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辰时,大明宫丹凤门前车马浩荡,文武百官、皇宗贵胄、后宫嫔御、诸藩使臣何其芸芸,都在父皇的率领下向东都出发了。
我随日本使团行在这长队的最后,与茜娘和她的两个孩子同乘一驾马车。翼和翔如今一岁多了,正是咿呀学语的时候,万般惹人疼爱,有了他们相伴,这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抵达洛阳的那日,恰是六月十六,距出发之时整整一月。洛阳的繁华不在长安之下,且处处都与长安相对,如长安有东西两市,洛阳则是南北二市,至于宫殿官署一类皆是如此对应,略无所差。
因在洛阳没有宅邸,我与晁衡便同使团一道在鸿胪客馆安置下了。我也没什么不习惯的,只心里觉得新鲜,想自己这一下,可真正算得一位“名副其实”的使臣之妻了。
封禅的礼仪极其隆重繁琐,在一切准备好之前,尚未定登封吉日。晁衡除了自身职分,闲暇多与叔父协助使团事务,一并与真备、真成带领这一批使节学习我朝文明,见识大唐风貌。
这一日闲来无聊,便想着去找猪名麻吕消遣。他自被晁衡训教了一回,终日在房中研习,于经文诗赋上是进益不少,但我度他之心,必也是煎熬难耐,是想出来放松的。
一入他居住的小院,先闻见朗朗诵读之声,心想他倒有这般勤谨,倒不急声张,只见小窗虚掩着,便悄步而去想探探屋内情形。可这一眼看去,竟是没忍住大笑了出来——他是在读书不假,却是四仰八叉躺在茵席上,以两卷书简为枕,伸手能及之处还摆放着四五盘果馔,躺着吃,吃着读,真是好不惬意。
“嫂嫂何时来的?!”我的大笑自然惊动了他,他直以迅雷之速冲出房门,满脸错愕羞惭。
“哈哈……我以为……我以为你有多要好……哈哈……”我仍止不住笑,扶墙捧腹,气都快喘不上来。
他窘迫极了,双手不知何处安放,脸红到了耳根,半晌才求告道:“不要让哥哥知晓,行不行啊?”
如此“好事”被我碰上了,岂可轻易放过?便抱臂扬面,刻意拉长音调:“那……可不行!你哥哥约束管教你是为你好,我得遵循他的意思,不能纵容你!”
他一听更急了,抓耳挠腮,又眼巴巴地望着我,流露出无限可怜的目光。我本是为了打趣他,不会真的告状,看着他这般情状,也便罢了,可正欲松口之时,他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高呼一声。
“有件关于真成大哥的事嫂嫂必想知道!若我说出来,可换得嫂嫂守瓶缄口?”他一时神色反转,竟有了几分得意。
猛听提起真成,我便知事关良和子,这倒比他偷懒无状要紧得多,便依着他道:“好好好,你只说便是。”
他也不拖延拿捏,这便颔首道来:“前两日我从叔父居处回来,在廊下未留神撞上了他,他没站稳跌倒在地,我去扶他时,见他袖口滑落一张绢帕,上头画了一个人的小像,精致生动,我一眼便认出那是良和子!”
我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想此事果然奇巧,量度着道:“那你没直接问起他吧?他什么态度?”
“他有些慌,自己还没站起来,只顾着收那帕子,我也就没问。嫂嫂,你之前告诉我真成喜欢良和子,一直要撮合他们,看来,此事可是大有希望啊!”
“对啊!一个温文内敛,一个骄傲任性,正好互补嘛!”我是倍添信心,但又不免觉得良和子过于注重身份,倒要好好再做计较,“你是个两边都知情的,走走走,与我好好讲讲真成的往事!”
我拉着猪名麻吕便要进屋,他先还动了两步,可又忽然顿住,我只以为他又闹什么别扭,回头看时,竟一眼先看见了晁衡。这情形岂不是又重现了吗?
我赶紧松开拉住猪名麻吕的手,向院中笔直站着的晁衡跑过去,陪笑道:“你忙完了?累不累,我们回房再说!”
他背手不应,神情亦是不冷不热,与上次无甚分别,却又绕开我向猪名麻吕走去,才道:“以后不必闭门读书,就跟着真备他们去亲历一番,听听博士讲经,或至刑名、律法等诸学,皆可习之。”
晁衡这次倒并未指责,语气还甚为关切,把个猪名麻吕听傻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哥哥。
“现在无事便可以去,他们都在客馆东堂。”许是见猪名麻吕没有反应,晁衡又补了一句,态度更是宽和,脸上还微微笑出来。
“哦!哦!就去,就去!”猪名麻吕恍然回神,一边整理着衣襟就小跑出了院子。
我见状也想溜,可心中有愧也抹不开脚步,索性端正站好,等候发落,也不想着解释什么了。
他将目光转向我,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又缓缓走过来,却是与我擦肩而过,没叫我,也没拉我。
这算什么?我顿时恼了,有话说话却容不得他无视,便立马追了上去,可他不但不停下,还越发加快了脚步,无论我怎样攀扯,都只平视前方,毫不在意。
“山樱,这天气实在太热了,等下回房快去取些凉水来。”
蓦地,行过两道长廊,巧见良和子与其侍女迎面走了过来。她一如既往地装扮华丽,手持团扇,举动妩媚,一时抬眼瞧见我们,便是轻蔑一笑。
“使团内遍传你们举案齐眉,恩爱美满的佳话,可我看,也不过如此。”她微抬下颌,趋步走近,细柔的嗓音里都是讥讽,“仲麻吕,娶了这样的女人,我可真替你感到后悔。”
我知道她什么心思,但正是与晁衡闹别扭的时候被她瞧见,岂不是有口难辩?若凭她说,又心里憋得慌。
“原是我们夫妻间的事,轮不到旁人置喙。既然天气热,不如早去为是,何苦多费口舌?”
我正想着要不要驳回去,这一言不发的晁衡却忽然开了口,他也不瞧良和子一眼,说着便揽过我另转了一条道。临去那一瞬,良和子的神情迅速一黯到底。我明白了,他总还是护着我的。
“等等!”走远了些,我一把拽住他,心里的气全部消散,美滋滋的,“刚才说得不错,很仗义嘛!”
他眉头一皱,却是惊诧道:“仗义?你我难道是江湖结义的兄弟?”
“哎呀,你领会这意思不就行了,非要我解释!”我笑道,顺势伸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别生气了!在长安的时候也是因为猪名麻吕生气,什么时候这么爱生气了?”
他闻言长叹了一声,哭笑不得的样子,很是无力:“我没有因为他生气,原是看你心虚想再逗你一回罢了,看来,又是我错了。”
我道他刚才在猪名麻吕面前怎么那么怪异,原来存了这心思,可其中被良和子这么一搅和,倒不觉被戏弄了,只更是好笑。
“假装生气也算是你的老伎俩了,就没想过翻翻新?”我佯作奚落之意,斜睨着他道。
他轻笑,扬声道:“翻新?你没有一次不上当的,还说大话!我看啊,是你需要翻翻新!”
“我?我怎么翻……嗳嗳嗳!你!放我下来!”
“不放!我要故技再施!”
“……”
作者有话要说: 猪名麻吕:我一个远道而来的小可爱做错了什么?每一次都在借我秀恩爱。
晁衡:你是怎么肥四,小老弟?不应该感到荣幸吗?
玉羊:你哥哥真是越来越傲娇了,其实我也很无奈。
小满:喵~
猪名麻吕:小满,我需要你的安慰。
小满: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因为我只是一只猫。
第108章 野棠梨密啼晚莺(一)
关于真成的往事, 晁衡是与我这么说的。
九年前, 日本天皇下诏组建第八批遣唐使团, 得到任命的押使、大使及副使便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遴选留学生。选拔考试分为初试与会试,考察内容则有经史、汉文、百艺, 另兼容止、文采诸项。其程式复杂, 规则严苛, 几乎是要选一批无所不能的学生来。
因此,虽未明文规定应试者的出身, 却也是不言而喻, 庶民乃至低等官吏之家, 很少有能力让子弟受到这般全面的教育。然而, 真成便是其中一个特例。良和子也说过,他的父亲只是一个下级武官。
会试后不久, 入选的榜单便公布了, 真成以低微之势名列第八,而前十名中, 晁衡与真备分列第一与第五。他们三人便是在观榜那日相识的,志同道合,便结为挚友。
因真备、真成的家乡都不在京城,晁衡便将他二人请到自己家中暂住, 一起等待使团出发的日子。正是在这段时日里, 真成见到了经常来往阿倍家的藤原良和子。
如诗如梦的初遇,美好得令人羡慕。虽不知当年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 少年的情窦因看见少女的第一眼而瞬间绽放,从此情根深种,只是那少女尚在迷途。
……
“我听说洛阳之北有邙山,东西绵延数百里,气象万千,是个登高游乐的好地方,我们明日去看一看好不好?”
这日向晚,于廊下闲坐,我笑着向晁衡说起。他刚刚更衣出来,正自低头整理衣带,闻言不假思索,率意应了声好。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要去?”我反问他,心中其实是有打算的。
他却坦然一笑,说道:“到洛阳已有月余,我还不曾陪你出去游逛,你既有了主张,我自然奉陪。这有什么可多问的呢?”
这话自然顺耳好听,但他仍未明白我的意思,便索性直言:“你该问一句才是,因为我要带你去看的不止是风景,还有人!”
“人?”他登时不解起来,“玉羊,你有事瞒我。”
“都告诉你了怎算瞒你?不过是借了你的名而已。”我向他挑挑眉,心中自得,只想自己为了这个计划可是费了不少精神。
他以忖度的目光看着我,却忽然抬手捏了一下我的脸颊:“事先不与我商量便借我的名,若是好事便罢,若……”
“自然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我不禁扬声打断他,煞是在意,“明天你去了便知,说不定还会感谢我呢!”
“好吧,听你的,唯命玉羊之命是从。”
“哈哈哈……”
翌日,天公作美,晴风朗日。因是有所安排,倒不急出门,便悠悠闲闲吃饱了早食,待茜娘过来与我递了话,才拉着晁衡往邙山而去。茜娘聪慧,于此事上,帮我了不少忙。
我着了短袍长靴,男装打扮,与晁衡各跨一匹马,并驾而行倒像是兄弟出游。他沉得住气,也不问,及至过了城门,快到地方时他才不紧不慢提了一句。
“我想帮真成一把,让他与良和子见面恳谈。”我口中说着,一面远眺前方,“我先后以你的名义约了他二人出来,地方也是早打探好的,依山傍水,最宜幽会了!”
“亏你想得出来!”他直是摇头,啼笑皆非,缓缓又道:“但,这倒是也是你的老伎俩。”
“我这故技重施才不像你,你捉弄人,我是帮人!他们要是成了,便是我促成的第三对了,简直功德无量呢!”
我向他做了个鬼脸,语罢便扬鞭而去,由他在后头追。道旁古木森森,苍翠如云,更教人添了许多爽气。
不用一刻,已至佳处。此地在两峰相接的山谷中,格外僻静,未免惊动“幽会”之人,我们便将马儿拴在了谷口。向内十数步便闻泉流之声,而放眼过去,果见那两个冤家的身影。
我赶紧携了晁衡隐在一块大山石后面,只露眼观望,但他是头一次做这偷摸鬼祟之事,蹲也不会蹲,腰杆还挺得笔直,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被我压了下去。
空谷不大,又有回声,我们离得近,那二人的声音自是听得一清二楚。先有几句,良和子责怪真成骗了她来,而真成无辜,却也是百口莫辩。我趴在石上看了,直是想笑,连晁衡亦是憋得脸色通红。
“良和子,你开心吗?你执着的事并不会令你幸福。”
真成忽然郑重起来,一改他平素谦恭的模样,目光直直盯着良和子。良和子似也吃了大惊,倒一时不及驳斥。
真成叹了一声,语气稍缓,道:“我从头至尾见证了晁衡和玉羊的故事,你是无论如何都分不开他们的。我从未见过像他们那般相爱的人,就算生在两国,地位悬殊,但只要二人站在一处,所有可用来形容的话,哪怕是溢美之词,都成了寻常之语。”
我以为真成不过劝解于她,却是说起了我们,不由彼此对视,各自都有些羞惭,而晁衡则又默默握紧了我的手。
“我不想听这些。”良和子漠然道,低头似不经意地抚弄着自己的袖口,“你是不是看如今大局已定,我再也无法嫁给仲麻吕了,便自己存了私心,以为我会退而求其次?”
这话倒是一成不变的刻薄,但又显得几分刻意,只是真成全然不在意,甚至微微笑了出来。
“我是有私心,但这私心是何时存下的,你还不知?又何必说这样的话自欺?”真成极是从容,而笑容淡去,却显得无尽哀凉,“记得初见时,你才只有十二岁,但明艳动人,早已是平城京里美貌出名的闺秀。我喜欢你,却自知高攀不起,便只有默默看着你,而这背后的注视却让我发现了你的另一面。你的父兄待你态度冷淡,嫡出的姐妹亦不将你放在眼里,你受了委屈无处可诉,又恐为人所知看轻了你,便每每独自跑到三笠山的樱花树下大哭一场……”
“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真成说到动情之处,两眼潸然,良和子却气愤地打断了他,而怒视之下,自己的眼眶也渐渐红了,“就算那个时候你曾给过我温暖,可我现在要的你也给不了!”
真成忍泪哽咽,抬手想要拉住良和子,悬在半途却又收了回来,才道:“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明明很难过,却还要装作盛气凌人的样子,你活得太累了,我的心太疼了。”
“这是我的命,我谁都不怨,我不会让任何人看我的笑话!”良和子话音颤抖,雪白的纤手紧紧攀住身旁的树干,神情有万般不甘,“我与你说实话,我是不爱仲麻吕,但婚事是父兄的决定,不容我来选择。他们看中了仲麻吕的成就,觉得阿倍家值得拉拢,却又舍不得嫡出的女儿乘风踏浪,冒险来唐,因为说到底,他们更想留着高贵的嫡女与皇室联姻。我那位皇后三姐便明确对我说过,庶出的贱女不配嫁给皇族,所以啊,若我连阿倍家都无法为他们笼络,岂不是要被耻笑而死?我不争,又能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