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成满面惭色,缓缓只道:“我能为你做的实在有限,唯愿你平安。昨日若由你一人滚落,山石坚硬,你会没命的。”
“那你自己的命就不重要吗?”良和子忽然认真起来,但意思很明显,责问之下皆是关心。“你的腿摔断了,要卧床数月不说,万一今后都无法如常走路呢?”
“我……心甘情愿。”真成如是说,目光看向自己的左腿。
良和子似有不忍,转了身背对着真成,却道:“你总是这个样子!无论我怎么向你发泄,你就是这样温温吞吞,只知道逆来顺受!我说过我不喜欢这样的男子,可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良和子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真成立马撑起身,却又是想碰不敢碰,半途收回了手。
“我就是这个样子啊,对不起,又让你讨厌了。”真成显得极是无力,语罢默默闭上了眼睛。
“我说不喜欢这样的男子,何时说过讨厌你了?!”
就在我以为他二人要陷入僵局的时候,良和子猛又回身对真成大喊了一句。这一句让屋外的我们惊了一跳,而真成更是面色煞白,浑然不知所措。
“井上真成,你愿意娶我吗?”
……
没有等到真成的回答,我便被晁衡带离了门外廊庑。我不愿,他便几乎是抱着我走的。
“刚到关键之处,干嘛硬要拉我走?!”
他摇头发笑,又神秘地向屋门看了看,才道:“再不走就要被发现了,你只顾看热闹,我倒看见真成瞥了一眼外头。”
“是吗?不可能吧!”我半信半疑,“你诓我呢吧!是你自己害臊,不肯看下去了!”
“咳咳!”正说着,不防良和子突然出现在我们身旁,“既然来了,我有句话顺便一问。”
我不免心虚,不自觉地退后一步,这才觉得晁衡所言不假,果然是惊动到了里头。只是也不知,她这时候能有什么话要问。
“嗯,这个……你有话只管说。”我强作镇定道。
她走近两步,脸上带着大方的笑容:“你昨日说的那个赐婚,还作数吗?”
“作作作!作数,怎么不作数!”这一刻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内心的感觉,大抵喜悦、激动一类都是不够的,“还在长安的时候我便向父皇求了旨意,就等这一天呢!”
她抿唇巧笑,微点了头便将转身,却又侧脸看我:“玉羊,多谢,你真的是个好人。”
良和子的这句话是用唐言对我说的,还是那般生硬的唐言。
第111章 凝光悠悠寒露坠(一)
常言道好事多磨, 可更怕夜长梦多。既应了良和子, 第二日一早我便着手料理安排, 入宫求见父皇。
东都的皇城一如长安的大明宫,规模宏伟, 气势博大, 却又多了些绮丽繁华, 便是如今凋零的秋季,也不见半点颓然之处。
我见到父皇时, 他刚刚放下怀中的琵琶, 余音犹在。他的心情看上去不错, 红光满面, 倒显得年轻了许多。
“过来。”我刚要行礼,父皇便向我招了招手, 笑道:“我听力士说你是托晁衡转告太子, 再由太子遣人领你进宫的,这太繁琐了。”
“玉羊如今就住在皇城里, 虽离得近,但也不好闯宫吧?只有这样啦!”我坐到父皇身侧,倒不甚在意此事。
“我说什么?给你复了身份不要,知道不便了吧?”父皇抚须看我, 带着几分玩笑之意, 却转而从腰间取下一块玉环,“罢了,这个拿好, 以后自己进来。”
我拿到掌中看时,玉环色泽纯润,内外雕琢成六瓣莲花之形,煞是别致。便此收下谢过,不免切入今日的正题:“父皇可还记得答应玉羊的那个赐婚?”
父皇并未立即记起来,缓缓才道:“不就是那个日本女子吗?你倒是爱做媒!我听说,你把从宫里带走的侍女也嫁出去了?”
未料父皇提起旁人,我倒有些感叹,只大方回道:“是啊,到了年纪又何必误人青春?人活一世,行善积德罢了。”
父皇置之一笑,道:“那看来我若不赐婚,也就是不行善积德了?哈哈哈……好吧好吧,你说吧,将那女子赐婚给谁啊?”
我见事情果真水到渠成,心中大喜,忙道:“就是他们自己使团里的留学生,井上真成!”
“哦,这倒真是管了别人家的闲事了!”父皇颇感新奇,却也无意多问,转便示意阿翁,立马去办了。
“那玉羊就替他们多谢父皇玉成之恩了!哈哈哈……”
“儿臣拜见父皇。”
我是喜不自胜,笑得合不拢嘴,却忽有一句稚嫩的童声跳入耳内,转脸看时,殿门屏障之前端正跪着一个始龀小儿,而其身后还站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女人,眉眼飞扬,朱唇含笑,她是武惠妃。
“惠妃万福。”我依礼起身拜见,一时也明白了这孩子的身份,应该就是潭哥哥提过的,养在宁王府的十八皇子。
“修成县主与陛下言谈甚欢,怎的我来了便拘束了?”她倒是随和,笑着便走上殿来,亦与父皇见了一礼,又对下头的孩子道:“清儿过来,这是修成姐姐,快叫人。”
不料她这样,我却是受不起的,而那孩子倒乖巧得紧,起身就过来了,我也只好蹲身接了一把:“小皇子唤我玉羊便可。”
“玉羊啊,不要推辞了,是该叫姐姐啊!”
小皇子还未做出反应,父皇那边倒已下了定论,而惠妃依着父皇而站,更是好一副亲切态度。
我便不好多言了,极不适应地听这孩子唤了一声姐姐。不过,纵使他亲娘背地阴狠,稚子无辜,聪慧灵气,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又略坐了片时,终是浑身不自在,告退离殿。
出宫这一路,心想着赐婚已成,自然愉悦,但又不免对方才的情景生出些许疑虑。如此一深思起来,埋头凝睇,竟不慎冲撞了迎面而来的华妃娘娘。
“玉羊无状,请娘娘恕罪!”回过神来,我只赶紧下跪赔礼。
华妃亲自将我扶了起来,却是温和一笑:“许久不见,你这孩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面对华妃,虽也知她温柔贤淑,但不免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只道:“多谢娘娘,玉羊正要出宫去。”
“那好,我送送你。”她说这话的感觉,仿佛是等着我这句一般,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似有弦外之音。她说完便屏退了身后仪仗,只让一个贴身侍婢相随,又笑着挽过了我的手。
我细细体味,不敢稍辞,略走远了些,忖度着道:“娘娘可是有话要吩咐玉羊?”
她轻吐了口气,当真微微颔首:“我知道你进宫拜见陛下,便早早在路上等着你了,有些话不得不说。”
“玉羊洗耳恭听。”我看竟是件大事的样子,不免慎重起来。
“楚氏不肖,多次加害,更连累我母子为奸人诟病,是你们夫妻明白大体,力挽狂澜,又请太子出面求情,才让我们度过了危难。这份恩情,我记着,但目下还有一件事危及太子,我母子出不得面,还须你们在外周旋。”
我一听事关太子,心中先是一惊,想当初父皇早就嘱咐过我与晁衡,遇事要襄助太子,便道:“娘娘请讲,玉羊定当竭尽全力。”
“我与潭儿商议此事时,他说曾对你讲过,就是陛下有意立武氏为后。而如今,陛下已在前朝提起,虽有反对之声,可无人能说服陛下。武氏司马昭之心,若任由她登临后位,则太子危矣!”
武氏,又是武氏!方才见她时便是一副得意之容,如此看来竟是大有内因。“这件事关系重大,需要细细筹谋,但请娘娘放心,我夫妇二人必定拼尽全力!”
“好,好,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华妃欣然动容,眼睛里甚至泛起泪光来,抚我手又道:“那时大殿对质,我母子与武氏的仇怨已明,再无进言的立场,陛下也不会信服,而丽妃素来谨小慎微,又事关自己的儿子,更需避嫌。所以,我想只有你!”
“娘娘不必忧虑,这些道理玉羊都明白。”我回以微笑宽慰华妃,心下已有了三四分计较。
“你附耳过来,另有件事不为外人所知,或许可以帮到你。”
正思向华妃告辞,快些回鸿胪客馆与晁衡商议,她却突然神秘起来,还警惕地让唯一跟随的侍女站到了远处。
我虽奇怪,却也不敢怠慢,立即侧耳过去,而华妃所言,竟是关于故去的王庶人的。
她说,庶人当时私行厌胜之术,除了在一块霹雳木上刻了父皇名讳,口中还祝祷过一句话——佩此有子,当如则天皇后。
华妃再无多言,我也很快明白了其中关窍。
……
“我道殿下近日何以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以为是身体抱恙,原来竟是这样的大事!”
一回到客馆,我便将事情的原委悉告晁衡,而他猛一恍然,倒也是早有知觉,只是不知内情。
“你我亦是局中人,而况以你现在的品阶连朝会都没资格参与,太子自然会觉得你帮不上忙,就不会与你说了。”
晁衡颔首,略定了片时,忽道:“既是局中人须得避嫌,而又要发言者名正言顺,劝谏君王,我倒想起一个人。”
不曾想他这么快就有了主张,便忙问道:“是谁?”
“监察御史潘好礼。”晁衡目光一亮,“我与他虽不算熟识,但因公务,倒有过数面之缘,其为人忠正,不徇私情,颇有名声。他任邠王府长史时便以死劝谏过邠王,很有胆识!”
我听来也觉得是个上佳人选,但又想,邠王不过亲王,虽高贵却仍是臣子,没有生杀之权,而父皇就不同了。更何况,晁衡自己也说与潘御史并不熟稔,人家又何必为他冒险?
“玉羊,别担心,我尽全力便是。”他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却对我笃定一笑,“现在,我要你告诉我关于武氏的事,细细地说,如此我才能更有把握。”
他坚定的样子让我也增添了许多信心,不论旁人,我也实在应该相信我自己的丈夫,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先跟大家道个歉,由于作者在学校工作,九月开学以来事情很多,所以最近的更新不是非常及时,我为此深表歉意,但也请大家理解三次元的世界总有些不尽人意之处。另外,明天就是国庆节了,今天更新后我即将停更几天,因为我要陪妈妈出国旅游。这是妈妈退休后第一次长途旅游,也是她今生第一次出国,所以我没办法只好冷落大家几天啦!等我回来后再跪在评论区忏悔,此期间各位读者若有不满,我躺平任嘲,绝不还嘴。最后,留评送红包,大家拿去暂时看别的好文吧!(づ ̄3 ̄)づ╭?~
PS:正文快结束了,有兴趣的话告诉我你喜欢什么番外?我尽力满足大家。
第112章 凝光悠悠寒露坠(二)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小可爱们,我浪回来啦!
父皇早在开元八年接我进宫时便对我说起过武氏女皇帝, 这是皇唐李氏的一块伤疤, 若不碰它, 便寻常,若一旦涉及, 则可天翻地覆。
王庶人之废固然有她无子少宠、触犯禁忌的缘故, 但那一句“佩此有子, 当如则天皇后”,便就是生生揭开了李氏的旧伤, 是致使她被废的根因。
如今, 父皇有意立武惠妃为后, 若要阻止, 旁的言论都是陪衬,须得在这“武”字上下功夫。惠妃是女皇帝的侄孙女, 这个出身使她与父皇有表兄妹之谊, 比其他嫔妃都有优势,但另一面, 这也会成为她封后的死穴。
我将这些内情尽诉晁衡之后,他这一整夜都未合眼。我知道他拎得清其中利害,也并非是胆怯退缩,而是在思虑我担心的那个问题——潘御史愿不愿意为太子冒死上谏。
“这便要去拜访潘御史吗?”
晨起早食之后, 晁衡更衣要出门, 虽是云淡风轻地向我说了一句,但他的神色告诉我,他并不轻松。
“嗯, 陛下已将立后之事提上朝议,时不我待,你安心等我回来便是。”他仍是笑着,轻执我手,“若闲不住,就去帮真成与良和子料理婚事,他们昨日接到你带回来的旨意都高兴坏了。”
我自然是闲不住的,可也明白他是在安慰我,便忖度着忽生一计,道:“柳桥柳亭常年随你进出,今日放他们一天假,我跟了你去!”
他一皱眉,颇是意外:“玉羊,你还是怕我做不到?”
我摇摇头,笑道:“那时王庶人将废,阿翁遣人传我入宫相劝,我也怕做不到,你就对我说了四个字‘尽力而已’。所以,如今我也对你说这四个字,尽力而已。”
“那你为何还要同去?”他神情稍缓,却仍不大理解。
“那我可不可以同去?”我脱口便反问他,想他并无理由不肯。
他不说话了,盯着我若有所思,这才颔首默认。我得了意,即刻请茜娘取了身仆人衣衫入内室换装改扮,及毕事出来,他倒也老老实实在等着我,不曾自去。
出了皇城,晁衡跨马在前,我既扮作庶仆,则应随在马后行走,但他看着不忍,先是要与我同乘,这倒看着不像,便好说歹说,终是又牵了匹马来,各自骑着而去。
潘御史的居处倒有些远,穿街过巷费了快两个时辰,而至其门首一看,竟是破旧不堪,连块匾额都没有。晁衡说,这是潘御史在东都的借住之地。
我也知两京房地价格昂贵,并非人人都置办得起,但依着潘御史这个正八品上的职衔,所得俸禄是完全租得起一处干净宅邸的,却至这般境地,倒不得不令人好奇。
“下官司经局校书晁衡冒昧到访,敢请潘御史赐见。”晁衡向大门内恭敬喊道,一面轻轻扣门。
里头应得倒快,话音未落,大门便摇摇晃晃地打开了。开门者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壮年男人,瘦高身形,青白脸面。我觉得这是潘家的仆人,才要以庶仆之份去与他交涉,晁衡却扎实地对他拜了一大礼,口呼:多谢潘御史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