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他扑了过去,不管会不会扰了他休息,只要贴紧了他,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我没有泪如泉涌,亦无声声呼唤,一片相思全都倾注在抱着他的力道上。
他自然被惊动,但也毫无刚醒来的朦胧之态,很快很快便还以扎实的拥抱,又在我耳畔轻轻呢喃:“我很想你,很想你……”
我们就这样紧紧相拥,谁都舍不得先放开,好像这样就能将分别的月余补回来似的。直到天光完全暗了,他才哄着我略略松开了些。及至点上灯,烛光暖黄,摇曳撩人,彼此相对之间,更觉情浓。
“大典一结束,我就和公然一道先赶回来了。我是午后到的,一听茜娘说你尚未起身,还以为你病了,心中一惊。玉羊啊,时气寒冷,熬夜伤神,再也不要这样了!”
他一开口便说个没完,且越发双眉紧蹙,忧心忡忡,好像真有什么大事似的。我盯着他抿嘴忍笑,心道:我如何伤神还不是为了你?
“好了,出了趟远门还变唠叨了!我来问你,人家公然是因为同心怀孕的喜讯而提前赶回,你又凑什么热闹?”我打趣道。
他一笑,抬手轻抚我脸:“我早便这样想好的,你信不信?”
“不信!”我撇过脸,故意道。
“那……”他拖长音调,要吊人胃口似的,才道:“那我说实话吧,我跟着公然赶回,是因为有事急着问你。”
我将信将疑,只想着他惯会捉弄人,此次或又是个‘陷阱’,便未转脸,保持原样默不作声。
他倒也沉默了片时,却又忽然笑着硬是拨正了我的脸,道:“这真是实话!从前阿吉远胜于我也就罢了,现在连公然也将我比下去了,我怎么不急?自然要问你啊!”
这无头无脑的倒说得我一愣,可才想问他是何意思,便一瞬间反应过来——果真,又是被他“算计”了。我气得要打他,一抬手却被他制住,拥入怀抱。
“不闹了,我真的就是太想你了,这一个多月简直比你我成婚的两三年还长!玉羊,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分开这么久了!”
听到这话,顿令我柔肠百转,情思翻腾,不觉鼻子发酸,眼内潮湿,那一怀相思终究还是化为了泪水。
夜很快深了,枕畔之人已归,寂寞都变成了缱绻,彼此相看,更舍不得睡去。蓦地,外头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我不通音律,也不知所奏何曲,只感其音色撩人悦耳,声调妩媚含蓄,每至音转处更如丝绸滑过美人皓腕,端的是缥缈绝伦。
这吹笛之人想必是个多情种子吧。
……
腊月初,天子圣驾返抵东都,其余的人也都跟着回来了。他们口中议论着封禅时的情景,如何如何千载一遇,如何如何庄重盛大,直是将那些未能随行的人说得百般羡慕,约莫都成了人生遗恨。
晁衡自然也对我说过,但他畅然之余,却又提到了燕公。他说,此次封禅虽极是顺利完满,但背地里,上至百官下至兵士都对燕公颇有讥议,指责燕公擅权自专。
“我们去请教老师时便听他说过,依照旧例,随行上山祭礼的礼官皆可升迁一级,而其余人众也该得到封赏。但燕公在安排这些人选之时,都采用了自己的亲信,甚至将女婿郑镒一下子拔为五品,而对那些随行劳苦护驾的军士则是一无所赏。”
“那岂不是犯了众怒?!”我听来大吃一惊,亦回想起老师说过的话,燕公生性骄躁,有自许之心,眼里也容不得他人,如今果有体现。“这不是给自己招祸吗?”
晁衡点头,叹声道:“燕公曾有助于你我,算是我们的恩人,所以我也为他感到忧心。避嫌远疑所以无误,燕公定不会不知这样的道理,只怕是身在高处,难以自见吧。”
无论如何,终是轮不到我们多管,徒然顾虑而已。
旬日之后,父皇于集贤殿设宴,款待随行封禅的功臣,我与晁衡便也随使团入宫赴宴。与上巳节那次一样,有品阶者的座次设在殿内右席。及入席,放眼殿上,父皇身侧除了寻常站着阿翁,倒还有个半熟面孔。我想了半晌才记起来,此人是梨园优人黄幡绰。
少时开宴,一番礼节之后,便是官员们按品阶上殿向父皇祝酒谢恩。先是以燕公张说为首的三品以上的紫袍大员,而后是五品以上着绯袍的,接着则是七品以上着绿袍的,一排排整整齐齐,大略看着倒是漂亮。原也没什么稀奇,却偶一眼瞥见父皇,他的神色很是奇怪,不再笑对祝酒官员,一双眼直直盯着下头,不明何意。
君王神色有异,很快为人察觉,殿中的歌舞也知趣停了。阿翁不免凑近相询,父皇却忽抬手指向那几行绯袍官员,道:
“此人甚是年轻,何以居五品之列?”
父皇话音未落,众人已然循声看去,我与晁衡自也不例外,但这一眼竟令人猛一惊——那不是别人,就是骤然跃居五品的郑镒。他站在绯袍之末,虽位置不显,但其脸面同余者相较,着实差了辈分。以父皇居高临下的角度,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依我朝官制,五品已算是通贵达宦,若非祖荫军功之类,许多人一辈子也难以升到五品。而如郑镒这般不过而立之年的后生,能入仕就算是好的,至多八九品罢了。
“陛下问话,还不上前。”阿翁拂尘所指,正声道。
郑镒本就是个草包,就算拔居五品也是不配,今日又恐是初见天子,早吓得面色惨白,磨蹭了许久才抖抖索索上前答道:“回,回陛下的话,臣……臣名叫郑镒。”
“哦,郑镒。”父皇若有所思的念了一句,气氛有些微妙,“你是何年入仕为官?是立了什么功,年纪轻轻就列居五品啊?”
父皇这一问下去,席间竟纷纷看向百官之首的燕公,且是窃窃私语,议论不止。看来,燕公与郑镒的这层关系早已人尽皆知。
“满郎,我们所虑的那件事,会不会今天就……”我拽了拽晁衡的衣袖,心中有些不安起来。
他转脸看我,虽也显得忧虑,却仍安慰道:“别怕,今日是宫宴,陛下就算察觉,应该也不至发作。”
我点点头,一时也做不了更多,只得继续看着。
那一边,燕公倒是面不改色,仍以昂首挺胸之姿站在朝臣之首,可郑镒是个没主张的,当此隆冬天气,竟出了满头满脸的汗,越发显得鄙陋不堪。
父皇何其英明之人,耳畔听着议论之声,下头看着郑镒的丑态,就算不能一时全部领会,定也明白了七八分。此刻,只见父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正当殿内陷入一片僵局,连阿翁也有些慌了,却忽见那位优人黄幡绰猛跨了两步站了出来,张口就高声大笑,喊道:
“此泰山之力也!”
我尚未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席间就传出好大的一阵哄笑,便看向晁衡,他一皱眉,倒很快明白了。
“我想他是指郑镒如今能跃居五品,是随行封禅泰山的功劳,怕也是在借此讥讽燕公任人唯亲。”
我听罢恍然大悟,一时哭笑不得。想这黄幡绰一个优人,擅长歌舞曲艺也就罢了,不曾想还有这样的巧妙心思,而另一面,燕公的所作所为算是彻底在父皇面前暴露了。
这场名为款待功臣的宴席终是安然地进行下去了,父皇没有当场发落,但也再未露出过笑容。
宫宴后不久便到了开元十四年的新春,晁衡每每下职归来也再未提过关于燕公的消息,想来风微浪稳,此事算是过去了。
只是,我常去看望同心,路上来往之时,总能听见坊间百姓以黄幡绰的那句“泰山之力”为戏笑谈资,且渐渐地倒成了一股风气,人们皆以“泰山”代称外父。
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祸事。
第116章 镜里心心心里月(三)
作者有话要说: 思如泉涌,激情更新,(^-^)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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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倏忽, 展眼已是三月, 时气转暖, 天光渐长,每有熏风吹入窗台, 便像醇酒似的令人迷醉。
我也不知怎么, 当此节气, 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一日里除了夜间好睡,白天也多半迷糊着, 不拘哪一处坐下, 倦意立马就上来。若说是春困, 可我也不止这些, 三餐之外还总觉得饿,只要醒着便是觅食, 这般食量较从前又增加了不少。
这一日午睡醒来已是夕阳西下, 很快便是晚饭时分,可腹中空空也等不及, 便抱了几盘瓜果糕饼之类,坐在廊下猛一顿海塞。逢茜娘过来送洗净的衣裳,见了我直是捂嘴笑。
她进屋放了衣裳,端了碗茶水递给我, 坐下道:“春日里爱吃爱睡, 倒像夫人养的那只猫儿了。喏,你看。”
她说着抬手指向前方,我便看去, 果见小满在阶下瘫着,身体绵软,两眼眯成了缝,动也不动一下。
我惭愧一笑,只道:“可能是今年格外无事,人一无聊便只剩吃喝了。我嘛,素来是胸无大志的。”
茜娘却微微摇头,道:“倒不是别的,我只是有些担心,夫人总是这样不分时候地进食,恐要伤了脾胃。”
我明白她的关心之意,忖度着道:“我也知有些过于频繁了,但每次都是觉得饿了才去吃,忍不住,也不曾觉得哪里不适……”
“玉羊。”
正说着,却见晁衡下职回来了,站在院子中央看着我淡笑。茜娘见状不便多留,起身略一施礼离去。
“你饿不饿?给你。”我笑着拿起一块糕饼向他举过去。
他舒了口气走到我身侧,接过糕饼却不吃,又放回了盘中,道:“茜娘说得对,你近日总是不分时候地乱吃,于身体无益。”
“饿了才吃的,从前我在学里不也这样?公然还笑我一个人能吃三个人的量呢!”我有些不服,说着便将他放回盘中的糕饼再次拿起来塞到了自己嘴里。
他摇头,面色似有不悦,竟忽然将我抱起来送进了内室,我慌忙挣脱,便跑到坐榻上倚着,不想靠近他。
“玉羊。”他无奈地又走过来,劝道:“在学中时你才十二三岁,正是成长之时,如今早已成年,哪里需要吃这么多?”
“那你是嫌我老了?”我脱口便反驳他。
他被我顶得一愣,又连连苦笑叹声:“你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怎敢嫌你老了?不过就是五六岁的孩童之语吧!”
我白了他一眼,心中虽仍不顺意,却也不知再说什么,而彼此间一安静,不用片时,我就又觉困倦了。
“怎么了?”他察觉了,很快扶住我,关切不已。
“吃饱了,想睡觉,晚饭不要叫我了。”我摆摆手,不以为意,揉着眼睛向寝塌走去。
“玉羊,你实话告诉我,当真未觉不适?”他不厌其烦地又跟过来,我这里才刚躺平便被他拉起来,“你这般贪吃贪睡,我刚才抱你,却还觉得你身量轻了,这太反常了!”
“我没瘦啊,还觉得肚子吃胖了些呢!哎呀,你就少说两句吧,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自是毫无耐心,说罢一力推开他,蒙头开睡,什么也不管了。
……
这一觉好睡,酣畅无梦,睁眼之时不意外地已经是第二天了。便要起身,余光里偶一瞥,晁衡正斜坐在寝塌边,眼神对着外头发愣,腰背挺得板直,仿佛中了魔障似的。
“大清早的不睡觉,也不上职去,你做什么啊?”我挪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似是没听见,许久才缓缓转身,与我目光相交之时,却显得几分怯色,唇上干得起皮,也不要喝水,只是抿唇时舔一下。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我实在疑惑,拉过他又追问了一句。
“玉羊,对不起。”没来由的,他忽然向我道歉,且嗓音低沉沙哑,说完便低了头。
我仍是摸不着头脑,看着看着倒忍不住笑出来:“晁巨卿,你是疯了吧?难道你还在想昨天不让我吃东西的事,觉得自己错了?哈哈哈……好了好了,本夫人原谅你就是了!”
“玉羊,你怀孕了。”
我正笑得开心,只觉得这人又犯痴相了,可他忽然抬头,说了一句我似乎没听清,又似乎是没听懂的话。
“你……再说一次?”笑容敛去,内心惊觉一颤,后悔追问这一句,又很矛盾地想知道答案。
“玉羊。”他极是郑重,握住了我的双手,“你要做母亲了,腹中孩儿已经三月有余。”
这回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甚至他的气息我都数着,可这样的喜事突然降临,我的感觉却只有害怕。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你怎么知道的?”我一字一顿地问他。
他叹了一声,却是一下子红了眼眶:“昨日看你熟睡后我还是不放心,便请了医官为你诊脉,原只为图个心安,可谁曾想……玉羊,我吓坏了!真的吓坏了!”
“所以你是一夜未眠?”我到此刻才明白他刚才那副情状,顿觉心酸自愧,伸手抱紧了他,“是我的错。”
“不是,都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三个月的时间,我竟都疏忽了。”他抚着我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声音越发哽咽,竟至泣不成声。
盼孩子盼了这许久,孩子却悄悄地来了。也许,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对他的父母小惩大诫,要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如此粗心了。
……
这喜讯很快为大家所知,我们接受了许多道贺,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晁衡为此向司经局告了多日的假,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我要吃要睡他都不再约束,只尽力应承我,满足我。可说来也奇,不过旬日之后,这些症状都消失了,除了知道肚子里有了个孩子,其余都恢复了平常。
“如今还不大看得出来,但离生产之期也不过只有半年,玉羊,会不会害怕?”
这日晚间,我无事倚在榻上看闲书,他更衣罢了来到榻前,眉间轻蹙,却是一片忧思的模样。
我笑笑,放下书卷,略坐起身:“茜娘生产时我是吓着了,因为第一次见,实在看她痛苦。如今轮到自己,却有些说不清了,总之还是我从前说过的那句话,这是必要经历的啊。”
他闻言苦笑,轻轻揽我入怀:“辛苦你了,就这一次,我们就要这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