不是来找你玩的。”一向淘气的她却以一副极严正的面孔对着我,“王庶人今早卒了。”
“王庶人……卒……”我一下子梗住,好似不明白“卒”的意思。
“废后不过才三个月啊。”同心说着垂了头,眼眶泛红,“听说才到别院安置时她便病了,而后抑郁难纾,病入膏肓,竟至死不瞑目。”
我大喘了几口气,强压心中波澜,才道:“那父皇呢?后事如何?”
“我还未及进宫,一听说了便来告诉你,现在只知三叔让礼部按一品礼将庶人入殓,送往无相寺安葬。”
“怎么?都不能葬入皇陵吗?”我终究没忍住落下泪来。
“废位之人便非皇家之人,不可入陵。”
不可入陵,不可入陵,这道理有多么简单,便有多么刺耳。
“同心啊,你带我进宫一趟!”痛定之后我只有这一个想法。
“姐姐要做什么?”
“我想问问父皇。”
……
三月前的紫宸殿前跪满了求情之人,而如今的紫宸殿前则空可罗雀,人死身灭,也许他们都选择了遗忘。
“你进去通传,我要求见陛下。”
正殿廊下有几个小宦守着,我因身份不便,只低头站在同心身后,由她前去开言。
“陛下此刻正在会见京兆尹,无暇接见县主。”
那小宦的回话让我猛一大惊,想这京兆尹的速度也太快了些,我不过才与他说了,算算还不到两个时辰。这下,恐怕也不用愁,父皇马上就会遣人传唤于我。
果然,思虑才定,便见阿翁走出殿来。他先未抬眼,只交代那小宦去升平坊接我,我自然走上前相见,倒是惊了他一跳。
“阿翁,我和玉姐姐是为……”
同心见状立马要解释,可我一想,事有轻重,更不知里头情形,倒不必急于一时,便打断了她,将她略微拉到身后。
“阿翁,京兆尹是不是都跟父皇说了?”
阿翁点头,神色渐显凝重,“王庶人才刚病故,就闻知了这样的事,陛下心中很不痛快。不过是武婕妤恰在,劝了一会儿。丫头,你既已到,便跟我进去吧。”
此言入耳,喜忧参半。可喜的是,我觉得父皇对王庶人的死还是心存惋惜的。而令人忧心的则是,我对京兆尹历数楚妃之过,而他又尽诉于父皇,不免会令父皇愁上添怒,或至处置过重也未可知。
如此想着,却实在也退不得,便暂留同心在外等候,与阿翁一道踏了进去。
第一眼看往殿上,父皇闭目扶额靠在案边,身旁武婕妤正细心服侍,下头则只站了那位京兆尹。阿翁上殿在父皇耳边提醒了一句,他才缓缓抬起头来,面色很不好。
“京兆尹所言可都是真的?”父皇问得直接,语气也低沉的很。
“嗯,真的。”我暗暗捏紧了拳头,一时有些紧张,低了眼睛。
“那你从前怎么不说?竟纵恶至此!”果然,父皇盛怒,猛一拍案,震得案上笔墨俱落,“查!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我惊得立马跪下,莫说是求一两句情,竟是连气都不敢多喘,过了许久,才听是武婕妤开了言,命一小婢将我扶了起来。
“陛下息怒,有罪之人并不在此,好歹别吓着修成县主。”武婕妤十分从容,当此情景脸上还能笑着,却又称我的旧封号,不知是安慰之意,还是故意示以亲近,实在奇怪。
父皇抬眼瞥了下武婕妤,倒真一下缓解了许多,对她言道:“命妇之事还须后宫主持,你既暂理六宫事,就将此妇交你看管,待京兆府查出实据再行论罪。”
“是,臣妾自当谨慎处理。”她轻施一礼,转便命人前往庆王府拘传楚妃,禁于掖庭闭室。
眼见事已初定,尚无大碍,我也镇定了些,便沉了沉气,再一次开了口:“若是证据确凿,父皇打算如何定罪楚妃?”
“修成县主不必担心,倘若事情属实,楚氏便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陛下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我问的是父皇,可武婕妤却抢着回答,似乎比我这个受害者还显迫切,说是热心,却又不像。
告退离殿,同心急忙迎上来问里头情形,我只简述了几句,心中郁郁难纾。我没有为王庶人说上一句话,却好似阴差阳错地将楚妃推向了深渊。依着武婕妤的言下之意,楚妃之罪必死无疑,可我是想惩罚她,但从未想过要她的性命。
我做错了吗?
第86章 肠断风前已落花(二)
事已至此, 我只得交代同心千万劝住天阔, 静观其变, 可返家不过片时,天阔的问罪之师就到了庭前。与他一道而至的, 除了用尽力气也拉不住他的同心, 还有潭哥哥。此时, 晁衡尚未下职。
“我姐姐怎么可能害你?!你倒是把话说清楚!难道你仗着陛下宠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天阔指着我的鼻子怒斥, 愤恨得似是想要将我当场撕碎。我只是望着他流泪, 说不出一个字, 他是我在长安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啊!
“公然!你太过分了!是你姐姐因爱生恨, 作恶多端,你不能这样对玉姐姐!”
“我姐姐不可能做这些事, 你们都在污蔑她!”
同心为我不平, 喊得满面通红,可天阔失去了理智, 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却又一阵冷笑,露出鄙夷之色:
“同心啊,你是自小认识我与姐姐的, 怎么反被独孤玉羊这个后来的人蛊惑了去?!她究竟有什么值得你追捧的?难道你一个皇宗县主, 连尊严脸面都不要了?!”
“啪!”话音未落,同心的手掌已重重甩在天阔脸颊,“楚公然, 你疯了!”
“同心!”
我见状赶紧上前拉住她,一时不知所措,万分愧疚,可同心伤心不已,摇头难言,拨开我的手一阵小跑而去。
“公然,你要什么解释我都给你,你何苦言语伤她!!”眼见他是气急攻心,殃及无辜,我也再忍不住,冲他大喊。
“好!”他瞪着我,步步逼近,眼里似要冒火,“那你……”
“公然你站住!”蓦地,晁衡从院门冲了进来,声音未了便先挡在了我面前,“你向着我来,不必为难玉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