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心底一慌,俯下身子道:“臣怎可能替魏人说话,只不过是臣性格……不善冲突,所以才不经意间写成了这样。”
这话是假的。如果上阳还在楚人手里, 楚国想要北上,却要考虑是否会被两国夹击,不敢太轻举妄动。但如果魏国拿下了上阳,魏晋的边境线延绵数千里,又握有上阳重城,秦国又在西侧无法襄助,魏国想拿下晋国怕不是难事。
其实她也在犹豫要不要这样译。
楚国在上阳的建防做的很完善,可也更慢,至今工程没有过半,以她了解到的楚王性格的激进,如果这时候双方在公文言辞上发生冲突,很可能就直接引发大战,以上阳如今做到一半的防护工程,怕是防不住魏国……
但是舒自知如今消息闭塞,不敢做太多揣测,她翻译的意思分毫不差,只是稍稍软化了语气。这两份楚语与魏语的公文拿出去,就算是魏人看来也不过是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差异,却没料到让这商牟一眼瞧出,甚至直指关键。
她俯下身子行礼,这个说法配上她貌似谨小慎微的态度与规正的礼节,看起来倒是很有说服力。
商牟瞥了她一眼。
就这样一个人,还能写出一手铮铮铁骨似的字儿?
商牟轻笑:“好啊,好一个性格不善冲突。然而这场冲突可不是想躲就能躲的。”
他顿了顿,又道:“听来人说你各国语言都懂,读书也多,可能做到随听随译?”
舒犹豫了一下。这个商牟这么问,难道是因为有魏国使者前来,想要让她随译?
可若是这样,她怕是要长时间被放在商牟眼皮子底下,以这人刚刚表现出来的敏锐,她总觉得自己藏不住太久……
然而如果真的能出席那样的场合,她就算是接触到上阳甚至楚国的军务,就能了解更多局势——
但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她难道还能帮着递消息回曲沃,帮助白矢么?
但……如今既然不能离开上阳,她也不愿只是埋头苟且偷生,知道了更多的局势,才能有谋划……
舒低头道:“臣能做到。且工笔修辞,撰文成书,臣都擅长。”
商牟语气里有几分沉沉的怀疑:“这算是自荐么?你不是晋人么?”
舒忍不住绷紧身子,不卑不亢道:“狐氏小宗本来就是打算外逃出境,上阳城不肯放我兄弟二人离开,那臣只能想着谋职了。”
商牟微微眯眼:“行吧。这几份公文,不用写出来了,你直接在这儿念着就给我直接译成魏语吧。”
他说着直接把几块简牍随手朝她扔过来,舒活这么大,第一次见着这么递东西的,她只好低头去捡。那些牍板上都是些很公式化的公文,似乎是魏国在以借道为名疯狂试探如今在上阳附近的边境划分。
虽然说各国的领土都是以城池为单位划分的,但对于上阳这样的地方来说,寸土寸金,别说是周边小村落和道路,就是一个小坡,一块农田都可能是未来战场,不可退让。
商牟让她念了之后,也没赶她出去,看来他倒是知道上阳如铁桶。而且说的事情也不算是太机密。
商牟蜷起一条腿,靠着凭几,把他穿到磨破的窄袖搭在从上阳旧贵族家收缴上来的楠木凭几上,手指跟闲不住似的扣着上头镶嵌的玳瑁,道:“大君的意思自然是不肯放过魏国。但上阳工事才进行到一半,所以还不着急跟魏国开战。魏国和楚国上次交手都是几十年前了,彼此不知道水深,所以先拖着,拖到我们准备完全。”
商牟手下亲信道:“但魏国怕也是知道我们准备不完全,恐怕不想拖……”
商牟:“我只是说能拖就拖,也不是说不能打。咱们在上游,大君也懂我的意思,这正另车马调运船只来,不过只能来小舟就是了。要真的开战了,我们也不会死盯着上阳,而是多线开战。”
亲信:“若是能再等等就好了,咱们在上阳修建好了船厂,之后就算是在黄河水域沿岸有据点了。往下游运粮、支援就都有便利了。”
舒低着头。她倒是也听君父说过楚国为什么反击之后还要打下上阳来。就算楚国不打算立刻吞并晋国,但占下上阳,除了不能逆水上行攻打地势险要的秦国,对下游的中原国家,都有了主动权。
像是魏国、齐国、宋国都是被黄河贯穿的国家,如果顺水而下,速度之快怕是中途有国家想拦截都来不及……
商牟道:“对,怎么说晋国断了消息?这些日子晋国的动向一点也不知道,还是从秦国的探子手里才知道秦晋两国可能要会谈。”
不过秦国身处边远,国家贫弱,与楚国接触也少,所以秦国境内的探子数量也少的可怜,得到的消息都很模糊。但晋国不一样,楚国的战略目标就是晋国,所以向晋国安插了不少探子。
如果有人出变故被杀了也应该有别人传递消息出来。还是说被扯出来一大堆人,都被杀了或是监视了?
亲信道:“晋国现在消息根本递不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子继任后还没有抓住白矢,所以现在晋国境内也在搜查清洗,局势紧张。”
商牟:“应当不至于,那白矢早已一败涂地,就算逃出晋国也未必会有人帮他,就是来了楚国,我们也用不上他。怕是这个没怎么听说过的晋太子意识到了境内有探子。”
亲信:“不过秦国与晋国会谈也不过是惯例。可能是因为新王继任,秦王才打算要会面。晋国境内也不好过,怕是根本顾不上这边吧。两个小国,我们也不用太紧张。”
舒懵了一下。
太子?!
她几乎一下子抬起头来,狠狠咬了一下舌尖才保持动作纹丝不动,只是低垂着头瞪大了眼睛。
太子——那只能是南姬了!
她竟然在那种境况下假扮她且保住了位置,而且还战胜了白矢!
她竟然……她如何做到的!
舒心脏骤然迸出热血,她只觉得自己双眼发烫!她居然……暄居然在那样危急的时刻,站出来以她的名义保护了晋国……!
那阿母还在不在,她有没有受伤,到底是怎么才赢下来的!那些氏族没有倒戈么?暄是不是也在担心着她!
虽然君父被杀,但她的妹妹和母亲却还活着!
舒拼命眨眼,却几乎要收不回那夺眶的热泪——
她真的是大晋的福星,是君父真正想要托付的人。明明被送出宫十几年,没有享受过半分君父的关爱,迟到这么久才被这个家庭拥抱,可她却拥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更有这样的能力……
商牟瞥了舒一眼,但二人有些距离,只看到她身子动也未动的垂头跪坐在那里,也没太在意。他道:“如今对晋国不可轻视,你也不看这小晋王是如何登位的。白矢是什么样的角色,咱们交手过,对他下手的直接狠厉都有见识过。一个连云台都没下过几次的太子竟能杀了白矢的属下,让他输成那样。”
亲信:“毕竟白矢身份的消息传出来。”
商牟摇头笑了笑,从他小时候,就见过楚宫与邑叔凭的夺权与争端,白矢有兵,只要能赢,那些身份和传言都不作数。
商牟:“你想的太简单了。不过小晋王登位之后,旧虞的布防和重修城池丝毫没落下,甚至还看到旧虞城外在制作投石车,说明晋国境内应该都在小晋王掌控之下。再考虑这会儿探子都没声的事儿,我觉得对小晋王决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让人修书给大君,让他有所提防。”
亲信点头:“喏。”
商牟动了动手指:“哦对,到时候公文加一句。祝他及冠,终得成人。日后就可以带他浪了。”
亲信:“……喏。最后一句也写上么?”
商牟大笑:“写!怕什么!荀君葬礼赶不上,他加冠礼我也去不了,不知道我还以为他跟我结了仇!以后再这样我干脆也别回郢都!”
舒用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知道商牟说的话怕是她仅有的能接触到外界的消息来源,她连忙让自己不要再多想,而是听进去他和亲信的讨论。
只是听了刚刚一番话,她忍不住偷偷看了商牟一眼:看来这位将军与楚王关系亲密的很。她听说过许多关于楚王的传言,也听君父还朝之后和众人一起分析过楚王的战术打法,但她还以为像传言中的荒诞不经性格乖张的楚王没有什么朋友或亲信呢……
而且楚王和商牟看起来都不是好相与的人,这俩人在一块不会打起来么?
屋外雨下的急了些,黄衣小吏还有别的事儿要做,看着狐逑不肯走,只把他轰到院子里,就走了。
狐逑没走远,他就怕站在外头没多久,就听见舒的惨叫,看见里头的那个商君手起刀落,一抹红血就溅在门板上了。
他等到两腿都发软了,才看见舒低头走出来。
她似乎双手微微发抖,到了廊下换鞋的时候,花了点功夫才把鞋穿好了。舒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来才看见狐逑一直站在院子里,她微微愣了一下。
狐笠看她双眼泛红,吓得头皮都发麻了:“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个什么商君——”
舒微微皱眉,看他脸上的关切与紧张实在不像作伪,神情又松下来,摇了摇头。狐笠还紧张的盯着她,她心底竟然有些泛暖,本来就有几分发红的眼眶更有些……
舒嗓音有些哑:“……你在这儿等着下场大雨顺便洗澡是么?”
狐逑哑了半天:“你还好?”
舒一下子听到晋国的消息,本就忍着半天想哭,只是在屋内不敢表露半分情绪。看着狐逑这幅样子,她一下子再也忍不住了。
小雨细微,狐逑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走到眼前,才发现她居然脸上挂满了泪,咬着嘴唇在哭,却紧着喉咙,把哭声咽的死死的。
狐逑吓得头皮都发麻了,他之前就觉得舒是那种清秀好看的,身子又单薄,像个小姑娘。可舒一哭,反而不像个小姑娘了。
她哭的像个男人似的。
掏心掏肺却大口咽气不敢猛哭的那种掉眼泪。
舒看到他受惊吓的表情,竟然松开咬的发红的嘴唇,咧开嘴笑了,吸着鼻子道:“球啊……狐大球啊,我好想回家。我好想回到他们身边——”
狐逑头一回被她这么叫,发懵的不敢应声,但舒就跟要被风吹倒了似的,他忍不住抬手抓住她手臂。
舒眼泪簌簌落下来,唇却笑着:“我还有家,可是我不配回去。我要是回去了,她必定觉得自己是在鸠占鹊巢,必定要让给我。可我何德何能,我才不配那个位置,是她守住的,这份荣耀和责任就属于她!我要做些事情帮她才行!”
狐逑慌了:“我没懂,到底怎么了?是晋国出了什么事情了?!”
舒反手抓住他手臂,用衣袖狠狠的抹着脸,压低声音道:“他们都没见过我,认不出我来的。我要暂时留在这里,楚国在晋国安插的也有探子,他们对楚国一时也没放下野心,我要在这儿搞到更多的军报消息,想办法递回晋国去!”
狐逑愣了:“送消息回晋国?晋国不是应该白矢……”
舒双眼泛红,脸上泪痕被擦干净,她本来不该说晋国境内的事情,但狐逑怕是过不了多久也该知道了。舒笑的两眼内波光粼粼:“不,大晋属于一位干干净净且配得上的明君。君父也可以安眠了。那云台,依然是我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舒:我决定打入楚国内部,成为细作!为了我大晋的未来牺牲自我!
南河:不用不用,我都已经把自己安插到楚王身边了,都已经内部到不能更内部了……
第62章 芄兰
南河真的不得不承认晋国太穷……
其实从曲沃到少梁的距离,不比郢都到章华台的距离。两边都在赶路, 就因为晋国的车马实在不太行, 道路又难走, 竟耽误了不少日子。等她夜里这边的车马都到了章华台了, 另一边晋国还离和秦国会盟的少梁有些距离。
这边到达章华台也是夜里了,最近到了多雨的季节,夜雨不算多大,但却也总是有些扰人。
南河下车登台的时候,再度走过那道紫贝缀砌的径道,望着章华台楼阁之中无数飘摇的灯火,忍不住叹口气:奢侈啊奢侈。这一晚上就能烧掉多少的灯油。而另一边云台的长廊到时间就吹灯, 宫人还要每日检查灯油烧了多少, 夜里出入宫廷就是跟丛林里摸黑似的。就算她身为晋王, 也不能让宫人把回廊上的灯都点起来,顶多是有几个宫人给她提着灯笼。
章华台曾经是灵王行宫,是轻歌曼舞的行宫,是寻欢作乐的高台。不过从辛翳祖父那一代开始, 楚国积极扩张, 一改奢靡之风,章华台也成了祭祀与避暑之地,不允许在其中奢靡玩乐了。
辛翳他爹那么爱美人,都从来没敢把夫人侍妾带到章华台上了。
这个惯例竟然被南河以这种方式打破了……
她有点心虚,但也只能装什么都不知道。她以前也没少来章华台,不至于这会儿换个身份, 就连登台的底气都没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辛翳的吩咐,她的宫室紧邻着辛翳应该居住的主宫。不过章华台结构通透,没有太多围墙,多有回廊连接,出入应该也很自由。这会儿很多大臣还没有赶到章华台,她趁着章华台上还有些自由,便出来转了转。
辛翳年岁不大的时候就经常来章华台了,这里发生过不少有趣的小事,南河的记忆里多是阳光下一排排斜影的廊柱,暴雨是滴水连行的屋檐,记得是那种氛围,能想起的事儿多是些片段了。
她记得大概是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因为邑叔凭在朝堂上多次发难,他们二人自有计划,为了避开锋芒,顺便避暑,来了章华台。那时候自然也是一大帮孩子都跟着来了。辛翳那时候也重用了几个新臣,那些近臣如果留在郢都也有可能会被邑叔凭的人暗杀,便也都跟着来了章华台。
那时候在朝堂上反对邑叔凭却还能站住脚的氏族就只有商氏了,商君一直也有暗中协助辛翳,辛翳出来避暑,他就也把自己仅有的嫡子商牟以出来打猎寻欢之名,送来了章华台。
就是来了避暑休假之地,南河的小课堂按理来说不能停课。然而这一年大楚酷暑,就连章华台都热的像是蒸笼,一帮孩子实在坐不住,连连告饶,南河自己都要有点中暑,自然也只能作罢,让他们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