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当真受苦了。”老师听来长叹一声,神态万般怜恤,“也罢,家门不远,我们先回家再说。”
尚有诸多疑团未解,又原本有事求教,我与晁衡自便跟随老师而去。晁衡一手牵着我,眼里饱含着柔情慰藉之意。
及至老师家中,于中堂安置了,老师便说起方才这桩事,再一提“张相公”,其中缘故竟令人瞠目结舌。
“他不认得我,我却知道他。原不过就是礼部当差的一个胥吏,只因有几分才貌,也算知书,喜逢迎善攀附,前几年倒被燕公看中,做了张家女婿。故此人前人后,倚仗燕公之名,寻常无人敢得罪。”
“那燕公何等人物,竟如此不识人?!”我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而惊疑之间却看晁衡只是一副平常态度,似有隐情,便道:“你不感到奇怪吗?难道你早就知道?”
他抬眼看了看老师,这才向我点头,道:“你同我说过你的经历,后来开元八年那次,郑镒寻到升平坊,我都看见了。及至去了太子身边侍读,也有机会见到燕公,他的家事也是偶一得闻。玉羊,我不想提起你的伤心事,所以才一直没告诉你。”
我不由叹声,一时也看淡了许多:“其实我哪里会为他伤心,不过就是为燕公不值。自在学中时便知道燕公的名声,文坛领袖,‘燕许大手笔’,如此高逸俊才,怎会与那种小人扯上关系?”
老师闻言倒忽然笑起来,看着我们说道:“你们呐都还年轻,朝中人事何其繁杂,一两句是说不清的。我不敢妄议燕公为人,但其才名之外,也并非完人。我从前便说过,燕公与陛下有师生之谊,是深得陛下倚重的老臣。然虽则文采冠绝,却也颇有自许之心,而又生性骄躁,同僚中少有入其眼者。如此性情,便难免有郑镒这样的小人趁机攀附,这也是世间常理。”
这般听来,倒是我将事情想得简单了,不觉暗叹,人心难测。晁衡那里亦有些深思之态,略时说道:
“如今陛下东封在即,燕公既总领封禅诸务,这一时定然更加自得,亦不免疏忽管教家事。倘若郑镒仗势,再向老师寻衅,老师不能没有防备,近日出入还该多带些随从才是。”
晁衡这话倒虑得实在,又想郑镒毕竟与我有这一层关系,难免不会另有记恨,若真因此危及老师,也是我的罪过。
“是啊老师,我想,要不这一两日我来跟着老师,反正我素日空闲,正好侍奉老师!”
“哈哈哈,好了好了,别担心。”我们为老师深感忧虑,可他自己却仍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直是挥掌朗声大笑,“你们想啊,既是东封在即,他们便更不敢真的惹出事来,否则影响了燕公的声誉,究竟又是谁的损失呢?况且你们今日来找我必定有自己的事,便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了。”
看老师如此豁达,我们便只好暂放心绪,转而说起此行的正事。晁衡准备得细致,赵老师解答得也详尽,这师生间好一场淋漓尽兴的谈话,直至日落黄昏才算结束。
告辞老师出来,天边晚霞瑰丽,仿若熊熊火焰,映照在每个赶路归家的行人脸上,宵禁的鼓声快要响起了。
“满郎,你说世间人心都是很复杂的吗?你将来会不会变?”我望着晁衡被霞光辉映的右脸,轻轻地问他。
“年岁渐长,处境变迁,该会变的。”他微微一笑,答得很轻松。
“嗯,这倒是实话。”我忽然觉得自己问得有些无聊了。
“玉羊啊,人心所求都是会变的。比如我初来大唐时只一心求学,遇到你后,便只求和你永不分离。”
“……那以后呢?”
“以后么,求下一世我们再做夫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给下一本文《小舟晚归》改了个封面,小可爱们喜欢吗?
下一大章就是正文结束章啦!番外我会用第三人称写~(#^.^#)
第114章 镜里心心心里月(一)
封禅的出发之日终于定在了开元十三年的十月十一。
是日, 自皇城端门起, 至黄道桥、天津桥、星津桥, 乃至向南数十里长街皆是人头攒动,全城的百姓都来围观这场盛世之行。御辇中的帝王志得意满, 雄姿英发, 身后跟着百官贵戚、四夷君长、诸藩使节, 泱泱乎而变风云,荡荡兮而弥山岳。
不知这场盛典要耗费多少时日, 热闹散去之后, 与我而言, 这就是我们夫妻婚后的第一次分离。
“夫人, 用午食吧。”
心中牵挂着远行之人,不觉便入了神, 忽听茜娘叫我, 抬眼时她已将饭食摆在了我面前。
“校书刚走了半日,夫人就想得这样了?”她低头莞尔, 倒是拿我取笑起来,“我听人说,此去封禅也不过一二月光阴就能回来,夫人是经得大事的人, 这般模样倒不像了!”
我也直言笑道:“你哪里是来送饭的?是来笑话我的吧?你的吉麻吕未跟着去, 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就来拿我打趣!”
她到底脸皮薄,经不得我一句,立刻脸红了, 缓缓才道:“校书临去前多番交代,要茜娘周全照料,我还不是怕夫人多思伤神,于身体无益嘛!夫人午后便不要一个人呆着了,我看井上公子那里热闹,良和子夫人也活泼,何不去凑个乐?”
茜娘不提,我倒真没惦记到真成那处。说来,真成因腿伤初愈,经不得长途跋涉,终究不曾跟随封禅。然虽则留下遗憾,却到底另有收获,且足可抵得过十次封禅——他和良和子于上月完婚了。
燕尔新婚,浓情蜜意,这二人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全然与以往不同。真成除了应对学业,没有一刻不与良和子贴在一起,便非私下场合,也离不得半分;而良和子更是转性,成日都像块望夫石似的粘着真成。总之,看他们一眼就起一身鸡皮。
“他们情深意重的我去岂不讨嫌?还不如你将两个孩子带来同我玩儿呢!”我一挥手,自然心里不愿。
茜娘却又摇头一笑,道:“夫人疼爱阿翼和阿翔是他们的福气,但夫人与校书成婚也两年有余了,如何不生个自己的孩子呢?”
茜娘着实嘴巧,这说得确是一件大事,不由我陷入深思,忧从中来:“现在就你我两个人,我也不怕说句实话。我其实早就想的,都好长时日了,却总不成,不知什么缘故,也不好胡乱去问人。”
她听得认真,罢了安慰我道:“这私事是难启齿,但夫人年轻体健,也不必太怕的。我在家时常听老人说,子女看缘,缘分未到,自然不得。或说不定,等校书这次回来,很快就有了呢?”
我也并非扭捏纠结的性子,听她如此一讲,也觉十分受用,便启箸用饭,不再多虑。
“夫人,吉安县主的侍婢在外求见。”
不过才吃了两口,一个小婢便忽来禀报。我听是同心的人,想着许是什么可解闷的趣事,便赶紧让人进来相见。
“扰了夫人用饭了,实在是我家县主的喜事!她要小婢先来告诉夫人的,还请夫人下午过府一叙。”
这丫头倒客气得紧,话也灵巧,只是几句下来竟也未说正事,不免我急问道:“什么喜事?你快说来!”
“我家县主身怀有孕,已经快两个月了!原是近日总觉不适,但又怕扰了我家公子随行封禅的大事,便没有说的。今早公子前脚一去,县主一下晕眩得厉害,便请医官诊治,这才知晓!”
真是刚说着什么便来什么!而喜虽是喜,却是别人的,又多少令我羡慕,只想着,同心还比我晚一年成婚呢……
再是如何,倒不能白晾着这小婢,不免立即应下,先将她遣了回去。另一边,茜娘关切地看着我,想也是能体会我此刻心情的。
“这一下,等公然那个傻小子回来,可有个大惊喜了!”我笑笑,既是真为他们开心,也是借此隐藏内心的波动,不愿叫茜娘点明。
茜娘会意,只便颔首起身:“夫人先用饭吧,我去帮夫人准备礼物,夫人与县主再是亲厚也不好空手去的。”
茜娘语罢离去,我也沉了沉气赶紧吃饭。两刻之后,更衣出门,依着一向习惯,只是独自乘马而行。
楚家不同于我们,累世积业,在东都也是有私宅的,便在崇业里西南,也不大甚远。到时,先见门首停着车仗,阵势不小,因问之下才知,同心的母亲宁王妃前一刻才进门。这是常理,女儿有喜,自然是生母最为关心。
“晁夫人莫要在风口站着,我家县主正等着呢!”
我这一时又恍惚起来,听得应门侍女轻唤才敛束形容随她进去。及至踏入内院,走近廊下,便能听见内房传来的阵阵笑语。倒不必猜,就是同心和母亲在为喜事高兴。
“阿娘,你说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男孩女孩尚不知晓,名字如何定呢?”
“那就都各取一个!不过,我希望是个女孩,像我一样漂亮,若是像公然,又笨又呆那可怎么好!哈哈哈……”
“你呀,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口无遮拦!我看,是公然那孩子平时太娇纵你了!”
隔着窗子,里面这番充满幸福的对话让我不忍打搅,便要那侍女不必惊动,自己则心甘情愿地在外等候。初冬时节,站了片刻便觉浑身寒凉,又想屋内定然温暖如春,却是和自己不相匹配的。
我想我自己的母亲了。
“这是……是修成不是?”
也不知站了几时,整个人发了愣,忽闻一声极柔和的嗓音,惊而转脸,竟却是宁王妃站在门下。
“王妃万福。”我并非头一次见她了,其间情状一如待刘华妃,便只大方上前拜见,“玉羊向王妃道喜了。”
“怪道同心说你怎么还不来,却在这里傻站着。手这样冷,可要受寒了。”她甚是和蔼,拉起我的双手便用自己身上的氅衣盖住,“你与同心要好,我对你也是一样看待,只是总归见得少,你还拘束。”
我心生惭愧,笑笑也不知说什么。
“去吧,同心在等着你呢!我要回王府了。”宁王妃拍拍我的手,眼中一片慈爱,又轻轻将我推向屋门。
我不好耽搁,只颔首致意便抬脚进门,却又听王妃细声道了一句:“来日若是你也有了喜事,一定要告诉我啊。”
我一怔,无言以对,待回神时,王妃已离开了内院。怎么,我今天的心事,好像人人都能看出来似的……
进到内室暖阁,同心正倚在坐榻上,一双手来回抚着自己的小腹,脸上美滋滋的,怎么笑都不知道了。
“玉姐姐,你什么时候有喜啊?”
才刚坐定,同心便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得意洋洋,眉眼都要飞起来了。我与她玩笑惯了,只便白了一眼,道:
“我想什么时候便什么时候,管好你自己吧!”
她抿嘴一笑,却坐起身凑近了来:“方才门口我阿娘问你,我都听见了。我想姐姐只比我年长数月,咱们的孩子也不能相差太多,等他们大了,咱们就结亲家,好不好?”
“还没生呢就想这么多,当心累着自己!”我嘴上嗔怪,心里却觉得欢喜,一时将先前的低落之情减去大半,复道:“我听侍女说,你并非今天才有症状,若早些延医诊治,公然也会早知,万一他那傻劲一犯,直接不去观礼,留下陪你多好!”
“哈哈哈,姐姐这一点怕是说对了,他若早知肯定不愿离开,但……姐姐猜我做了什么?”她说着眉目挑动,却是神秘起来。
“什么?”我心中也被勾得痒痒的。
“他们不是才走了半日吗?想是未离得太远,我便遣家奴快马追过去,将这消息告诉他啦!”
“你可真想得出!”我自是吃惊,又觉好笑,只想着公然知道后的情景,定是进退两难,那马鞍也成了针毡了。
“怎么嘛!我怀的是他楚家的孩子,还有七八个月,如此辛苦,不能让他一个人逍遥!这段时日就让他牵挂着,也没坏处!”
我看着她一副娇憨顽皮的样子也是无奈,只得笑着摇头:“行行行,你有理,你是楚家的功臣!”
“哈哈哈……”
又笑闹了半晌,终是想着她如今身子不同,不可过劳,不免劝了她多多歇息,约了明日再来,便作辞离去。
至夜里人静,独眠辗转,念及同心所言遣快马告知公然喜讯之事,心里生出些遐思:倘若今日是我给晁衡送去喜讯,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可惜,这幸运之人不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光速码字!晚安!
第115章 镜里心心心里月(二)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学校要开运动会,教职员工组织报名训练占用了很多业余时间,今天上午调休,我就赶紧补上了,不求大家谅解,特此说明而已。谢谢。
十一月十日, 天子登封岱岳, 封泰山神为天齐王, 并史无前例地将祭祀的玉牒之文宣示天下。这消息传到东都,民声雀跃, 我亦实在感叹, 但和月余前一样, 喧嚣过后,我只念着, 晁衡快回来了。
这段时光多承同心才没有过于无聊, 只是每至晚间, 望着枕畔空空, 多少还是感到寂寞的。昨夜心中莫名烦躁,竟至难以成眠, 直是听着更漏声捱到了天明, 因此一天也未起身。不知几时恍惚着醒了,层层帘幕之外, 隐约坐着个人。
“茜娘,什么时辰了?”我揉着眼睛坐起身,只以为茜娘一直在等我,“是不是同心遣人来问我为何今日没去?”
许久不闻回应, 我便奇了, 想她难道等得久了也睡着了?忖度着索性披衣下了榻。我撩开帘幕走出去,第一眼,这人一手撑在案上支着头, 果是睡得沉了,但——这不是茜娘,是晁衡……
我一下子懵了,两手紧紧捂住嘴巴,大气不敢多喘一下,只想自己是不是还没醒,眼前所见只是梦而已。可凝神敛气站了许久,日光透窗映在地上的影子一点一点移动,所有感触皆是这般真实,我的心便渐渐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