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箴摇头:“似乎没有。秦国境内荒灾还很严重,晋国虽然借粮,但也只借了一点,就相当于一桶水泼进大火了,解决不了问题。秦国现在还没有能力出兵。而晋国,您也应该收到消息了吧,淳任余被割了脑袋,那个会打仗的公子白矢竟然不是淳氏血脉,也被轰出了晋国,如今晋国是那位太子舒继位,怕是连自己门前的事情都顾不好,更别提南下攻打上阳了。”
辛翳:“说来淳任余,我还以为他是被那两处箭伤给弄的病死了呢,没想到居然是被割了脑袋。一代战场驰骋的老混蛋落得这么个死法,倒也真是……不过如果是太子舒继位,那如今倒是攻晋的好时机。”
南河肩膀微微一缩。
原箴:“这话倒是不假。不过魏国如今似乎决心要插一脚,若是这次能在上阳击退魏国,最好先趁机会直接攻入魏国内部,先把魏国打残。”
辛翳对待军务上的智慧,原箴和荀南河加在一起估计也比不上,他点头道:“晋国在魏国和秦国之间,魏国现在有这样锋芒毕露,如果真的要灭晋,必须先打残魏国,否则北上的线路太长太窄,很容易被魏国从旁边一刀切断。如果把中部的魏国打到无法还手,就可以先取晋国,站稳脚步,下一步吞并秦国和魏国了。”
原箴:“只是魏国也不是好打的。”
辛翳:“至少不用担心齐国从东方进入魏国来支援,他们之间隔着太行大山。而且如果他们来打上阳,出兵魏国也有由头。不过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北上先国家先开刀都不容易。我从不打不能确保胜利的战役。”
原箴点头:“但魏国这次集结的部队不在少数,上阳附近怕是要有一场恶战了。”
辛翳:“恶战就恶战,商牟还在上阳。回头你给他写信,把这件事儿跟他说一下。”
原箴称是:“齐国与宋国的会谈若是有了别的动向,臣也让人多注意。”
俩人聊的事儿暂告一段,原箴正想找机会问一句这申氏女的事情,就看着寺人捧着装着肉脯的匣子进来,要放进书架上的小筐。原箴笑了:“藏在这儿的零嘴还没忘了。以前我来,先生也总拿给我吃,说是因为你总磨牙,给你备下的。”
辛翳愣了一下,突兀的问了一句:“你也经常吃么?”
原箴笑:“吃过几回,都是先生给的。不过我不爱吃这些。”
辛翳又问了一句:“她主动给你的。”
原箴也没明白这点小事儿有什么值得问得,迟疑的点了点头。
辛翳没说话。
南河看见他们讨论肉脯的事儿,才想起来自己屋里放的唯一的小零嘴,有些想笑。却看着辛翳回过头来,盯着她狠狠瞪了她一眼。
南河:……怎么?她刚刚笑出声了?
辛翳转过脸回去没说话,看着寺人把那小筐放回了书架中层。原箴性格温柔敏锐,一下子感觉到了些什么,转头问道:“大君……生气了?”
辛翳扯了扯嘴角:“没。我就是……想事呢。这么晚了你也要回去了吧,我送你出去。”
原箴愣了愣,起身和他一起往外走,在走廊上两人也多聊了几句,辛翳说的都是国事,原箴忍不住问了一句申氏女的事情:“大君打算让她一直在宫里?”
辛翳光脚站在回廊上,神情淡淡的。前两日荀君下葬的时候,他就表现的很安静,原箴一直有点担心,今日看到了那申氏女,反而更担心了。担心他真的魔怔了,把那个女子当做荀君了。
看他把那女子领到荀君的居所来,怕是真的有这个意思。
辛翳:“嗯。她会一直在宫里。不会放她走的。”
原箴:“我以为你会杀了她的,申氏送来这样一个人,可就是在影射……您和荀君之间的事。”
辛翳:“不用影射。我和先生之间没事儿也有事儿。”
原箴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辛翳:“……你记没记得我当时说你名箴,就是纫箴的箴,因为你那时候就懂得缝缝补补。那时候荀师也节俭,他的衣袍破了也让你帮忙缝补,他每次都对你赞不绝口。”
原箴想起来了:“是。不过后来你都给让人给荀师做了很多新衣裳,她都穿不完,就不来找我了。”
辛翳:“其实……我犯过很多少傻。看你会缝纫,我甚至偷偷也学过,也想给她缝补衣袖。不过我天生不是干这些的料,手都扎坏了。后来觉得可笑,我是楚王,不是什么盯着这点小事的人,先生要是知道我因为那点心思,恨不得连缝纫都要学,大概要对我失望了。”
原箴愣了一下:“什么?”
辛翳:“我那时候嫉妒你。不一般的嫉妒。她说什么你都能记住,她引经据典你都能接的上,你是她最得意的门生,令尹之位她也说非你莫属。”
原箴敏锐的感觉到了什么,他一低头,竟然也看到了辛翳衣领里半颗匿在阴影里的蜻蜓眼。挂着旧成暗红的绳儿,颜色与花纹都明显是先生当年那枚。
他瞪大眼睛没说话。
辛翳手指拨了一下灯笼,看着灯笼上剪纸的花纹乱转,斑驳灯影从他脸上划过去,道:“我不怕申氏影射什么,我恨不得天下人都来影射。身正影子斜这话用不在我身上。”
他轻声道:“因为我心里不清白。”
原箴微微张嘴,倒吸了一口气:“你是说……”
辛翳微笑:“我以为你早知道。”
原箴震惊:“……我只是以为大君依赖荀师罢了……没、没料到这些……”
辛翳低头笑笑没说话:“看来我藏得好,你都没发现,先生也不知道。”
原箴心头大震,半天才绕回正题上来:“可!可那女人却不是荀师!您就算有这样的心思,也不该沉迷在这女人身上,她除了长得像,还有那点比得上荀君?!”
辛翳笑了笑:“不用一个个着急的提醒我。我做事儿有分寸。就是……令尹之位好好做,她会看着你的。你……别让她失望罢。”
原箴半晌才点了点头:“大君……”
辛翳摆手:“走吧,顶多送到这儿了,我懒的穿鞋。”
原箴拖着步子走出几步,猛地回过头来:“所以,大君刚刚是生气了吧。”
辛翳:“什么?”
原箴舔了一下嘴唇:“肉脯的事儿。那是荀君给你备下的,但我却吃过,而且是她拿给我的,你生气了?”
辛翳没想到这点小事儿都被他看透了,也愣了一下。
他确实生气了。他一直在寻找,找一件独属于他的事,独属于他的身份。
她是楚国的令尹,是一群人的荀师。
唯独不是他的什么。
他早几年甚至会隐隐后悔,很荒唐的后悔——要是他当初没让她教一大帮人就好了,她就是他一个人的先生了。
以前就在意,如今更是发了疯似的在心里回想,在找独属于他的事儿。
那颗珠子虽然在胸口,但他不觉得这能代表太多。
他必须要找一件独属于他的事情,必须要一件事实提醒他自己是特殊的。
连这种情绪,原箴都体会到了,原箴缓缓叹了口气:“您与我们不一样,先生对您有信任和期望,见到她最后一面的人也是您。”
辛翳半晌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巧合,或许她不想见我的。罢了,不说这个了,你走吧。”
原箴迟疑片刻,这才走出宫门,回头望了他一眼,还是没说什么,走出去了。
辛翳走回去的路上,还在想着走着,伸出的手抚过宫室里一个个漆柱,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望向漆柱,想到了什么。
对!
这里还有独属于他的事情!
辛翳几乎要一下子跳起来了,他心头又惊又喜,猛地加快步子朝后院走去。
第56章 氓
他快要到宫室附近的时候,才想起了南河还在屋内, 他连忙放慢了脚步。南河正低头在桌案前头翻看那些军务的竹简, 和她以前一样。
他脚下放轻脚步, 眼睛却粘在她背影上, 无声无息的走过宫室门外的回廊。
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朝后院走去。
他走过了宫室障子外,这才脚下轻快起来。走到了后院才发现那里没点灯,他连忙回头拿了个灯笼,走到那熟悉的廊柱前。
辛翳瞳孔都被抬起的灯笼映照的莹亮,那常年没有涂漆的柱子早已斑驳,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在辛翳眼前,刀痕横亘, 它们曾被温柔的手指抚摸到泛着光泽, 他像是以前每年的时候那样点着数:“一二三……”
如今是第九年了, 她还在,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一次为他……
然而当他数到第八道的时候,却眼尖的看到了什么。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哪个不要命的寺人搬东西经过时留下的划痕, 然而抬起灯笼仔细看, 他浑身一震。
很浅很浅,一道似乎是用石子划过的痕迹,淡淡的凹痕里还有一些石头的粉末。
他甚至不敢伸手摸,怕自己手指的力气将那道浅浅的痕迹抹去。
但他站在那里比了比。如此准确,和他现在一样高。
这个小秘密也不是没有人知道,但会惦记着这件事的人或许只有他和她。更何况那痕迹如此之新。
而她那天才见到他。
见到了他之后, 她就偷偷跑来了。
不肯相认,不肯多说。
是否也数着刀痕,摸索着划下了一道如期而至的痕迹。
辛翳仿佛觉得油灯的火苗隔着灯笼纸跳进他眼睛里,烫的他眼底发疼。
五味陈杂。他想笑,想哭,却死死盯着那道浅浅的痕迹,呼出了一口颤抖的呵气。
然而坚持数年做这件事的人,偷偷做了这件事的人,正坐在咫尺的旧居所里,装着傻却也忍不住像旧日那样看着竹简,关心着军国的大事。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却怕自己哭出声或者笑出声,惊动了那个人。
辛翳扶着柱子,弯下腰去,扶着柱子的手缓缓滑下来,一点点抚过那历久弥新的刀痕,手一松,灯笼也掉在了地上。他几乎要忍不住自己喉头一点点声音,伸出手用力发狠的把指节塞进牙间咬着,才忍住没有发出声音。
但辛翳忽然有一种比她不喜欢他更可怕的感觉如浪潮一样袭来。
如果她心里有一个位置放着他呢?
但那个位置是留给她关心的弟子,是留给一个被她抚摸着脑袋的孩子,是有师生间这道无可跨越的鸿沟的呢?
那他……能否真的背叛她心底藏着的深厚的……师徒之情……
继续背德下去呢。
她很好。她好的让人心底发烫。
否则他也不会依靠着她。她就像豆大的灯光,虽然微弱,却从不因风而颤抖,不因雨水而熄灭,就永远在他手边,在眼睛的余光里,在前进的一小步的距离上,支撑他在楚国夜雾弥漫的沼泽里爬行。
若是荀南河是个冷漠冷情的人,他可以尽情让人编排他们嬖大夫与昏君的传言,他可以使出各种各样的手段强逼于她。他毫无愧疚。
但偏生她不是。
辛翳敏锐的感觉到,或许不肯相认也出于师徒的情谊,是她头疼于他的过分依赖,是她希望他更自立,是她希望自己以一个稍远的视角默默看着他。或许他以为她的冷漠,欺骗,都是正常的师徒之间该拥有的距离和相处……
或许她毫无过错,只是他想要的太多。
如果她心里藏着对他极深的感情——但只是像爱着自家小辈,爱着一个多年陪伴的弟子一样。
那她如果知道他的龌龊,会不会感到恶心……
他以前就曾经无数次考虑过这样的事情,但那时候总觉得荀师会永远陪着他不离开,他永远也不用真的迈出那一步,那时候也太理所当然,太贪心冒进,总是不怕的。
但这样失而复得折腾一遭,他太怕了。
若荀师对他一点……所谓的“喜欢”也没有,却填满了对他的希冀和温柔,那他又该怎么办。他有勇气只为了自己的任性,而毁掉这一切么?
辛翳手指伸过去,轻轻的,像是摸一道陈年的伤疤,他满心都是被她放在心头的幸福与滚烫,却也充满了自责的罪恶和厌恶。
想笑觉得不配,想哭觉得不该,脸上拧出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样的神情,就静静的站在那里。
远远地,能看见屋内,南河翻看着竹简,样子认真的一如既往。
可他实在是,从来没有和她在如此亲近又不亲近,平等又不平等的位置上。有太多他想做不能做的事情,都可以在这种时候实现——
辛翳看到南河转头往他送原箴走的方向偷偷看了一眼。她似乎又关心那些政务,又怕他突然回来撞见她翻看军报。
她这样一个人,竟然也像做贼似的探着身子,偷偷地翻看那些本来都曾摆在她桌案上的竹简。
辛翳鼻子猛地一酸,他实在是受不了……
南河还坐在屋里看竹简,猛地就听到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有点快有点发狠,不过听起来却不像是从离开的方向传来的。她赶紧收好竹简装作乖巧的跪坐在桌案旁边。翻看一下也是因为听他们说攻打晋国的事情有些紧张了,而且她也想知道楚国最近的动态……
南河正想着万一辛翳看出来了,自己要怎么回答应对,就听见辛翳的脚步怒气冲冲似的冲了进来。
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突然一把被辛翳捉住了胳膊,他将她拽起来,也不看向她,不顾她踉踉跄跄,将她拖到她以前的床榻边。
南河瞪眼:???!
辛翳都不用手推她,她自个儿就被拽的倒在矮榻上,床榻倒是很宽敞,只是她后脑不小心撞在了木枕边缘,有点疼。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要发什么疯,他似乎又吸了下鼻子似的,声音太低微,她还没来得及听清,他整个人就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