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拽了南河的衣袖几下,心里狂跳,还是道:“先生去庖厨的时候,还是多带几个卫兵去。”
南河想了想:“大君现在在哪儿?”
重皎:“应该还在住处歇着。要我去找么?”
南河:“先不着急,我去找景斯,让他去说一声,让剩下的戍卫去主宫附近和各个出口,让他们重新安排防守。你好好给他们看病,别着急,要是怕,我让山鬼其他几个人来陪你。”
重皎摇头:“不要紧,这儿这么多人呢。先生快去吧。”
南河提着衣摆大步离开药味弥漫的宫室,带人朝庖厨而去,她去找景斯,路上却没遇见。庖厨的地方离得不远,在刚汇报戍卫上吐下泻的时候,她就命人围住庖厨所在的侧间宫室,不许任何人再出入。
她去庖厨那里,泥泞的院中已经跪满了一地人。
不是什么太隐秘的阴谋,她问了几句便问出了真相。
章华台有数百宫人和上千戍卫,每日消耗口粮的量十分可观,黍米稻谷虽有存储,肉菜却是每隔一两日由人从西侧的县驾车运送过来。
这次运来的食材中多了一种芋类。本来章华台戍卫的饭食就单调,戍卫抱怨多次,这回来了新食材,庖厨这里的宫人和掌勺也想试试。不过庖厨内做事的宫人也都有经验,知道有些野山芋有毒,怕出事儿。
但来给他们送肉菜的人说这不是野山芋,而是附近一些农户在山上自种的,他们平日都吃这个。
来送食材的车队甚至当场切开山芋,由他们分食。
掌勺也觉得他们能带来这么多山芋,怕也不太可能是挖的野山芋,就留下,今日晚食给戍卫做了芋羹。谁料到吃下去没多久就生了这样的事端。
南河也只能叹气。
先秦毕竟时代太靠前,宫廷内对于毒物的防范意识本来就差。她入宫以后因为自己做过下毒的事情,也生怕辛翳被人毒杀,所以对于辛翳周边,包括山鬼们的饮食都有严格管制,对于试毒和食材都谨慎小心。然而对方知道她的谨慎,就选择了对这上千人戍卫下手。
若是楚宫给宫人做饭的庖厨也不至于这么疏忽。也就是章华台这每年只有两个月接待王室的行宫,才会如此疏忽了啊……
而且确实,章华台第一次带这么多戍卫来。一下子要解决这么多人的口粮,怕是庖厨也忙昏了头了。
但戍卫出事是有人故意为之,这已经是不容辩驳的事实了。
那么继续想就很简单了。
削弱戍卫只为了进攻。背后指使者只可能是这些年被大幅削弱实力的邑叔凭。
章华台可以说是处于群山包围的盆地之中,周围只有几个垭口出入,那些垭口早就由辛翳信任的县公或隶属楚宫的军队把控,在这次他们进入之后,荀南河更是让人封住垭口,不许再有人随意出入。
她自认已经做好了防范……
南河一边想着,一边从庖厨走出来,踏上了灯火通明的回廊,正看着原箴满脸焦急的从那头跑来。他个高腿长却笨拙,南河连忙道:“别着急,说,怎么了——”
原箴:“我听重皎说了——”
他话说到一半,陡然顿住,瞪大眼睛,看向荀南河身后:“先生!”
他的表情太过惊恐,荀南河猛地转过头去。
章华台如仙宫,几乎没有走在地上的道路,全是高台楼阁和与之相连的大小回廊。他们就站在贯通章华台的那条主廊上,两侧挂满了数不尽数的白色灯笼,因灯笼上朱砂绘制的凤鸟与金色的火苗,这条回廊上漾满梦幻的灯火。
她一转头,看向了回廊那头,章华台正门处如注的雨帘。
外头一片黑暗,她什么也没看见。
但她一瞬间不安到心脏都被捉紧,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压远,反而是湿冷的雨声陡然逼近。
章华台没有城墙,一切都为了让行宫内享受轻歌曼舞的君王,饱览群山与溪湖的美景。
但就是因为没有围墙,他们就像是深夜漆黑海面上航行的灯火通明的游轮。
章华台上放眼望去,黑夜的暴雨与弥漫的水雾中什么也看不见。
但站在黑暗里的人,却能将章华台灯火下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于暴雨风声的掩匿中,在黑暗夜色的照拂下,大胆的逼近。
她只是一眨眼,南河只觉得自己呼吸都被掐成了细细一缕,灯笼随风在她眼下轻微的打转,雨水缓慢的从檐角衔铃的凤头坠下,周围一切都太慢了……
然而就在眨眼的瞬间,他们出现了!
在章华台回廊的台阶上,几双泥泞的草鞋一下踏在光可鉴人的漆木台阶上,几把青铜长剑含着灯火的金光,斜着向上,像是一下子劈开黑暗的帷幕,冲入章华台灯火旖旎的幻梦里。
他们列着纵队,身着雨水覆盖的皮甲,带着遮住颜面的黑皮头盔,头盔下眼窝的位置被阴影覆盖,甚至让人产生不知人鬼的恐惧。他们带着冰冷的雨水,草鞋每在这光洁且奢华的地板上踏出一下,就溅出一片难堪的泥水。
那种野蛮突兀的力量,与优雅奢华的章华台如此格格不入。
来的如此……莫名其妙。
南河在几乎要被她自己掐断的呼吸里又眨了一下眼睛。
眼前太突然了。就像是噩梦的片段,像是令人窒息的错觉。
他们没有言语,毫不犹豫的向章华台上所有活物挥刀,劈开灯笼与宫人的外衣,溅起一片粘稠的血污和泥水,斜对着灯火挥下的刀窜过的流光扎伤了南河的眼底。
宫人惊恐的尖叫与戍卫拔刀的怒吼,声音一下子回到她耳边,如浪潮拍了她一脸一身。
敌人来了!
章华台外黑暗的雨幕里根本看不到有多少人马围住了他们,然而眼前回廊尽头的台阶上,却像是没完没了一般,不断有满身冷雨的黑甲私兵挥刀涌入!
他们来得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他们不管不问,撕下章华台精美的纱帐竹帘,踹翻飞凤包金的铜灯,挥刀向那衣装得体的宫人。
在刀光剑影下,劈开他们的后背也不比纸糊的灯笼多废力气。
她还在思考戍卫被下毒之后的可能性,一切想法都瞬间坍缩成眼前的暴行!
原箴惊恐喊道:“先生!”
南河却站在回廊上定住了。她死死盯着眼看着就要冲杀过来的黑甲私兵!
南河脑子在疯狂乱转。
邑叔凭早有谋算!
暴雨是天时,章华台是地利。但她也早有自己的防范,这些人什么时候埋伏进来的?戍卫仍然有几百人在,他们要敢闯进来,最起码也要有几百人以上才行!通往章华台的各个垭口在他们进入章华台之后就禁封,现在眼下就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邑叔凭有能耐让她与辛翳手下人马临时倒戈,开放了垭口让人马进入。
二是邑叔凭早有对辛翳出手的打算,只是楚宫已经在辛翳愈发强大的卫军下成了铁桶,邑叔凭知道辛翳每年都要来章华台,因此早在几个月前就布下人马,隐匿山林,埋伏已久。
若是前者,她必须尽快分析出来有可能是他们手下哪个人倒戈了,找出还能信任的军队,派人去通知,派兵来解救。
但若是后者,那以邑叔凭的性格,埋伏的人手绝对足以绞杀章华台上仅剩的戍卫,她虽然可以放心让人去通知援兵,但也要看他们当中能不能有人活着出去!
南河此时想的更是:邑叔凭啊邑叔凭!你以为只有你在章华台外早早备下了伏兵么!
他是否知道郢都早就成捉他孔氏的瓮,她谋划几年,堵死了所有可能给他的活路,只等时机合适釜底抽薪。看来现在,釜底抽薪的时刻也到了!
他今日敢派兵冲进来,怕是也没胆子杀了辛翳吧!否则楚国没了辛氏就是群雄逐位,以孔氏现在的控制力根本没把握,他邑叔凭也杀不过各地野心勃勃的势力,最多是活捉辛翳为质,暂时控制皇位,等几年再孔氏代辛!
但她可没有这样的顾虑!既然他敢冒险到做出这样的举动,就也别怪她让郢都无数等着撕碎孔氏的埋伏睁开眼来,让他孔氏满门,再无活口!
这一切思考不过是眨眼间,原箴扑过来拽住她胳膊,惊惶道:“先生!”
南河猛地转过头来,神情已经冷静下来:“别慌。”
她看向身边跟着她的戍卫:“你们几个,不用管我,去通知其他戍卫守住各个出入口!将重皎、景斯等人带至主宫!”
戍卫似乎怕南河中途遇到敌人,脚下迟疑。
南河眼底冷光一闪:“快去!现在已经乱了,我手边无人可用,你们是否能通知到位,是能否守住章华台的关键!去!”
几个戍卫连忙称是,转身跑去。
这年头君子都有佩刀,这相当于玉器一样体现身份的必备装饰。南河没犹豫,拔出刀来。刀柄略短,沉的惊人,她拎在手里。原箴也连忙拔出刀来。
南河没犹豫,往宫内的方向奔去,回头对紧紧跟在她身后的原箴道:“遇到了人我们就躲,就绕路,拎刀是为了让敌人对我们防范,不是对打用的。以你我的能力,冲上去打才是找死!”
原箴连忙点头。
南河:“你们山鬼之间不是有相互通知的哨么,吹响它!”
南河提着衣摆,一只素手拎着刀,衣袖飞舞,她穿着白袜冲进内宫去。远处似乎响起微弱的哨声,原箴立刻道:“是范季菩他们,他们好像被困住了?!”
南河:“什么?!内宫也有私兵闯入了?”
难道是他们是各个方向同时攻进来的!
原箴:“我要不要去找他们!”
南河额顶浮起一层薄汗:“别!你去找他们有什么用,咱们都不是能杀敌的人。走,去主宫!去找辛翳!”
第67章 中谷有蓷
然而当南河冲过曲折的回廊,眼前就是辛翳所住的主宫时, 她一下懵了。
长廊与主宫室内外一片混乱, 景斯确实也有警戒意识, 派了戍卫来, 然而眼前,却有不少戍卫倒在了血泊之中。铜灯被推翻,灯油撒了一地,在雨水浇不到的地方,放肆的顺着流淌的灯油燃烧着。
回廊那头的主宫里似乎还有刀剑声,显然还有人在抵抗着,也还有敌人出现着。
辛翳所居住的主宫是在章华台的最中心, 如果各个入口都有人闯入, 那也不该这么快就到了主宫!
这群杀进来的私兵, 甚至是摸清了章华台的构造!
章华台的回廊与高台下,是木制结构的支柱,在黑夜中有大量让人可以隐匿的地方,显然是他们先袭击了主宫, 再袭击各个入口的!而且这时间差太合适不过了。
谁有这样的能力?
南河在孔氏家中一年多, 知道邑叔凭的子女其实并不强势多能,这在许多族主控制欲和野心过强的家族中是常见的情况。父辈对子女幼时就开始过分的指导和支配,反而让孩子失去思考能力。
但邑叔凭唯有一子,年幼且善于军法,长于计划和思考。邑叔凭为了维持表面君臣,私兵不多, 就曾打算让此子去附庸于孔氏之下的其他县公手边去锻炼。
南河与此子接触不多,但若是邑叔凭有了能接任的人就太棘手了,她就计划在此子去南方某县公身边锻炼的时候,派人刺杀他。
或许是邑叔凭也感觉到了周边而来的危险,孔氏的实力也在辛翳逐渐强势下一再滑坡,他就更加害怕此子出事,一直放在家里大门都不让出。
然而这回,能替邑叔凭做这样隐秘且重大事情,还要有这样能耐的人,怕只有他那个幼子了。说是幼,可比辛翳大好几岁呢。
但常年被关在门里,像是琉璃似的保护着,怕也是纸上谈兵吧。
只是这样看来。那她刚刚的两个设想中,后者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如果这些人早在辛翳他们来章华台之前就埋伏到这附近的山林之中了,那他们派人下来摸清章华台的结构还是很有可能的。
原箴也没有料到眼前血与火的场面,震惊的站在原地,却看着南河毫无犹豫,拎着衣摆,绕开灯油,朝辛翳所在的主宫冲去了。
原箴喊道:“先生!”
南河:“过来!先找到大君!”
原箴咬了咬牙,也冲了过去。
他没想到南河看着瘦弱,却冲的比他快得多。然而到了主宫跟前,南河似乎已经进入宫室内了,他才看见地上伏了不知道多少具尸体,血顺着漆木台阶淌下来,渗进缝隙里,燃着火的破碎灯笼被风吹的乱转,这里的战况比刚刚他们遇敌的正门还凄惨!
而今天狩猎回来之后,他们夜里本来要一起玩棋的,辛翳却说自己还有军报没看完,独自回去了。他们知道辛翳到了晚上这段时间,都要做些自己的事情,不会跟他们混在一起,也就没跟着他。
后来戍卫上吐下泻的事儿传过来,把重皎叫走了,荀师也没叫其他人,他们也不知道事态是否严重就没乱走。而原箴还是跟他们玩不到一起去,才想着问问戍卫中毒一事,跑过来的。
那也就是说,敌人如果以辛翳的主宫为目标,通过回廊下木柱的掩匿,一路摸到主宫来突袭,那他们山鬼却没一个人在辛翳身边!
原箴踏过满是血的回廊,远远看着宫室两侧似乎还有戍卫和敌人缠斗,而宫室内,猛然传来辛翳一声嘶吼:“凭你也想杀我!”
当南河冲进宫室里的时候,只看到戍卫倒了一地,只有一个还满身是血苦苦支撑。但屋内却有好几个黑甲私兵!
而辛翳穿着骚包的暗红彩凤单衣,蹬着皮靴,猛地踩在桌案上,跳起来劈下刀去!
他动作毫不犹豫,一把劈在了来人头盔上。半个皮质头盔随着成分不明的东西掉在地上,一蓬稠血喷在了粉墙上!然而就在同时,一旁苦苦支撑的戍卫也被黑甲私兵一刀扎在心口,喷出半口血来,抽搐的倒了下去。
一时间宫室内就成了四对一场面。
而辛翳这个孤军奋战的人,胳膊上已经挂了彩,虽然是皮肉伤,但是再加上白天打猎的那道伤口,胳膊已经上满是血了。
然而辛翳既了解屋内的环境,本身又是刀法的好手,以一敌四却毫不畏惧!
他先是猛地撞倒屏风,就在屏风压倒其中一个私兵身上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将刀贯穿屏风上的云纹绢纱,拔出刀来的时候,溅了满手湿血。
辛翳似乎觉得手上溅血影响握刀,将刀换了手。
她早知道这小子能两手写字,他右手写字更好一些,左手专写忽悠人的狗爬字,但两手握刀的本事她还头一回见。毕竟辛翳在他们初见没多久的时候拔刀那一回之后,就真的尊她为师,不再在她面前挥过刀了。