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引——长安小郎君
时间:2019-02-11 10:59:45

  “公然,你……冷静些。”一直不曾说话的潭哥哥忽然站了出来,只是眼睛尚还低着,语气亦显滞涩,似是两难。
  “庆王殿下来这里不也是想知道真相的吗?为何不让我替姐姐争辩?”天阔将眼看向我们每个人,盛气渐弱,却是带出苦笑,“我姐姐才是最可怜的人!”
  我能体会天阔此刻的孤立无援,不觉心疼,到底还是绕开晁衡走到了他身旁,“公然,我到如今才这样做,只是为了你,你要信我。”
  他斜睨着,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后悔信过你。”
  他说完便甩袖而去,挥动的臂膀不经意打在我身上,回避不及险些摔倒,幸而晁衡在后扶了一把。
  “没事吧?”他关切,又急怒填膺,“公然真是昏了头!”
  我此刻只剩伤心,并不在意公然的态度。
  “玉羊,我只问你一句话。”潭哥哥抬起头来,面色黯然,“楚妃未嫁我之前,是否真的有过旧情?”他说着看向晁衡,目光深邃。
  “玉羊并未冤枉她。”我不想用“是、否”来回答,尽管含义相同,只是听上去委婉一些。
  “好!”潭哥哥闭目深深吸气,似是极力隐忍,嗓音浑浊而沙哑“京兆府定案之日,自有我李潭为楚氏赎罪。”
  他这话重如千钧,是信我,也是尽人夫之责,却可惜,我承受不起,而楚妃不配。
  庭院里静悄悄,他们都离开了。
  “我做错了吗?”深夜,万籁俱寂,我问晁衡。
  “没错。”他不假思索。
  “可是我很害怕。”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我极度茫然。
  “那便别怕。”他答得依旧简短而坚定。
  这一夜,我们都不曾入睡,我是不平静,他是因我而不平静。
  ……
  王庶人去世的第三天,也是楚妃被拘禁的第三天,又一件始料未及的大祸骤然降临——不知他们怎样查究,竟从楚妃之案牵出庆王母子阴谋篡逆,以致父皇一怒之下,欲将废妃废王,下旨赐死。
  我与晁衡猛一闻讯即火速赶往了宫中,有阿翁的安排,一路畅行无阻。及至到了紫宸殿一见,有关之人一个不差。
  潭哥哥面色灰暗,扶着泣不成声的刘美人跪在一角,他们左侧便是身着囚衣,镣铐加身的楚妃,她亦只是哭,形容悲惨。这一家人到齐还不算,稍前还跪着一对夫妻,天阔与同心。
  “皇后娘娘仁厚慈爱,竟至蒙冤含恨而终!你们也太狠毒了些!更可笑,这楚氏还是皇后的族亲,简直心如蛇蝎!”
  殿上呵斥着的女人是武婕妤,我虽一时听不懂她的话,但她声势浩大,激动不已,大有煽风点火之嫌。
  她转对父皇,继续道:“陛下,臣妾已经查明,开元十年契丹王入朝请婚,皇后娘娘的表文出了差错,不仅未经陛下阅览就下达了礼部,且人选也换成了修成县主,其中设计之人就是楚氏!她因旧情嫉恨修成县主,又怪皇后当年将她指婚庆王,彻底断了其情缘,便想出这一石二鸟的毒计,致使皇后与陛下生出误会。”
  那嫁祸之人竟是楚妃吗?!我当时还想,此人究竟是冲着我,还是为了皇后,却原来都有吗?!
  骇人听闻!骇人听闻!
  “武婕妤,你此话当真?!”我不敢相信,又想这武婕妤也非纯善之辈,恐她有自己的心思。
  她只叹声,露出体恤之意,缓道:“我知道县主不肯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楚氏犯下的恶事远不止县主原本所知的那些。这嫁祸之事,已有人证,就是楚氏的贴身侍婢,她将什么都交代了。”
  如此铁证在前,我也无话可说,便转脸看向楚妃,她伏跪在地,竟捂起了耳朵。那么,应该都是真的了。我不禁,心下一顿。
  父皇至此虽还是端坐殿上,一语不发,但目光肃杀,冷得好似寒天利箭,直刺人心。
  “另外,还有当年御花园猫儿伤人之事,也是楚氏故意牵扯皇后,利用猫儿自伤,加深皇后与县主之间的嫌隙,更令陛下对皇后不满。”
  “武婕妤,请你一次说完吧,她,究竟还做了什么?”
  听着武婕妤这好似炫耀功勋一般的宣讲,我心生厌恶,更是无奈。如今,不是我要惩治楚妃,而是她多行不义,众叛亲离。
  “其余小节还可再论,这最不可饶恕的一件便是怂恿皇后的兄长王守一蛊惑皇后私行厌胜之术!她以为事发后王守一即被处死,就牵连不到她身上,可那些道士巫师却想活命,一问也就供出来了!”
  若说先前的那些嫁祸陷害都未造成大碍,尚有可恕之处,这件事便是十恶不赦,足以株连九族!
  又有谁能想到呢?父皇的发妻,一国之母,竟是在楚妃的步步设计之下,丢了后位,也丢了性命。
  “楚云深!”我再也无法忍受,不管这大殿的场合,冲到楚妃面前狠狠地,连着打了她三个耳光,“你到底想要什么!!如今这样你就能解恨了?!我给过你机会的!我给过你的!”此时除了恨,更还有无法言说之痛,我救不了她了……
  她哭得惨厉异常,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自是无法回应我,一阵抽搐急喘后竟至昏厥,左右恐其污染圣目,将其架起抬了下去。
  “县主请看,这个木匣便是她与术士往来沟通,盛装信件之用,是从王府里搜出来的,到现在这里头还装着一封信。”
  究竟心绪未平,那武婕妤又命内侍端着一个小小木匣送到我面前,而这个物件我竟不陌生,也一下子就想起来,是去岁大火之后我去找楚家与楚妃私谈时,在其府门首见一侍女急急送来的。
  我不禁胆寒,亦生出悔恨,若是当时我过问一句,也许楚妃有所忌惮,就不会走到这般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一时泄了气,只觉腿脚发软,撑不住便跪倒在地,晁衡见状大步如飞,连忙过来将我扶持住,可两相对望,更是无语凝噎。
 
  第87章 肠断风前已落花(三)
 
  “你先静一静。”他柔声安慰, 却转而将面孔朝向了殿上, 态度恭敬而严正:“下臣斗胆, 敢问武婕妤,既然种种皆是楚氏作恶, 何以牵连刘美人与庆王殿下, 这阴谋篡逆之说从何而来?”
  武婕妤却是不假思索, 脱口就道:“楚氏只不过是个王侧妃,谅她胆子再大, 恨意再深, 也无力独自构陷国母。而庆王是陛下长子, 刘美人更是宫中资历最深的嫔妃, 他们若有倾夺之志,则必先除去皇后娘娘。试想, 倘若刘美人夺了后位, 下一步,就是庆王取太子而代之了。这些难道还不算是阴谋篡逆吗?”
  “此言大谬!庆王与刘美人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对于他母子二人的品性为人, 我简直再清楚不过,哪里容得这武婕妤信口胡言!
  “玉羊。”晁衡却是轻唤一句,按住了我的怒气,而又丝毫不慌, 向父皇拜了一礼, 说道:“陛下,臣虽是日本人,入仕也不算久, 但一年多来陪伴太子读书,倒听说过一件往事。此事即可证明庆王殿下毫无倾夺之心。”
  晁衡此言一出,连我在内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一惊,更是将父皇引得开了口,他道:“如实奏来,不得欺瞒。”
  “臣遵命。”晁衡应声再拜,却先不言,将目光望向了潭哥哥,似是示意什么,才道:“开元二年,陛下与群臣议储,首先定下的是长子庆王,可后来庆王围猎不慎伤及面部,才将太子人选变更。故而,这太子之位,庆王殿下原本唾手可得……”
  “这就更对了!原本唾手可得,可终究不得,便心怀不甘,阴谋篡夺。”武婕妤打断了晁衡,态度甚是得意,眼角眉梢恨不得要扬到天上去。
  “婕妤莫要着急,父皇在此,还是听完再做计较!”我自然为晁衡声援,心里亦在掂量,他要说的莫不是那件事……
  武婕妤一时缄口,晁衡便继续言道:“庆王殿下本可名正言顺成为储君,可为何恰在关键时刻伤了面部?这并非巧合,而是殿下故意为之。殿下无意争权夺位,刘美人自然更是无辜的!”
  果然是这件事,可此事是个秘密,当时潭哥哥对我说起,我也没有告诉过晁衡,而依晁衡先前之言,难不成是太子告诉他的?太子又是从何得知呢?
  “庆王,此事可当真?!”
  意料之中的,此事令在场之人,包括一旁的内侍宫婢都极为震惊,而父皇更是急急追问,几乎要站起身来。
  “父皇!”潭哥哥痛呼一声,伏地深拜,“儿臣序齿为长,并非自己所能选择,当年议储,是母亲不希望我成为太子,陷入权位之争,儿臣自也甘于淡泊!此事当真!”
  “那……那你为何不早些说出来!”父皇显出疼惜之意,此言一出,殿内的气氛也就大大反转了。
  “楚氏之罪,罄竹难书,她是儿臣的妃子,儿臣有罪,不敢以此向父皇讨情!”
  “陛下,都是臣妾之过,没有约束楚氏,才酿成今日大祸!潭儿这孩子可怜,陛下要罚就罚臣妾一人好了!”
  潭哥哥伏跪不起,而刘美人自也爱子情切,母子二人交相哀告,直是教人心酸不已。可他们又何尝不是受害之人呢?
  “此事既然庆王自己都不愿说,那晁衡你又是从何得知的呢?难道只是道听途说?可有凭证?”
  眼看事情已经有了转机,武婕妤却又挑起事端。方才我还不能确定,此时倒忽然明白了,这武氏女定然别有用心。
  “我李嗣谦就是凭证!”
  我正想着,晁衡亦未及反驳,却忽见太子阔步走进殿来。我有一年多没见过他了,他高了不少,亦成熟许多,此时双目直直瞪着武婕妤,三分凛冽却有七分愤怒。
  太子行至殿中,跪在了潭哥哥身侧,再开口语态倒甚是轻松,又瞥了眼晁衡,“父皇,晁衡所知都是儿臣与他私下谈起的,句句属实。他性情温和,自来侍读,便与儿臣相投,因此偶尔也会与之闲谈。一日他说起自家兄弟友爱往事,儿臣便也顺口提起大哥,虽然身份有高低,但兄弟之情都是一样的。”
  “嗯。”父皇似有所思,嗓音低沉,“太子到底是如何得知此事?”
  “禀父皇,当年大哥重伤,儿臣前去探望,无意听见了刘美人与太医的谈话。太医看出了大哥的伤口并非野兽所致,而是利器,美人便要太医保守秘密。虽然那时儿臣只有八岁,但记得很清楚,而那位太医如今仍在太医署供职,就是秦太医!”
  太子之言的分量有泰山之重,又添了秦太医这个人证,潭哥哥与刘美人无虞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父皇,儿臣愿保大哥绝无倾夺之心,便是没有此事,儿臣也会选择相信大哥!请父皇息怒,万勿累及无辜。”
  太子与潭哥哥当真情笃,亦正如晁衡那时所言,只要太子说话,体现兄弟友爱之情,必能使父皇信服动容。
  这场大祸虽险,终究收住了。
  未几,父皇略一挥手,示意各人退殿。别人还倒罢了,只那位武婕妤面色不佳,悻悻然,满是未尽之意。
  按理,这一切事件于她并无利弊,她虽奉命看管楚妃,然既交了差,大可置身事外,实在不必摆出这副态度。便又足以佐证,她不但别有用心,甚至深不可测也未可知。
  祸事尚无完全的结局,我并不敢多分心。
  “晁衡。”
  我与晁衡走在众人最后,脚步刚要跨过门槛之时,却又听见父皇唤了一声。我们自然回身,而其他人未走远,亦都停步转身。
  “臣在。”他走去两步向父皇躬身揖礼。
  父皇只注视着他,像入了定,半晌忽然起身,道:“你做得很好。”
  这几个字,很明显是在夸奖,可依着父皇情状,却似是有些弦外之音。父皇未再多言,转便入了内殿。
  ……
  对楚妃的发落次日才有了结果,毫无意外是赐死,没有人能帮得了她。然而,也许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便在这生死关头,她却突然被诊出怀了身孕。
  皇家本就最重子嗣,而父皇亦有意弥补潭哥哥多年的委屈,顾及他的颜面,终是将楚氏的死罪免去,废为庶人,迁往无相寺待产,并令其终生在王庶人的灵前忏悔。
  其实想想,这样的处置要比直接赐死痛苦得多,只是旁人看来,好歹留了她一条命。
  楚云深虽因身孕免死,但父皇还是不可避免地迁怒了天阔,要将他除官去爵。好在同心将宁王拉来为其求情,加之他当真毫未参与,倒也顺利逃过此劫。不过背了一点薄惩,县公之爵降了三等,变为县子,其余如常。
  天理昭昭,善恶得报,可事情似乎并未完全了结。数日后的傍晚,雷雨刚过,一位无相寺的小尼忽然来访。她替楚云深带了一句话,要我三日后戌亥之间务必前去相见。
  戌亥之间,早已宵禁了。如此避人耳目,又要做什么呢?
 
  第88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一)
 
  我将楚云深的约见告知了晁衡, 意欲前往, 但他不放心, 恐我再为其算计,定要陪我同去, 我自无不可。到了这日, 晁衡提早下职回了家中, 各自换了轻便装束,同乘一匹马, 便稳稳出发了。
  这无相寺乃皇家寺庙, 建在长安南郊的太乙山中, 距升平坊路程不短。出城来至山脚已是日暮, 原本有条宽敞官道可走,但思及此行不便张扬, 恐有官军巡道, 只得牵马自崎岖小路而上。
  因此颇费精神,过了亥时两刻才终于摸索到寺庙小门, 而倒不用再费心,那日递话的小尼提着盏灯,早就候在阶前了。便与其略微交涉几句,跟随而去。
  夜间不辨寺中轩阁, 只觉穿廊过院, 甚是繁琐。俄而来至一座小院,见正房窗纱上映着人影,才知是到了。我自然坦荡, 也不迟疑,推门就踏了进去。晁衡不便,则留守廊下暗处。
  屋内极是素朴,陈设亦是旧得有些年头了,左右点着两支残烛,光线昏黄。楚云深背对着我跪在佛龛前,并非没有察觉我的到来,而似乎是在等我先开口。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开门见山,心绪平静。
  她不答话,只是缓缓起身转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此刻见她,倒觉得像是换了个人。她梳着云髻,虽纹丝不乱,却显得老气横秋,眉峰翠减,面色暗淡,身上的海青法衣肥大粗旧,实在太不衬她。这才几日光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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