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尼罗
时间:2019-02-11 11:30:40

  段人龙“哦”了一声,转身走开,且走且道:“外头冷得要死,是不是到三九了?”
  段人凤不是过日子的人,不懂节气,也不知道到没到三九天气,于是就没回答。
  段氏兄妹有着非常开明的思想,向来不认为男女相好是什么可耻之事,段人龙甚至不反对妹妹没名没分的和金玉郎鬼混,只要她自己乐意、别伤心伤身就行。而对于他的意见,段人凤则是根本不在乎——对于这世间的大部分大事,她都不甚在乎。不是她开明豁达,是她段家天生就出产这样的种子,他们兄妹天生就是一路货色。
  然而这样肆意无忌的段人凤,今天也不自然了。
  她的下腹热烘烘的,仿佛是被金玉郎的呼吸烘暖了,暖意一直盘桓着不散。眼睛盯着手指上的钻戒,她也瞧不出它的款式好不好来,总之是一直在走神,目光直直的,对着戒指又像是看得入神,又像是视而不见。
  她是这样,金玉郎也是这样。他默默的吃了段家的饭,然后站到窗前向外凝望,窗外一点好风景都没有,而且天黑得早,已是夜色深沉。隔着一道房门,段人龙正在外头打电话,粗声大气的骂娘。
  这让金玉郎皱了皱眉,他不喜欢段人龙这莽夫的样子。
  有了点钱和势力的段人龙变了,他感觉,变得庸俗起来,像个虚张声势的地头蛇,说起来也算是个人物,但归根究底,至多是个大混混,还是拿不上台面来。这可有点糟糕,因为他心目中的段人龙,乃是一个男版的段人凤,如果段人凤是风华绝代,那么段人龙至少也应该是超凡脱俗,要不然岂不是辱没了段人凤?而他金玉郎,又怎么会对一个庸俗的人动真感情?
  花了一点力气,他将段人龙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逐出境,望着窗外的夜色,他魂游天外,重新又沉溺进了段人凤的柔软之中。那温暖芬芳的柔软让他生出了一种奇妙而又炙热的冲动,这让他简直要羞涩起来——在此之前,这种冲动从未如此强烈的冲击过他,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与众不同,非常的纯洁,以至于没有感情和欲望。
  所以,在羞涩之余,他又暗暗的很欢喜、很得意。他想自己终于成长到了最后一步,是她领着他走到了这最后一步。那是充满爱意的牵领,她爱他,爱到了敢于抱着他躲子弹。
  段人龙没再出门,等他打完电话时,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钟。窗外寒风呼啸,是个风卷雪的坏天气,让人只想尽快躲进热被窝里。三人各回各房,段氏兄妹的卧室在楼上,金玉郎独自住在楼下的客房里。这幢房子安装了暖气,可金玉郎蜷缩在柔软的小床上,长久的大睁着眼睛,还是觉得这张床还不够软,不够暖。
  忽然间的,他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扯过床头的睡袍披了上,他在黑暗中下了地。择日不如撞日,他要把那最后一步迈出去,和她一起。
  他怕出声音,所以没有穿鞋。
  轻轻推开房门,他赤脚踏上了门外走廊里的地毯。无声无息的穿过走廊上了楼梯,木板楼梯随着他的脚步,发出了极轻微的吱嘎声,然而在这静夜之中,已经响得像雷。像雷就像雷吧,他已经无暇顾及了,况且,他这一次的登场,好比神祗化身为人降临世间,本来也该伴随着电光雷鸣。
  走到了段人凤的卧室门前,他停下来,抬手一推房门,没推开,于是他抬了手,用手指关节一叩门板,心里想着:如果我们心有灵犀,那你就算睡了,也一定听得到我的敲门声。
  叩了一下之后,他放下手,静静等着。
  他等了好一阵子,这期间他面无表情,也不天真无邪,也不楚楚可怜,也不老谋深算,也不癫狂阴险。他轻飘飘的沉静着,茫茫然的清醒着,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想,单只是个男人,来找一个女人。
  他不知道,隔着一道房门,段人凤也已经站了许久。一只手搭在暗锁把手上,她一动不动,几乎是凝固在了黑暗里。
  因为她有点怕。
  她所怕的不是什么“失了身”“吃了亏”,她怕的是金玉郎。她爱金玉郎,金玉郎也爱她,那爱带着一种同归于尽式的决绝和恐怖,让她怀疑自己只要手腕一转打开门锁,自己就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未来自己和他,不是同生,就是共死。
  可是,隔着房门,她总觉着自己能够听到他的呼吸声音。自己让他等了这么久,他还不走。房间里热,走廊里却是凉的,他要站到什么时候?他是不是该冷了?
  想象着他的冷,她的心一疼,疼过之后,她将心又一横。怕什么?同生就同生!共死就共死!人谁不生?人谁不死?
  “喀哒”一声轻响,房门开了,门外的黑影很意外似的向她一抬头,随即,借着窗外路灯的光芒,她看见他凝视着自己,脸上绽放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然后轻轻巧巧的一侧身,他无声无息的飘进了她的房里。
  她小心的重新关好了房门,然后回过头去,就见金玉郎已经站在了床旁。她转身走到了他面前,想对他说点什么,然而没来得及。
  他低头解开了睡袍带子,丝绸睡袍顺着他的手臂脊背流淌下去,他的肩膀胸膛腰腹大腿依次袒露。一弯腰把贴身的内裤也脱了,他赤条条的直起身来,然后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在拥抱之前的一瞬间,他下意识的一踮脚,仿佛他是个幼小孩童,扑向大人的怀抱,想要索求疼爱。那一瞬间倏忽而过,他随即脚踏实地的站稳了,将段人凤紧紧勒入了胸怀之中。低头嗅着她的头发,嗅着她的耳朵,嗅着她的脖子,在段人凤的喘息声中,那芬芳温暖的潮水又漫上来了,把他们冲到了床上。
  床也不可靠,床也要随波起伏,他们慌乱的彼此相拥,摸索着寻找那潮水涌动的节奏。忽然那浪潮汹涌起来,两人的喘息声音交织错乱,封闭的房间忽然自成了一个天地——一个风雨琳琅、万物生发的新天地。
  后来,风停雨收。
  金玉郎跪伏在段人凤的上方,闭着眼睛静了片刻。段人凤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他开了口:“谢谢你。”
  段人凤没听懂:“谢我什么?”
  “谢谢你爱我。”
  她轻轻的笑了一声:“傻话。我自己愿意爱你,没你的事,不用你谢。”然后她推了推他:“你下来,别压着我。”
  金玉郎摇摇头,不肯动。段人凤硬把他推了开,他一翻身滚到一旁,随即又挤回了段人凤身旁:“分我一半枕头。”
  “你该回你自己的房间了。”
  “那你跟我一起走。”
  “不。”
  “那我也不。”他在被窝里搂了她的腰:“我们是夫妻,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段人凤回味着“夫妻”二字,感到了一种新奇的刺激。忽然扭头望向金玉郎,在暗淡光线之中,她凝视着他的黑眼睛,想起自己就是从他的眼中,才发现黑色竟然也可以明艳。
  一刹那间,她忘怀了他怪异的性情与心地,只回忆起了他的种种动人。将棉被向上扯了扯,她盖住了他的肩膀,然后说道:“那就一起睡,睡到大天亮。”
  金玉郎长长的睡了一觉。
  周遭的气味和温度,都美好得让他不肯醒。段人凤叫他,他不睁眼睛,段人凤摩挲他的头发和脸,他也只是抿嘴微微的一笑。忽有一只巨灵之掌从天而降,将他的被子一掀而起。凉意让他不得不睁了眼睛,朦朦胧胧的,他感觉自己像是看见了段人龙。抬手揉了揉眼睛,他定睛再看——还真是段人龙。
  段人龙弯腰注视着他,目光从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回头,扫视完毕了,他沉着脸,点了点头:“行,好,胆子不小。”
  金玉郎笑了:“我们真成一家人了,我要改口叫你哥哥了。”
  段人龙欲言又止的咽了口唾沫,随即直起腰,低头问道:“我妹呢?”
  金玉郎转头看了一圈,然后答道:“不知道,她起得早。”
  段人龙转身就走,找妹妹去了。
 
 
第76章 新时代
  在楼梯上,段氏兄妹狭路相逢。
  段人凤已经梳洗停当,换了一身石青色的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而且涂了一点亮晶晶的新款口红,涂得两片薄嘴唇有棱有角。她这是刚从客房里出来,怀里抱着金玉郎的衣服,仰起头望着哥哥,她略微的有一点点羞涩,为了掩饰这点羞涩,她要挑衅似的,故意的面无表情:“让路。”
  段人龙不但没让路,而且一把抓住她的细胳膊,连拉带扯的把她拽下楼梯进了餐厅。眼看周围没了旁人,他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就是玩玩?还是真要跟他结婚?”
  段人凤腾出左手,将中指上的戒指向他一亮:“我已经答应他的求婚了。”
  “求婚?他什么时候求的?”
  “就在你昨天下午出门的时候。”
  段人龙瞪了眼睛:“我他妈出去了还没有一小时,你俩就把终身大事给订下来了?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商量?”
  段人凤听了他这一番话,听糊涂了:“哥,你说什么呢?那是玉郎,又不是别人。”
  “要是别人倒好了。”
  段人凤疑惑的盯着他,渐渐领悟了他的言外之意:“放心,我也不讲什么天长地久,能过就过,过不下去就好聚好散。”她压低了声音:“况且……我看他对我是有真感情的,就算将来不能好散,应该也不至于……”
  说到这里,她忽然皱着眉头笑了:“怎么回事?我们还怕了他不成?”
  段人龙转身靠着餐桌,半站半坐的伸展了一条腿,低头看着自己这条长腿,他咕哝道:“也不是怕他……”
  他抬头望向妹妹:“其实,我是想撮合你和福生来着。福生挺好,长得不赖,还听话。”
  段人凤依旧皱着眉头:“你是打算要改行做媒婆?先拿我练练手?”随即她点点头,部分的同意了段人龙:“福生是挺听话。”
  “女大当嫁,把福生给你,福生愿意,我也放心。”说到这里,他又重复了一遍:“福生听话。”
  段人凤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兄妹依旧是天然的同盟,这同盟容不得怀有异心的外人加入,同党也不需要,只肯吸收“听话”的附庸。而金玉郎的问题已不是“不听话”三个字可以概括,段人龙越是思索他的所作所为,越是感觉他不但是不可控制、甚至是不可预料。
  可惜,她对张福生,实在是没有分毫的兴趣。尽管张福生——仅作为一个男人来讲——确实是“挺好”。
  迈步绕过哥哥,她上了楼回了房,把怀里的衣服往床上一扔:“睡醒了自己穿。”
  金玉郎没醒透,还有点睡眼朦胧的意思,懒洋洋的坐起来,他先抬手挡着嘴打了个小哈欠,然后抬起头来,眯着眼睛向她一笑:“都催着我起来,就不肯让我睡个懒觉。”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透过大玻璃窗射进来,强烈极了,把他的半边轮廓照耀得发虚,他一半融化在了强光里,一半向着段人凤甜蜜的笑,这让段人凤恍惚了一下,在那恍惚的一瞬间里,张福生和类似张福生的凡人都变得极其遥远,他们全在阴暗之处蝇营狗苟的活动着,怎么能和天使下凡一样的金玉郎相比?
  这时,金玉郎向她伸出了双手:“你给我穿。”
  她刚要回答,他却又将手放了下去:“不,不用你。要穿也是我给你穿。”他欠身扯过裤子,挪到床边伸出双腿穿了上,然后跳下地去,双手扯了裤腰向上一提:“我得照顾你呀!”
  段人凤将双臂环抱到胸前,饶有兴味的望着他笑了:“你连脸都洗不好,还有本事照顾我?”
  金玉郎系好了裤腰带,又把衬衫穿了上,一边系纽扣,一边抬头答道:“第一、我会洗脸,第二、我有本事。”
  “那我就等着看了。”
  说完这话,她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走上前去帮他系起了那些光滑精致的小扣子。金玉郎垂下双手,一眼不眨的凝视着她,她手上忙活,嘴里说话:“怎么?看我好看?”
  “我当然看你好看。”他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好看。”
  “等将来爱情淡了,你就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模样了。”
  “不会淡的。”他笃定的向她点点头:“不会的。”
  “人心难测。就算你不会,还保不住我会呢。”
  金玉郎双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行,因为有了你,我才又有了家。你不能变心,你要是变了心,我就又没家了。一个人哪能没家呢?没有家多可怜啊!”
  段人凤感觉这是疯话,又可怜又可爱的疯话,让她又想叹息又想笑:“没有我的时候,你不是也活得挺好?”
  “要是活得挺好,我为什么还要找你?”他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了,捂到了自己的心口:“总之你不要变心,如果将来你又爱上了别人,你动心的时候要想想我,要想想我没了你,我该怎么办。”
  段人凤一仰脸:“你这是赖上我了?”
  她脸色苍白,是个薄情寡义的长相,平时看人的时候,她的黑眼珠被眼睫压着,时常会射出类似鹰隼的目光,如今这么一仰脸,她像是将自己毫无保留的展露给了他,任他欣赏自己的所有心意与情绪。
  金玉郎就喜欢她这一路的面孔,连带着,也就喜欢她这一路的灵魂。抬手用指肚描画了她长长的眉毛,他轻声说道:“怎么会是赖上了你?我们分明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段人凤打开他的手,低头继续给他系纽扣,系着系着,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抿着嘴笑。她承认自己确实是认为金玉郎可爱——无论他这个人是好是坏,都影响不了他的可爱。她愿意嫁给这个可爱的人,她愿意从今往后,一生一世,好好的爱他。
  金玉郎很快乐,他把这个清晨,视为自己人生的新开端。
  他是需要家的,自从母亲死后,他的家就缺失了一大半,等他也失去了父亲,他就彻底没有了家。二十出头的小单身汉,大多都会渴望着讨个老婆成家过日子,然而他又别有心肠——在认识段人凤之前,他对女人一直没什么兴趣,他单只是想要有个家。
  想要一个理想的家,要胜过那个生他养他的旧家,那个旧家里也隐藏着种种令他不快的龃龉,但他无法选择父母,也无力逃避龃龉。所以,在旧家彻底溃灭消失之后,他又悲伤又兴奋,像个老谋深算的孩童,开始筹划着要给自己建造一个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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