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早猜到他写的是这个字。因虞舜位列夏商周之前,为王朝之首,所以不论各国习字,最先习的大多是“以虞为首”的虞字。辛翳估计是启蒙课都只上了半节,这个字比划错的把从大篆逐渐转为隶书风格的楚文字,直接写出了上古甲骨之风……
辛翳让他这满嘴扯淡的嘲讽气得连都绿了,一扔笔,丝毫不顾南河被褥上多了个大错字,道:“孤也不是不愿意跟你学习,但你年纪轻轻凭什么就能做王师!我让你先教他们,你却不听——这样孤是瞧不起你的!”
南河:……我都没瞧不起你这个小文盲你还敢瞧不起我?!
南河:“我以为大君只是为了自己去玩,所以才让他们缠着我。更何况他们也没表现出想学习的样子,楚宫内更没有能这么多人教习的场所。”
辛翳显然被她说中了心思,脸骤然泛红几分,却擅长强词夺理:“那是他们态度不够好,我去训斥他们!但前提也是荀师愿意教!所谓:‘有教无类’,你不能瞧不起他们!”
南河:小文盲别一脸正经的说成语了行不,有教无类不是这个意思啊喂。
荀南河又转念一想,来日方长,至少这小楚王没有使出太过歹毒的招儿来折腾她,她若是先制服了眼前这群奇形怪状的少年们,以后可能在宫中也能少些阻力。
南河:“若他们愿意学,我自然愿意教。”
辛翳眼睛一亮:“那你必须要认真教,你打算如何教我,就如何去教他们,我检查了他们的学习成果,再考虑要不要跟你学习!”
南河:以您的文化水平,都未必看得懂他们的学习成果。
南河叹了口气:“好。”
辛翳一下子蹦起来:“行,那就说定了。等你教好了他们,我再来!这期间你可别来烦我!”
南河循循善诱:“大君不和他们一起来上课么?他们都在这里听课,大君一个人岂不也是没有玩伴?”
辛翳:“切,我有的是玩伴,不差他们!你少管我!”
南河斟酌了一下:“我还有一句话,大君听了别生气。”
辛翳起身,甩手:“有话快说!孤要走了!”
南河:“大君可知为何列国都以箕踞是粗人坐姿,十分不雅么?”
辛翳最烦别人说什么礼仪姿态的事情,这荀南河倒是行止得体的很,不还是穿着旧衣麻袍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么?
他道:“我愿意!我觉得这样舒服!”
南河欲言又止:“舒服是肯定的,跪坐容易腿麻。但大君今日穿的是袴吧,若是箕踞,臣可真是……一览无遗。”
其实南河没看见他走光,只是看见他的腿了。她只是觉得自己再挪挪身子,可能真就看到……呃、童子鸡了。
先秦的袴就是短裤,基本都是没裆的,只是关键部位有布料重叠,平日站着虽然不会走光,可箕踞就是分开腿坐着……
辛翳呆了一下,脸猛地炸红了,人跳的老高:“你、你!你敢偷看!你这叫什么君子所为!你长得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竟然干这种屁事!”
南河有意刺激他:“真不是偷看,大君那样的坐姿简直就是……请君入瓮似的。再说,屁事不屁事臣不知道,屁股倒是也看见了。”
辛翳身子一哆嗦,指着她,倒退半步:“——人面兽心!不知廉耻!”
南河:“……”
南河:我这真的是为你好。就是裸奔小屁孩,在八九十年代夏季海边,一抓一大把,老娘眼都不会多眨一下的。
辛翳夹着尾巴红着耳朵仓皇逃了。
逃走的时候还在不断回头,生怕她这个变态追上去。
南河叹口气,摸摸起身,开始准备十几个孩子的习字课程。
但这件事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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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虞字在上博楚简《三德》中是“艸”从“虍”从“女”从“心”的写法,所以是艸字头。
②用辛翳小屁孩可能走光这点,来说下先秦男子服装。以下全是科普,没兴趣可直接点下一章。
一类是穿胡服,打仗的士兵才穿。
外衣是膝盖或小腿的窄袖长衣,要不然就是短上衣加短裙,兵马俑中是这两者都有。
但没有长裤。
步兵百姓士大夫普通人都穿袴,那时候袴很短,最多到膝盖。袴没有裆,但是在裆部位置布料有重叠,所以只要不盘腿或分开腿坐,不蹲着,就算只穿袴也不走光。没裆就是为了方便如厕啦。他们蹲下上厕所的时候都不用脱裤子。但箕踞就是两条腿弯着,分开坐在地上,所以走光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只有骑兵穿带裆的穷绔,类似于我们的四角大短裤,而且可能会在关键部位缝厚一些……原因就是为了防止骑马过程中鸡飞蛋打。但是,上厕所也会有点不方便,所以有的也会开个口用来……
有的地方民兵会直接就这样穿到膝盖的长衣配短袴,露着小腿穿草鞋上战场,特别是贫穷地区或者炎热多水的地区。正规军和北方就是套胫衣,也就是只有裤腿,裤腿上方有绳子,某种特征上有点带吊袜带的大腿袜的那种,但是一般裤腿很宽松。如果夏天可能胫衣上沿只到膝盖左右,作为短裤的袴或穷绔只到大腿根,所以掀开衣摆,是可以看见男人的大腿……我个人觉得这种穿法十分社情。
若是天冷,则会穿到膝盖且加棉的袴或穷绔,胫衣也会变成皮毛制的,裤腿高到膝盖以上,这样裤腿和上面的短裤绑起来,就会很暖和了。
但农民百姓,特别是楚国南部这种湿热地方,绝大多数的男的应该都是穿着衣摆刚到膝盖的衣服到处跑。要是街边不小心再碰见几个蹲在马路牙子上的,那真是要辣眼睛了。
另一种就是士大夫穿衣。
这基本就是直裾了。有的会直裾短,下头再加长裙。也有的是直接直裾就很长。但衣服下头,基本就是袴,也就是上述的开裆裤,大多不穿胫衣,除非天冷。所以士大夫的衣服和女装很相似,只是女装一般没有蔽膝,而且可能连……袴都没有。这也就是组玉环佩的作用,为了压衣摆,防止大风刮开衣服,露出一条或光洁或多毛的大腿。
那时候很流行穿很多层,比如艳色的单衣外头再加曲领衣,再加绣边或锦边的衣服,最后再罩一层素纱单衣,所谓行动時如揄流波,静立处似蒙轻尘。眇眇忽忽,如神仙之仿佛,说的就是这种穿法。
至于辛翳怎么穿……
他特别浪,光腿是经常的,乱穿混搭也是经常的,反正就是仗着长得好使劲骚。讲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估计辛翳就是裹着一层自己特喜欢的好看布料,外头扎了腰带,布料下头可能都是真空……
第22章 野有死麕
这群少年中,操着什么语言的都有。
荀南河会说几门语言, 才能勉强跟他们交流, 也真不知道辛翳到底是怎么跟他们沟通的。像那个后脑勺都刺满了纹身的孩子, 会说几句楚言, 但一着急就是满嘴吴越土话;说秦语齐语的也还好,有个孩子说的是巴蜀之地的方言,连荀南河也听不懂,他们就只能满嘴叽里呱啦的乱比划。
但那也比浑身雪白,把自己裹在深棕色麻袍里,走到哪儿都打着伞的那个孩子好一些。
他白的扎眼,却不开口说话。
荀南河问他的名字时, 他就把头转到旁边去, 咬着自己手指不作答。还是旁边的孩子道:“大王给他起名叫肿脚!肿脚!”
荀南河心里头有些生气, 以为是辛翳欺负人,故意给这白化病的孩子起怪名。
她忍不住道:“你又没生的一双大脚,为何叫你肿脚!名哪是可以胡乱起的!”
直到后头那个个头比她还高的少年,颤颤巍巍举起了手, 细声细语道:“不是肿脚, 是重皎。重碧的重、珍器重宝的重,是浓厚或尊贵的意思。皎则是月出皎兮、皎皎白驹的皎,是白色的意思。”
他生的一张不甚好看的方脸,个子又有几分压迫人,说话却好听又合心。只可惜声音细弱,他也显得不是很有自信的紧紧抿着嘴。
荀南河没想到这里头也有读书的孩子, 道:“是你取的么?你叫什么?”
竹竿子似的大高个摇了摇头:“我叫原箴。广平曰原的原,纫箴补缀的箴。我们的名字都是大王给取的,这话也是大王说的,只是我记住了。”
荀南河一愣:那个小文盲说得出这种话?
重皎也点头,略有些吃力的重复这两个字:“重、皎。”
她问了一圈孩子们的名字,这群年纪最大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们,一边说一边比划,看她实在是搞不懂,一个个掏出了一块挂在腰间的小竹板递给她。
比如那个满身纹身的黑红小个子,急的腮帮子鼓起来,指着小竹板上三个字,喊道“范、季、菩!”
荀南河接过竹板,愣了一下:这年头还没有书法出现,大多数人写字都平滑公整,基本是一个模子写出来的字体。但这竹板上,却将如云般柔软飘逸的楚国文字,写的像是刀刻进去一样刀锋毕现,勾连的笔画如剑风,凌厉果断。
被当成‘饭鸡脯’的范季菩脸红脖子粗的结巴解释道:“范!大王说我故里有名大夫,姓范名蠡,所以我也可以姓范!季是因为我是兄弟中最小的、菩是因为我说我出生在草棚里!”
荀南河满心狐疑:“你是说,名字是大君给你取的,这牍板,也是大君写的?”
范季菩用力点了点头。
在一旁树上拿着卷轴偷听的辛翳听见这小子毫不犹豫的揭了老底,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他怎么就忘了这茬!完了完了,这是要藏不住了!
辛翳其实在树上看了有一阵子了。
他挑这座宫室借给荀南河当教室,也是因为四周有不少屋檐回廊与大树,他可以一边坐着看那帮混小子们学的焦头烂额,一边在阳光下自己读点东西。
他不得不承认,不论荀南河有没有为师的才能,他至少有为师的耐性。
辛翳也不是没想教过这群少年习字读书。
但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他们大多都一点教育没受过,要从使用简牍、毛笔、磨墨等开始教,然后叫他们坐立,教他们比划,然后才能开始习字。
不过荀南河很有耐性,他先教了如何用中锋写下粗细一致的撇捺,如何掌握习字中婉而通的特点。辛翳翻过他备课的牍板,除了一小部分内容是他为了防止别人读懂写了草篆以外,其他都内敛通达,流畅劲健,心性可见一斑。
不少人连练比划的耐性都没有,划拉几下就立刻跑到一边去玩了。
荀南河又转头去教那几个手笨脑子笨的,顾不上管,以范季菩这种野猴子为首的几个小混蛋就玩疯了。
辛翳都纳闷:你说范季菩都十四五了,比他还大几岁,怎么就没有他的成熟稳重呢!
范季菩看荀南河不管她,竟然还拿着竹剑敲了荀南河的头!
辛翳坐在树桠上,气得都想跳下去暴打范季菩的花鸟鱼虫后脑勺!
虽然辛翳也烦荀南河,但人家好歹是拉下身份面子,趴在桌子边教你们一群文盲从最简单的比划开始写。要是你丫还在村里,就是命再好也不可能有人教你习字啊!
荀南河也确实生气了,将范季菩赶出教室,范季菩乐得自由,扛着剑光脚跳下回廊玩去了。
辛翳真觉得荀南河脾气可真算好了。这年头的大夫,有几个能容忍被一乡野粗人打脑袋了,他竟然还只是把范季菩赶出去。
不过看荀南河那身板,个子虽然不算矮,但明显削瘦单薄,倒真的是打不动范季菩。
荀南河倒是有些周游列国的圣人夫子的样子,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也没有亲人,年纪还轻,竟然敢一个人到楚国来,一个人踩进宫里这泥潭来。
范季菩知道他就坐在旁边的树上,竟然还扛着剑蹦跶过来,想找他玩。
范季菩站在树下,仰头才发现辛翳居然穿了直裾长衣和胫衣,道:“大王,今日天气还热,你裹那么严实干什么?”
辛翳自然不会说自己在荀南河面前“走光”一回,留下了心理阴影,恨不得把自己裹得像个北国公主。
范季菩看辛翳不理他,还在笑:“大王,走吧!咱们去玩吧!”
辛翳看着荀南河正背对这边,教重皎中锋落笔,他在树枝上撑了几下,从树上跳下,拖着范季菩到另一边的回廊上。
他光脚站在回廊的竹帘下,范季菩虽然没他高,但也知道了他的习惯,半跪下身子,仰头与他说话:“大王怎么忽然生气了?”
辛翳拿手里竹简,卷起来一下狠狠砸在了他脑袋上:“范季菩!就你这样还姓范呢!你不学就滚蛋!一面说为我瞻前马后,一面习几个字都做不到!被我踢出去的人也不止一个了,要不你也跟你这走吧!跟人家学了字,居然还还敲人家的头!那我就让你体会一下被砸头是什么感觉!”
辛翳越说越火大,对着范季菩刮得只有头顶有辫子的脑袋一阵狂砸。
范季菩一下子就被打懵了,连忙抱头求饶。
辛翳干脆一把夺过范季菩的竹剑,拿腿一别,咔嚓折断了:“我就告诉你,到了两天之后,你学不会写你的名字,就出宫吧!若是有人教我——若是在这宫中有真正的先生肯教我……我也不至于像今日这样为难!”
荀南河总算教好了重皎,回过头去,就看到范季菩耷拉着脑袋,拎着不知道怎么弄断的竹剑回来了。
荀南河装没看见。
范季菩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跪坐在了回廊上,用半扇敞开的障子挡着脸。
还是原箴实在看不下去,装作不知情的对教他习字的荀南河说了一句:“咦?范季菩怎么回来了?”
荀南河这才回过头去,道:“可能嫌外头太晒,回来乘凉了吧。”
等到看着范季菩磨磨唧唧的往自己桌边蹭,荀南河这才凉凉开口:“让你回来了么?”
范季菩低下头去,憋了半天道:“我、我错了。我现在想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