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在荀南河被邑叔凭扔进楚宫的七天内,她都没见到过辛翳。辛翳让一群熊孩子们缠着她,自己却偷得闲跑走了。
她那时候已经成了楚宫教务处的主任,其他几个六艺的先生按时上班打卡,反正也逮不着正主,正享用着楚宫的冰鉴甜点和优质服务,托腮凑在一起玩双陆。
几位先生也有年轻的,也有一把胡子的,倒是哪一个都事不关己,风轻云淡的,还劝她:“荀君,着急也没用的啊,我来了楚宫半年了,就见了楚王一次,他还往我衣摆上扔了快烂了的瓜。说我穿的黄色太丑,伤着他眼睛了。”
双陆桌边的骑射先生,空有一身健硕肌肉,此刻却只能用来摇骰,他拿走几枚竹筹,哼笑:“那你还算好的,你也知道他那毛病,不许别人比他高——他那一点点个子,到了马场,我一见他就还要蹲着,等他上了马,我才能起身。好几次,我一起身他保准带着马一甩屁股,我好几次不是被马后蹄蹬着,就是一脑袋顶在马屁股上了。”
荀南河:……这不就是以前在学校办公室的午休日常吐槽么。
只是那时候吐槽的熊孩子,班主任还能治一治,真不行找家长。
这回的孩子,大楚上下没人比他更大,告状都没地儿去。
到了下班的点儿,其他几位代课老师收拾收拾棋盘回家了,她这个师保却要常年住在办公室隔壁的宫室内。荀南河翻着自己的备课笔记和教学计划,自己都有几分心生绝望。
荀南河觉得自己老等着不是事儿,她要主动出击。
她深夜起来,直奔主宫,让宫人带她深夜突击辛翳的居室,但宫里虽然有些邑叔凭的眼线,也有更多是被辛翳淫威吓怕的小奴,早就通知他,他竟然直接翻墙跑了。辛翳从小在这片宫城中长大,对每个回廊,每片屋檐都熟的不能再熟,她想要逮到他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但荀南河想想自己竟然能逼得这小霸王半夜裹着被子爬房顶,倒也是本事了……
这孩子是预见到她可能会亲切的坐在他床头念文章,逼他起来练字?
其实荀南河也是见过辛翳几次的,只是见到的都不是正脸。
她天天也没事儿干,甩脱了辛翳手底下的那群童子军,她就在宫里四处游荡,像个揣着剪子要剪男生刘海的教导主任,四处寻找辛翳的身影。
毕竟做不好事情,邑叔凭有一千种办法弄死她再换别人来。
好几次她远远就看见辛翳在院子里光着脚击鼓跳舞,或者是在莲池边上钓鱼,她还没走近,这孩子就跟后脑勺长眼似的,攀树爬檐,飞速逃窜。
以前在教学楼后头吸烟的孩子们,见了她也是窜的跟野猫似的。
荀南河真恨不得从宫外寻个新奇玩意来放到院子中,四周设上天罗地网,等他满心好奇过去扒拉,她就立刻启动机关网住这小子!
当然这个计划实施难度太大,荀南河就只能磨。
反正她不会双陆,楚宫教学办公室的老师们也不爱带她玩,她都快把教学大纲倒背如流了,自然有大把的时间跟赶海似的逮孩子。
荀南河在短短一个月内学会了上房爬树和跑酷,辛翳没体会过过在后门偷窥的班主任,却体会了一把无孔不入的教导主任。
他又不知道荀南河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干这份工作的,也似乎被她的韧性折磨的实在有点受不了了。
这回他算是知道为什么邑叔凭请个还没弱冠的先生来了。
至少年轻体力好,能跟他耗啊……
不过辛翳也有办法来折腾她。
在追击之下,辛翳开始了反击,荀南河平静的宫内生活也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新惊喜。
第21章 小星
比如追逐一天无果的荀南河,累的腰酸背疼的回到宿处, 还没坐在床上只听到蛙声一片, 她四处找都没找到声音的来源, 不得不望向自己的床榻——掀开被子, 只见一片田蛙大眼瞪小眼,蹲在她被褥上,张口一片蛙哈哈。
辛翳坐在屋顶上,得意洋洋的听见了荀南河的惊叫。
却没想到第二天,荀南河向寺人要来了大缸,舀了池水种了小荷,将那蛙声一片养进了缸中, 送去给他主宫了。
这荀南河毕竟地位还在, 寺人几个时辰前帮着小楚王塞进荀南河被窝里, 这会儿还要硬着头皮把做成缸中盆景新包装的田蛙给送回楚王住处去。
辛翳坐在回廊下,看着那缸蛙声,咬牙切齿的生闷气,拿着把铁剑抽出来把缸给劈了。只见缸身五裂, 池水四流, 一群历经颠簸的田蛙悠闲的蹦跶着,一蹦一呱呱。
田蛙不成,五毒也行。
虽然有点心狠,但荀南河要是真死了,也算是他达到目的了吧。只是到时候,估计朝堂上对他的斥责, 邑叔凭对他的控制又要变本加厉,什么歹毒,什么凶兆,什么克星,他早立体环绕听了不知道多少回的闲话。
你邑叔凭敢这样放眼线过来,还日日追着他逼着他,就该想着这个结果。
让胆战心惊的寺人做下手脚,辛翳坐在树上,一边做自己的事儿,一边等着看热闹。结果这回,他连荀南河的惊叫都没听见,就看着她一会儿抱着一小罐,哼着小曲儿出来了。
刚刚进去把蝎子蜈蚣倒在被褥里的寺人,这会儿又哆哆嗦嗦拿东西过来。
一竹篾小筐,一红泥火炉,一盛油铜盘,一盛水陶鼎。
荀南河悠闲坐在席上,问那寺人:“这是盐水?”
寺人以为他要做法下蛊,吓得浑身哆嗦,连忙称是。
辛翳探身看去,只见到荀南河把手里罐子的东西,倒进小筐内。
正是他派人送过去蝎子蜈蚣。还在兀自扭动。
辛翳还是年少,被荀南河这玩蝎子蜈蚣如猫啊狗啊的姿态,弄得有点发懵。
荀南河拿一小竹夹子,毫不费力的拈出一只不断扭动的大蜈蚣,毫不犹豫的一手拿着细竹签子,就从那蜈蚣头部插了进去。竹夹子再一配合,就跟穿针引线似的,那竹签子穿过大蜈蚣身子好几回,总算是将它成串了。
他还颇有心思,将那大蜈蚣捋直了,变成一支姿态优雅,足须颤抖的串儿。
辛翳在树上打了个哆嗦。
荀南河一边穿蜈蚣串,一边随手把蝎子夹起来,扔进盐水陶鼎里去。
她以前装作卖药郎游历各国的时候,少不了拿蜈蚣和蝎子入药,她学着处理过,如今早就是熟手。蜈蚣就当晒做药了,蝎子倒是可以做了吃着玩玩。
等一会儿筐里的都成串或者泡汤了,她才把盛油的铜盘放在小炉之上,把在盐水里淹死的蝎子放回竹筐里沥水。那头油热好了,蝎子下锅炸,蜈蚣小火烤。
荀南河似乎被油炸蝎子的味道迷得不得了,等她把蜈蚣烤好,挂在屋檐下晾晒时,蝎子也炸好了,就在辛翳的呆滞目光中,她趁热夹出一个,甩了甩油,扔进嘴里。
荀南河一脸满足:“真香!真香!”
辛翳看房檐下挂着的一排蜈蚣,如同大军屠城后城门下挂着的将军人头。
他怂的倒着爬下了树。
五毒都使出来了,荀南河不但不害怕,竟然还能油炸吃了……
那真是不知道他是何方妖魔鬼怪变的了。
硬的不行,软的总可以吧。
辛翳虽然年纪小的,但也知道荀南河快二十了,送美人总是能行的吧。虽然看他那小体格,还有一张温良恭俭的脸,也不像是能把女人怎么着的,但听说送出宫的宫女外头都抢着娶,找两个漂亮的去送给荀南河,总归是能把他缠住几天的吧。
辛翳特意叫景斯来:“寻两个貌美的宫人来。”
景斯:“喏——啊?”
大君这毛都没长齐呢就想开窍了?!
辛翳没觉出来景斯的意思:“去送给那个什么荀南河。”
景斯:“哦……”
景斯:“那荀师喜欢什么样的?”
辛翳满脸奇怪:“我怎么知道!要不你什么样的都给送去一个?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老的少的凶悍的温柔的。他想留哪个留哪个,他要是想翻牌子轮流召幸都无所谓,反正就拿女人堵着他门,抱着他腰,让他别出来就行了——”
景斯:“……”
景斯觉得荀君看起来正人君子,口味应该也没那么重,就从宫内找了两个年轻又身材娇小的宫女,让她们化妆熏香更衣,提前给送进去了。
辛翳兴奋地搓手:“那我今夜倒要看看荀师是什么反应!”
景斯惊:“大君还要去听?”
辛翳不太懂事:“不行么?你说荀南河那种老古板,会不会被女人吓得跑出来!”
景斯:“……奴觉得荀师应该不会跑出来。只是怕那女子被荀师……打了。”
辛翳好奇:“打了?荀南河长得那副样子,还会动手打人?”
景斯难以启齿:“总之,大君若是真的去听,倒是真可能听见那女子挨打的直叫唤了……”
辛翳兴奋:“看不出来荀南河还是人面兽心!他要真的敢对女子动手,我就冲进去,戳穿他的虚伪面孔!”
景斯慌了:“大君!万万不可啊!”
荀南河已经养成了回了房间先四处检查机关的性子,只是这天回屋比较晚,她拿灯笼放在靠门的架子上,然后点了屋内的几盏铜灯,正准备晚上也读些书。只是房间才亮起来,她就眼尖的看到被褥里有什么东西隆起。
而且看这个大小,肯定不会是蛤蟆、蛇之类的玩意儿了。
荀南河心道:难道辛翳还让人扛只大母猪放在她床上了?!
荀南河想着,拿起支衣服的杆子,靠近过去,猛地掀开了被褥。
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花花的肉。抱歉,她一时间以为自己床上真的是……仔细一瞧,才发现是两个年轻女子,浑身赤裸,裹着一层轻薄的淡黄色纱衣,身上跟拢了一层烟似的,身子绞着纱,两人似乎又害羞又紧张的抱在一处。
面上画着很浓重的妆容,红唇白面,这似乎是楚国的时尚,看两个小姑娘身材都很好,该有肉的地方都特有肉。
荀南河咋舌。
两个小姑娘也有点懵。
说是被送过来伺候王师,她们都以为王师肯定是那种一把胡子的臭老头,谁能想到是个弱冠年纪的青年,而且看面容,生的也秀致,而且看着装姿态也都像个得体君子。
荀南河仔细打量:看着画的妆容都差不多,但这两个小姑娘,一个圆脸娇软,一个细瘦纤长,眼神气质也大不相同。
他刚要开口,两女先抢了话。
楚语娇哝。
“婢名藤。”“婢名森。见过夫子。”
听着名字,估计也是普通人家出身,看见外头的树木丛林就起了名字。
两女毕竟年少,神情怯怯,荀南河又不动作,二人脸颊绯红,想要再把被子拥过来挡住身子。
突然荀南河蹦出了一句话:“你们俩长这么好看,就败在这眉毛上了。这个眉毛画的太窄了,要稍微再宽一点就好看了。”
辛翳坐在上头听了半天,也没听见荀南河打人。
他觉得自己也挺闲的。也不知道是有点失望,还是有点心安。
嗯……邑叔凭虽然不会给他送来有真才实学的人,但也不至于送来个人渣嘛。
第二天清晨,这两个女子红着脸,顶着崭新的妆容,说笑着走了,也没能留住荀南河,荀南河就继续开始了追击辛翳的生活。
辛翳不信邪,又让人送去了几次女人。
也不知道荀南河有什么本事,说几句话就让这些女人对他喜笑颜开,却也不太纠缠。景斯也不得不感慨,女人这招似乎对荀南河没什么用。
辛翳也快被荀南河折腾的受不了了。
他终于前来求和了。
在某日荀南河醒来之后,就看到外头天光微亮,某个小屁孩十分不雅的箕踞而坐,披散着头发,穿着见窄袖皮衣,下头到膝盖的短帛衣,光着小腿,蹬着一双燕赵流行的皮靴,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翻着她的竹简。
也不知道他识得那几个字能不能看得懂。
荀南河在被褥下暗自摸了一把胸口,拥着被子坐起身来:“大君送了这么多礼之后,终于造访寒舍,可是想通了?”
辛翳听见她说话,转过头来,两道好看的眉毛拧了拧:“寒舍?不好意思,这是我家,这是我楚宫,一点儿都不寒。”
南河:……行行行小杠精,你家最有钱行了吧。
南河略一挑眉:“所以,有什么事儿么?我以为大君不想见我的。写个牍板扔门口就是了,真没想着大君竟肯出面啊。”
辛翳忽然觉得这先生长得怎么跟他第一印象不太一样。
他承认邑叔凭领荀南河来的时候,他因为心里不平,印象里总记得这先生长了一张死板的脸,还有满身无趣的正义凛然。
这会儿细瞧,或许是因为荀南河也散着头发披在肩上,辛翳觉得他生的一副淡漠清秀的脸,上眼睑平的像条划开的直线,瞳孔澄澈,只偶尔一抬眼,从细长的睫毛下显露几分神采。
荀南河面容和神情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是两种不太相合的气质交叠在他身上。像是极其干净也极其冷漠,好似懵懂却又隐隐有种强大,顶着那张单纯的脸却像是没有应对不了的场面。
辛翳反应慢了半拍,却看着荀南河展露了半分笑意,她双眼微眯,整张脸生动起来。
南河微笑:“哦,懂了,原来是大君不会写字,没法留言啊。”
辛翳瞪眼:“谁说我不会写字?!”
南河不说话,保持微笑,一脸“那你写啊”的表情。
辛翳气得从桌上拿起笔来。这年头的笔不比签子粗多少,长毛细痕,桌案上有她昨夜没用完的半干墨池,他沾了沾,直接扑到她被褥上,在她白帛做的被套上,写了个行迹飞天的大字。
南河端详了半天,拊掌:“大君这个菜字,写的可真够菜的。”
辛翳捏着笔,脸色难看。
南河:“难道是臣认错了?莫不是大君写的是喜字?”
辛翳憋得脸红了:“我写的是虞字!”
南河故作恍然大悟:“原来是虞字!大君这字,可真是……龙飞凤舞,神形兼备,这个艸字头①写的,有虞舜之时艸木萌芽、野草郁葱之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