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他也说不清,他想说自己就是看她顺眼、看她好看,但这理由听着未免太儿戏,所以不说也罢。把手里的铅笔放了下,他叹了口气:“陆兄,我懂你的心意,可我也不是过家家闹着玩,我也考虑很久了,是真的想要和她结婚。”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低着头说道:“我这么做,若是让你为难了,那我就辞职。回头对着段人凤,不该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说,你和段人龙怎么斗,我也绝不会干涉。这几年我活得太累了,我就想关起门来,过几天太平日子。”
“看来,你是打算为了那个女人,和我这个朋友一刀两断了?”
金玉郎苦笑起来:“陆兄,你把话说得太严重了。”
陆健儿缓缓的站了起来,金玉郎这才发现他应该也是刚从外面回来,因为尽管上身穿着家常的白衬衫,下面却是黄呢子军裤和长统马靴。陆健儿是有军衔的,在出席大场合时,他偶尔也需要戎装笔挺的披挂上阵。虽然他并不真正带兵。
又看了金玉郎一眼,陆健儿忽然显出了不耐烦:“我懒得和你啰嗦,你现在就去把那个段人凤打发掉,以后不许你再和那种人来往。”
金玉郎终于是再也笑不动了。
一旦承认自己笑不动,他的脸上立刻就冷得挂了霜。对着陆健儿摇了摇头,他说道:“不可能。”
陆健儿绕过大写字台,走向了他:“金玉郎你不要对我耍花招,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清楚得很。你要想享受我的保护,就得乖乖听我的话。金效坤完蛋了,认为我没用了,你就想逃?我也告诉你,不可能。”
金玉郎听了这话,就觉着一股怒气猛的冲击了胸膛:“陆兄,你尊重我一点好不好?我无非是不愿意和令妹结婚而已,这是什么大罪吗?至于你这样咬牙切齿的侮辱我?我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说我是个什么东西!金效坤完蛋了,可他的钱都落到谁手里了?我是白白享受你的保护吗?我知道你家里的人全听你的话,你霸道惯了,可我姓金,我不是你家的人,你管不着我!”
说完这话,他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交朋友交成这样,我也真是见了鬼了!”
下一秒,陆健儿飞起一脚,大马靴踹中肚子,他当场起飞向后撞了墙。
第81章 一刀两断
金玉郎捂着肚子,登时就爬不起来了。
他跪在地上弓了腰,抬不起头,也喘不过气,这种痛苦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简直怀疑陆健儿这一脚踹烂了自己的肠子。从小到大,他一直是娇生惯养,除了和段人凤互殴之时挨过耳光之外,再没旁人敢碰他一个指头。段人龙的扯耳朵已经让他感觉忍无可忍,陆健儿这一脚则是彻底的踹懵了他。
他懵,陆健儿也有点懵,他从未想过要对金玉郎动武,也没料到自己那一脚竟有如此之大的威力。方才金玉郎振振有词的那一番反驳激出了他的大少爷脾气,他一恼,忘记了金玉郎不是他身边的仆从,不假思索的就飞出了一脚。这时望着金玉郎愣了愣,他回过神来,略微也有了一点后悔。走上前去蹲下来,他想要搀扶金玉郎直起腰,金玉郎顺着他的力量慢慢抬起头,转过脸来望向了他。
金玉郎的眼神,陆健儿记了很久。
那眼神说不上是惊愕还是悲愤,也或者是两者兼具。用这么一双蒙着泪光的眼睛凝视了陆健儿,金玉郎先是面无表情,后来忽然飞快的一撇嘴,像是马上就要咧开嘴嚎啕一场,但他终究还是没哭,瞬间的一撇嘴之后,他恢复了冷漠,推开陆健儿扶墙站起来,他弯着腰冲向门口,出门时将房门摔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陆健儿有心追他,但转念一想,感觉还是不能追。他确实是挺喜欢金玉郎这个小兄弟、小朋友,因着这一份喜欢,他便也愿意提携他、栽培他,让他力争上游,有点出息。但提携和栽培都是有前提的,至少,金玉郎得像他手下所有的人一样,得听他的话。
金玉郎显然是不习惯听任何人的话,这很正常,陆健儿认为他常年和他那个姨太太亲娘在外面小公馆里过日子,家里没人管他,他没认真的上过学堂,也没在衙门里正式的当过差受过气,没上过夹板的小树,免不了会由着性子乱长。当他和金玉郎还不算挚友之时,他可以心平气和的欣赏对方那天真自由的乱样,但随着双方友谊的加深,金玉郎开始乱得让他手痒,让他想要好好修理修理这小子。
目光一扫室内,陆健儿发现金玉郎把大衣落下了。转身走到窗前向下望,从二楼的高度,他正好看到了金玉郎的背影。金玉郎穿着单薄西装,一路是狂奔出去的,他望出去时,金玉郎正好在一丛灌木旁拐了个弯,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陆健儿看过了金玉郎那个仓皇的背影,心里有点疑惑,不知道金玉郎究竟是气跑了,还是吓跑了。气跑的还好,若是吓跑的,那他可就要有点过意不去。他以武力吓唬金玉郎,和壮汉用拳头威胁小姑娘差不多,无论成功与否,都一样是以强凌弱、不是大丈夫所为。
陆健儿在书房里犯嘀咕,与此同时,金玉郎已经狂奔到了陆府的后门前。
他方才进来时,遇上了陆五小姐往外走,如今要出去了,迎面又遇上了陆五小姐往回走。片刻之内相遇两次,不能不说是特别的有缘。陆五小姐远远的认出了他,立刻就微笑起来,要补足方才对他的亏欠,及至金玉郎冲到近前了,她越发的笑靥如花:“金二先生怎么跑得这么——”
这话没说完,因为金玉郎嫌她挡路,竟是抬手将她向旁一拨:“滚!”
陆五小姐踉跄了两步,险些摔了一跤。目瞪口呆的望着金玉郎,她就见金玉郎已经冲出后门,顺着小街跑远了。
不明就里的陆五小姐得了一个“滚”字,自觉着是受了奇耻大辱,在家里气得死去活来,姑且不提。只说金玉郎一直跑到了筋疲力竭,喘得嗓子眼里都有了血腥气了,才叫了辆洋车坐上,回了北京饭店。
他非得把体力耗尽了不可,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地方忽然发起疯来。平时他以着局外人的眼光,看戏似的看着所有人,总以为自己长袖善舞,无论什么人落到他的手上,都会被他摆布成为棋子。怀着这点优越感活了这许多年,他终于被陆健儿一脚踹下了观众席。
他的肚子里还在疼,乱糟糟的疼,这疼痛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原来也是戏中人,是先前的胜利让他高看了自己。洋车停在了北京饭店门口,他连滚带爬的下了洋车,然后一路逃进了他和段人凤的客房里。
段人凤独自一人,没有兴致去餐厅吃大菜,只要了一份客饭,金玉郎进门之时,她刚刚吃饱喝足,正是惬意。忽见金玉郎冷冰冰的喘着粗气进了来,她心里登时一紧张:“怎么了?有人追你?”
金玉郎背靠房门站住了,一边剧烈的喘,一边向她摇头。她走上前去,上下打量了他:“大衣呢?”
金玉郎溜下去坐在了地上,不回答,还是喘。等到把气喘匀了,他才答道:“我和陆健儿闹翻了。”
段人凤席地而坐,问道:“为了什么闹翻的?”
金玉郎停了停,然后答道:“结婚的事。”
“是一时闹翻了,还是永远闹翻了?”
金玉郎咽了口唾沫,想要以此压下嗓子眼里的血腥气:“永远。”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真的是想和陆健儿一刀两断。一刀两断的原因很多,绝不仅仅只是那一脚。而那些原因总结起来,也无非就是一句话:他不是陆健儿的对手。
在陆健儿面前,他的谎言大部分都无效。在陆健儿面前,他是弱者。
段人凤拽起他一条手臂,将他架起来送到了床边坐下,又蹲下来给他解开了皮鞋鞋带。双手扶着他的小腿,她仰起脸,笑了:“好,你要说话算话。”
然后她站起来,去给金玉郎倒热茶,一边倒茶,一边又道:“我很讨厌那个姓陆的。”
金玉郎回头向她张了张嘴,想要向她撒娇诉苦,让她知道自己被陆健儿踹了一脚,可欲言又止的垂下头,他想段人凤再亲,自己对她也不是什么苦都能诉的。陆健儿是个男子汉,自己也是个男子汉,自己打不过他,被他踹了个落荒而逃,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他又不是小孩子,受了欺负可以回家找爸找妈。
从段人凤手里接过热茶,他慢慢的喝了半杯,心里还是乱得很。陆健儿和段人龙这一对仇家,对他来讲,都是威胁。另外,如果陆健儿对段人龙恨之入骨,那么段人凤会不会受到连累呢?反正论起来,他是为了段人凤才和陆健儿绝交的,而段人凤又一直在给段人龙帮忙。段人龙若是大老板,那么她就是二老板。
一只手落到了他的头上,是段人凤在抚摸着他:“要是你没有兴致留下来的话,我们就还是回天津去吧,你不是要找房子吗?我们两个一起找。”
金玉郎忽然仰起脸看了她:“你是要嫁给我的吧?”
“当然。”
“那我不许你回天津了,我们就留在北京,在北京结婚。”
他的态度很平静,是经了深思熟虑的模样:“龙现在对我印象很坏,我也不想再去向他解释什么。他看我不是好人,我对他也很失望。所以,在我和龙之间,你选一个。选他,你就回天津去,选我,那我们立刻就找房子搬家结婚。以后外面的事情我们全不管了,我们关起门来过日子。”
段人凤这一天,活得很疲惫。
她昨夜彻夜未眠,今早赶火车到北京,在北京吃了一顿客饭,然后就收拾行装,又独自赶乘夜车回了天津。上午临走之前,她给段人龙留了一张字条,如今兄妹二人夜里再见,段人龙对她就没有好气,仿佛她是个私奔到了半途、又被情郎遣返回了娘家的大姑娘。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被遣返,总之上午那一走,据他来看,就是私奔。大姑娘自然是可以私奔的,但他妹妹是一般大姑娘吗?他们兄妹的感情又是何等深厚?他段人龙的妹妹,怎么能干出这么——这么——这么恶俗可笑的事情来?
段人龙没好气,段人凤累得要死,也没有好气,于是兄妹二人生平第一次吵了架。吵架的结果,是翌日凌晨,段人凤空着手又走了,翌日中午,她和金玉郎在北京饭店会了面。她没提天津的事,金玉郎也没问。
又过了三天,陆健儿派人去北京饭店找金玉郎,没找着。又过了几天,有人来向陆健儿报告,说在西四牌楼那边的早市上瞧见金玉郎了,他领着他那个不男不女的太太,在市场买了两把洋铁壶,他太太拎着一大块枣儿切糕。俩人都有点蓬头垢面的意思,可能是没洗脸就跑出来了。
陆健儿一听金玉郎居然起大早跑出来买洋铁壶,就知道他是铁了心的要和段人凤好了,既然如此,自己非要棒打鸳鸯,倒显着太无聊。
于是他就收回人马,先把这个金玉郎丢开,打算集中精力去收拾天津的段人龙,然而又未遂——段人龙在察觉到了杀机之后,不知道是受了谁的启发,忽然想起自己是当过土匪的,于是立刻就重操旧业,把陆健儿放在天津的姨太太和私生子给绑架了。
陆健儿真是挺爱那一对母子的,所以虽然有心去把段人凤绑回来作为还击,但是为了安全起见,他最终还是没动段人凤,而是和段人龙讲和,救了那对母子出来。
陆段二人明里暗里的这些交锋,金玉郎和段人凤全不知情。他们正忙着给新房子安装洋炉子取暖,自从买下一院新房之后,他们一起有些退化,成天除了筹划一日三餐,就是琢磨家具、被褥、以及洋炉子。段人凤的头发半长不短,没剪也没烫,就那么乱糟糟的披着;金玉郎天天出去看家具订家具雇佣人,冻得伤风感冒,也是日夜的咳嗽气喘。
但是两人都很愉快,因为白漆的家具确实是摆进来了,樱草色的窗帘,也挂上了。
第82章 舅爷驾到
后来,无论过了多久,金玉郎每次回忆起自己这个小家庭,眼前都会很清晰的浮现出白漆家具和樱草色的窗帘,而且那窗子总是半开着的,窗外是个平整轩敞的小庭院,微微的暖风拂动了窗帘,窗台上立着个白翅的小蝴蝶。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窗外的庭院是乱糟糟的,堆着些烂木头和煤球,房子虽然是新房,但是未加修饰,乍一看也看不出好来。
看不出好来,但仔细的检查,也没找出什么坏处来,金玉郎和段人凤当时找房找得筋疲力尽,也就不再挑剔,把这房子买了下来。两人都不是会过日子的人,甚至连生活经验都欠缺,幸而他们都是兴致勃勃的青年人,有着足够的精力和金钱供他们折腾。新房的墙壁雪白,是不用粉刷的了,这给他们省了不少的事,他们所需要的家具,都是现在顶流行的款式,也容易买到现货。两人没日没夜的往家中搬运各色物件,段人凤也不潇洒了,金玉郎也不娇贵了,两人一起成为凡人,甚至因为白天太累,还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段人凤起得比金玉郎更早一些,常一个人走去早市买枣儿切糕,还曾提回过几次活鸡,让老妈子宰了炖鸡汤。
拎着一块切糕或一只鸡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时常会恍惚,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然而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去,金玉郎一天一天的胖起来,她并没有等来梦醒时分,倒是等来了一次小产。这小产来得无知无觉,她单是感觉身上不对劲,和金玉郎到了医院一检查,才得知自己失去了一个不到两个月大的小生命。他们夫妇都还没到想小孩的年纪,有也罢,无也罢,全不在乎,只要段人凤无恙,就是天下太平。
从医院回了家,他们关起门来,继续与世隔绝的过日子。金玉郎好像是活在了云端上,就有那么的自由自在,就有那么的飘飘然。天气热起来,他在后院立了一架秋千,自己坐上去来回的悠荡。有一次他越荡越高,高到心惊胆战的时候,他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段人凤来了。
他紧张起来,怕她批评自己淘气冒险,双脚踏地停下来时,他已经酝酿出了一点丈夫的气势要对付她,结果是她把他从秋千上拽了下来,告诉他:“你看我的。”
她当时穿了一身花衫子,剪着黑亮蓬松的齐耳短发,完全是个女学生的样子。站在秋千上,她不用人推,自己就能用巧劲儿往高里荡,花衫子在春风中扑啦啦的抖,金玉郎先看她像只花蝴蝶,后来看她又像只鸟,最后她没怕,他怕了,怕她在半空中一时失手,整个人都要飞出去摔死。
他开始大呼小叫,让她快停下来,她依言缓缓的停了,最后跳下秋千,她气喘吁吁的走到他面前,被他一把抱了住。
他爱她,因为她从来不指教他,从来不评价他,他们两个单是一起活着,互相爱,一起玩。
当春风热成了夏风的时候,段人凤不能再打秋千了,因为她又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